張嘉怡
北魏是由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統治主體是鮮卑貴族。中國古代王朝的高層政治貴族,在生活用度上有一個規律,往往是初時簡樸,后期逐漸奢侈,其間經歷了一個由茅茨到桂棟、土階到玉砌的變化過程。作為北魏政治貴族的主體,北魏鮮卑貴族的消費也存在著這種前后變化,我們從大量的檔案文獻中可以得到佐證。
酒。“飲食”二字,“飲”字在前,古人最重要的飲品,無疑就是酒。北魏鮮卑貴族中亦不乏好飲者,《魏書》《北史》中俱有多處關于宴飲的記載,也有不少鮮卑貴族飲酒誤事的事例。宗室子弟元壽興,在任中庶子時,因公事杖責了醫官王顯,后王顯得寵,升任御史中尉,他趁宣武帝元恪醉酒時進言,“奏壽興在家每有怨言,誹謗朝廷”,并“因帝極飲無所覺悟,遂奏其事,命帝注可,直付壽興賜死”。元壽興是宗室子弟,又任顯官,竟因宣武帝的一次醉酒,就糊里糊涂地喪命了。《洛陽伽藍記》中記有北魏后期的一種酒:“河東人劉白墮善能釀酒。季夏六月,時暑赫晞,以甖貯酒,暴于日中,經一旬,其酒味不動。飲之香美,醉而經月不醒。京師朝貴多出郡登藩,遠相餉饋,逾于千里。以其遠至,號曰‘鶴觴,亦名‘騎驢酒。永熙年中南青州刺史毛鴻賓赍酒之藩路逢賊盜,飲之即醉,皆被擒獲,因此復名‘擒奸酒。”可以看出,這種釀制極其考究和精細的“騎驢酒”在“京師朝貴”中是很受歡迎的,從《洛陽伽藍記》記載看,鮮卑貴族尤其是宗室貴族正是北魏“京師朝貴”的主體,所以這種酒應該是為鮮卑貴族們所喜愛的。
膳食。北魏前期,皇室“納其方供以充食廩,收其貨物以實庫藏,又于歲時取鳥獸之登于俎用者以牣膳府”。收集各方供物、獵取鳥獸充實膳府,食材來源相當廣泛,且不乏獵取的鳥獸之類。太武帝拓跋燾就征伐蠕蠕與赫連的先后順序問計于群臣時,出身鮮卑貴族的長孫嵩力諫先伐蠕蠕,他認為:“蠕蠕世為邊害,宜先討大橝(蠕蠕可汗)。及則收其畜產,足以富國;不及則校獵陰山,多殺禽獸,皮肉筋角,以充軍實,亦愈于破一小國。”長孫嵩以收取畜產,獵捕禽獸,得到“皮肉筋角”作為應先征伐蠕蠕的理由,雖然他的意見沒有被太武帝采納,這段論述卻表現出了禽獸畜產在鮮卑貴族眼中的重要性。太武帝時期鮮卑貴族仍保持以獸皮為衣,其肉為食的習慣。崔浩在災荒時向明元帝的進言也可為證,“至春草生,乳酪將出,兼有菜果,足接來秋,若得中熟,事則濟矣”,乳酪、采果,依然是游牧民族的飲食習慣。
同時,北魏早期鮮卑貴族在固守原來飲食習慣的同時,也開始接受漢族飲食。太武帝時期南朝降臣毛修之的經歷恰可說明,“修之能為南人飲食,手自煎調,多所適意。世宗親待之,進太官尚書,賜爵南郡公,加冠軍將軍,常在太官主進御膳”。從這條史料我們可以讀出兩點信息,第一,太武帝拓跋燾喜愛江南飲食,所以被史書評為“晚有誠效”的降臣毛修之,才能在早期沒有什么功績的情況下憑借做一手南方飲食得到拓跋燾的寵信;第二,在拓跋燾時期,北魏宮中沒有或缺乏善于烹調南方飲食的御廚,以至于拓跋燾要吃到地道的南方飲食,還要降臣毛修之來做,可見北魏前期南方飲食已得到一些北魏鮮卑貴族的青睞,但并不盛行。
北魏前期,鮮卑貴族飲食一般比較簡樸,皇帝重臣“食無二味”“食不兼味”的記述屢見于史籍。到了北魏后期,鮮卑貴族對美味珍饈的追求可說達到了極致。以高陽王元雍為例,元雍“嗜口味,厚自奉養。一食必以數萬錢為限。海陸珍饈,方丈于前”。身為外戚且同樣“富傾天下”的陳留侯李崇都不得不感嘆道“高陽一食,敵我千日”,足見元雍飲食之奢侈。
