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語

呂游

1

世上萬物，都爭著往上走，唯獨水，不爭高，卻總是往下走。世上最低的地方，常常能看到水的影子。水偶爾成瀑布，化雨雪登上高處，也不是為了高高在上，而是為了撲向下面的大地……

水往低處流，水知道把自己放低，四面八方的朋友就越多。

地球上為什么海最大，為什么條條江河都愿意奔向大海？因為海總是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

2

大海是藍的，黃河是黃的，小溪是綠的，水是無色的，可它們開出的花朵卻都是白的。

水花、浪花是水開在水上的花，雪花是水開在空中的花，瀑布是水開在懸崖峭壁上的花。

晚上我去海濱，看見海水正在漲潮，雪白的浪花一排接一排地爭先怒放，壯觀極了，原來水的花朵在夜里開放時也是白的。

不管處于何種環境，不管花開多么短暫，水始終都把自己開得純白如雪，因為那是水從心中綻放出的一片片冰清玉潔、一朵朵最美的生命之花。

3

水從高高絕壁上跌下來，水跌死了？不，看著水摔成一堆碎珠，可沒多大會兒，它們又手拉著手，快快樂樂地向前跑去了，連一點兒傷痕也看不見。

水流到田地里漸漸消失了，水被土壤壓死了？不，水已經把自己融入到一棵棵苗兒中。干涸的苗兒活了，水也活了；幼嫩的苗兒長大了，水也長大了；苗兒成熟開花了，水也開花了……

不信，你掰開那一串串甜蜜的果實，原來，水都藏在這里啊！

4

滴水能把石頭穿透，并不是因為小小水滴有多大力量或神奇魔力，而在于它朝著一個目標一刻也不停地堅持。若按一秒鐘落下一滴水計，一天就是86400滴，一年就是31536000滴，百年……一滴水柔軟，一億滴水就是利劍。

水滴石穿，那是水與石的對話。水說了千言萬語，石終于打開了自己堅硬的心窩。

水，原來也有自己以柔克剛的獨特語言。

5

在七彩陽光下，水里仿佛出現了一串串晶瑩珍珠。不過它們再絢麗，也無法從水中取出。

一滴水不可能流到大海。一滴水擁抱著一滴水，就會形成很多滴水，滴水抱成團才能壯大，水分散開只會一滴滴死去。

沒有一滴水會認為是自己造成了洪災，也沒有一滴水會夸耀是自己成就了江河。

大海那么大，卻從來不嫌棄每一滴小小的水，因為它深知，是一滴滴水組成了自己。

而一滴水，擁抱黃河，撲向大海，你就是黃河或大海的一部分，讓人景仰。反之，還有你嗎？

6

河是遠方的水，塘是膚淺的水，湖是寂靜的水，井是深藏不露的水，海是心胸博大的水。

水，流得急的短，流得緩的長。水深無聲，水淺“嘩嘩”。石子投淺水，動靜很大；石子入深潭，無聲無息。水越淺，流越急；水越深，波越平。靜水流深，水越深，水流越平穩越沒聲音。

水，表面柔弱，托不起一根小小的鋼針；水，內力強大，能輕松馱起萬噸巨輪。

水一旦站了起來，便如巨浪、海嘯，力量遠勝過站起來的山。

7

稻米再香，無水也煮不成粥；酒再芬芳，無水也釀不出酒；茶葉再好，無水也泡不了茶；硯臺、墨錠墨色再好，無水也研不成墨……

生命離不開水，藝術也離不開水。李白的詩，蘇東坡的詞，宋徽宗的瘦金體，黃公望的山水，徐悲鴻的馬，齊白石的蝦，黃胄的驢，是藝術家的作品，也是水的作品。每一筆，都有水的痕跡，都是水與墨的結晶。

五千年中華燦爛文化里，不也時時流淌著長江、黃河的水？

8

水很隨和，盛于缸桶或杯碗，它全不計較。盛在金杯它是水，盛在木碗它還是水，即使變成雨雪霧冰，仍不失其本色。

水隨遇而安，無論高山、溝壑、石縫，或終日不見陽光的地下，水都能頑強地在那里生存。

水能屈能伸，能靜能動，能收能放，能上能下，無拘無束，敢愛敢恨。誰見過河閘已打開，水還愣在那里一絲不動？

水是最公平的，稍微有一點傾斜，便會打破水如鏡的平面。

水越受阻礙流得越急，峽谷、巨石、懸崖使水迸發出更大的能量。不疏光堵難治水，堵不住時，水的力量反而會猛增千倍、萬倍。

水總是一個目標奔向前：前面是山，就繞過去；前面是崖，就跳下去；前面是洞，就穿過去；前面是沙，就滲過去；前面是平地，就漫過去；前面是礁，就吞噬它；前面是石，就切割開它；前面是鋼鐵，就銹蝕掉它……

把水裝進瓶子，那是靠別人扶助站立，水不喜歡；在冷酷嚴寒考驗中，水會自己高高站起。

9

水包容一切，也被一切所包容；水自己流動，也推動他人流動；水無形狀，又有無數形狀。

走進井里，水是圓的；走進田里，水是方的；走進城市家家戶戶的水管，水是細的；走進山間小溪，水是彎彎曲曲的……走到哪里，水便遵循哪里的規矩。

走進湖泊，水是靜止的；走進壺口，水是奔騰的；走進池塘，水是狹小的；走進海洋，水是宏大的……走到哪里，水便把自己和哪里融為一體。

走進山縫，水滴巖穿石；走進浴池，水除污清垢；走進大地，水滋潤萬物；走進大海，水托起千萬條巨輪……走到哪里，水便把自己的生命之歌譜寫在哪里。

10

修佛三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人間正道是滄桑，不知有多少水變成山，有多少山變成水？

水有三態：固態、液態、氣態。水的狀態由溫度決定，水的性格由環境決定。正如清代陸庭燦說：“山厚者泉厚，山奇者泉奇，山清者泉清，山幽者泉幽。”

老子的水是“上善若水”。水，養育萬物，又不與萬物相爭。水，從不索取，只知奉獻，人們要多少就給多少，如母愛，哪怕把自己取干也毫無怨言，難怪人們喜歡把河稱作母親河。

李白的水是“黃河之水天上來”，白居易的水是“春來江水綠如藍”，王勃的水是“秋水共長天一色”，孔子的水是“逝者如斯夫”，李煜的水是“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毛澤東的水是“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蘇東坡的水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水清澈、透明、冰清玉潔，讓人一眼就能望到底。做人，就要做一個清純如水的人；做水，就要做一湖洗滌靈魂的水。

心太污濁，裝不下一滴清水；心清如水，裝得下整個大海。

（編輯 思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