北魏前期,“太祖留心黃老,欲以純風化俗,雖乘輿服御,皆去雕飾,咸尚質檢,而素延奢侈過度,太祖深銜之”。道武帝拓跋珪信奉黃老,崇尚節儉,在服飾方面以儉素為主。上行下效,這一時期,北魏群臣也多崇儉素,“時群臣皆敦尚恭儉”,與北魏最高統治者關系緊密的鮮卑貴族們更是如此。《北史·魏本紀》:“(太武帝)性情清儉率素,服御飲膳,取給而已,不好珍麗,食無二味,所幸昭儀、貴人,衣無兼采。……每以財者,軍國之本,無所輕費。”太武帝和他的妃嬪們都是“衣無兼采”,穿著十分樸素。
北魏早期鮮卑貴族的這種簡樸作風在上層一直持續到孝文帝時期,孝文帝元宏本人“性儉素,常服干濯之衣”,在服飾上依然延續先代簡樸之風。但在鮮卑貴族群體中,情況已經開始發生變化,這時的鮮卑貴族在服飾上與前期有很大不同,追求奢衣華服的風氣開始盛行起來。到北魏后期,鮮卑貴族曾經普遍喜愛的穿皮質衣服,成了一種折辱降臣的手段,懷荒鎮將元景,遭遇鎮民反叛時,被叛亂者“執縛景及其妻,拘守別室,皆去其衣服,令景著皮裘,妻著榖絳襖。其被毀辱如此”。穿皮質衣服成了貶損身份,折辱于人的一種方式。前期的鮮卑貴族自北魏皇帝起,皆多著素服,而到了中后期,鮮衣艷服成了新的追求。孝文帝曾“以綾絹布百匹及南伐所俘賜王公以下”,南方的布料服飾在北魏鮮卑貴族中已有傳播。靈太后時期,把持朝政的宗室大臣元叉,就曾給時任東涼州刺史的尉聿送去兩千匹白綾,要尉聿幫他把布料染成緋色,遭到了以性情耿介,不阿權貴聞名的尉聿的拒絕,元叉竟因此“諷御史劾之”。這件事見于《魏書·尉聿傳》中,“涼州緋色,天下之最,叉送白綾二千匹,令聿染,拒之不許”。可見,此時的鮮卑貴族對布料著色很是講究,元叉為了得到涼州上好的緋色染成的布料,公然命令一州刺史尉聿幫他染布,遭到拒絕后又憤而令御史彈劾尉聿,鮮卑貴族對服裝色彩的追逐由此可見一斑。
北魏前期鮮卑貴族從最上層的皇帝至普通貴族,都忙于四處征伐,開疆拓土,貴族子弟常常少年時期就奔赴沙場,從事娛樂活動的機會比較少,所以北魏前期,鮮卑貴族的娛樂活動種類單一,以漁獵為主,還有蓄養野獸之類。
到北魏中后期,皇帝的出行活動就以“親耕”“問人疾苦”為主了。早在太武帝時期,一些供貴族娛樂的獵場已經被解禁,允許開墾。孝文帝時期,關外的諸多苑囿被取消,“詔關外苑囿,聽人樵采”“以苑牧地賜代遷人無田者”“罷山北苑,以其地賜貧人”。孝文帝還取消了很多禽獸之貢,“罷諸州禽獸之貢”“詔禁畜鷹鷂”“幸獸圈。詔曰:武狼猛暴,食肉殘生,從今毋復補供”“諸鷙鳥傷生之類,宜放之山林。其以此地為太皇太后經始靈塔。于是罷鷹師曹,以其地為報德佛寺”。在孝文帝的身體力行和嚴厲禁令下,鮮卑貴族們以往的大型狩獵、蓄養鳥獸的娛樂活動得到了極大限制。但娛樂活動對于貴族子弟是不可或缺的,于是新的娛樂活動開始發展起來。這些活動多種多樣、內容豐富、融合了漢族與鮮卑族的特色,有斗雞走馬,“(長孫)稚少清俠,斗雞走馬,力爭殺人”;有宴飲聲樂,“余自以非次而立,厚賞群下,取悅于眾。為長夜之飲,聲樂不絕,旬月之間帑藏空罄。尤好戈獵”;有角戲競技,“羽林馬僧相善角觝戲,擲戟與百尺樹齊等。虎賁張車渠,擲刀出樓一丈。帝亦觀戲在樓,恒令二人對為角戲”;還有詩酒唱和,“或置酒林泉,題詩花圃,折藕浮瓜,以為興適”等等。
早期鮮卑民族“作為游牧民族,更多地依仗自然的賜予。它比中原漢族有著更多的宗教色彩”。北魏初期,道武帝拓跋珪“好黃老,頗覽佛經”,在道教方面,他專設“煉藥之官”,煉制丹藥;佛教方面,因“天下初定,戎車屢動,庶事草創,未建圖宇,招延僧眾也”。到天興元年(398年),才“于京師建飾容范,修整宮舍,另信向之徒,有所居止”。并于當年“始作五級浮圖,耆者崛山及須彌山殿”。明元帝拓跋嗣崇信佛教,他即位以后,在“京邑四方,建立圖像”,佛教迅速發展。到太武帝滅佛時,很多王公貴族都蓄養了大量佛教信徒,所以太武帝在詔令中規定“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私養沙門、巫及金銀工巧之人在其家者,皆遣詣官曹”。經太武帝大規模滅佛行動,佛教發展出現短暫停滯,貴族們蓄養僧侶的風氣也得到遏制,但之后不久便又蓬勃發展起來。
北魏中后期以后,當政者大多崇信佛教,鮮卑貴族們也是如此,他們大肆興建佛寺、開鑿石窟、蓄養僧眾、舉辦佛會,在宗教信仰上的花費愈演愈烈,據《洛陽伽藍記》記載,到北魏滅亡之時,洛陽城中“寺有一千三百六十七所”,并不輸“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盛況。洛陽城中的這些佛寺,大部分都是由北魏鮮卑貴族興建的,這些寺院不僅數量龐大,而且大多雕梁畫棟,極盡奢華,最著名者當數靈太后興建的永寧寺。永寧寺中有一個巨大的“九層浮圖”,《洛陽伽藍記》中描寫這尊巨型佛像:“中有九層浮圖一所,架木為之,舉高九十丈。上有金剎,復高十丈,合去地一千尺。去京師百里,已遙見之。”這樣的建筑形制和建材用料,其耗費之大可想而知。洛陽城內,鮮卑貴族們興建的這樣奢華的寺廟遠不止永寧寺一所,他們在宗教上的花費,僅營建佛寺一項就如此驚人,遑論其它。陳留王元景皓甚至“舍半宅安置佛徒,演唱大乘數部。……諸方技術之士,莫不歸附”。北魏后期,鮮卑貴族對佛教的癡迷程度和花費之大,古今罕見。
總的看來,北魏鮮卑貴族的消費需求表現出這樣一種發展趨勢,即由立國初年的“禮俗淳樸”,到中期的“貴族豪門,崇習奢侈”,再到后期的極盡奢華,不輸石崇,整體是由儉入奢,以孝文帝時期為轉折點,呈現出前儉后奢的態勢。
(一)古籍文獻
[1]魏收.魏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2]李延壽.北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
[3]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4]楊衒之著,周祖謨校釋.洛陽伽藍記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2013.
[5]司馬光.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1956.
(二)研究著作
[1]傅筑夫.中國封建社會經濟史(第三卷)[M].北京:中華書局,1984.
[2]李劍農.魏晉南北朝隋唐經濟史[M].北京:中華書局,1963.
[3]高敏主編.魏晉南北朝經濟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
[4]李憑.北魏平城時代[M].北京:中華書局,2014.
[5]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札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