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克修,1971年生于湖南隆回古同村。80年代末開始寫詩。2004年獲得“中國年度詩歌獎”,2005年獲得“民間巨匠獎”,2013年獲得“十月詩歌獎”,2016年獲得“首屆昌耀詩歌獎”,2017年獲得“中國獨立詩歌獎特別大獎”。譚克修是地方主義詩學的提出者和踐行者,也是城市詩學的研究者和踐行者。現居長沙。
洪山公園草圖
保留高壓線塔凌亂講述的
新秩序,和工業美學
廢棄的鋼鐵和水管
改造成時代的自塑像
碎石場噪音轉交給游樂場
剩余的碎石,拼裝成
談情說愛的失憶癥患者
練太極拳的骨質疏松病人
這草圖花了他幾個夜晚
草圖之外,它只接待過一個游客
他常在傍晚穿過簡易工棚入口
和荒地里安靜的泥土氣息
擔心他刺鼻的書卷味
干擾菜農和螞蟻的理想
它曾在土路上伸出石頭絆倒他
洪山公園的雪
幾個外地人管轄著洪山公園的白天
他們把木料碼成一個方塊后
滿意地哼唱了幾句
開始從貨車上搬來銹蝕的鐵管
堆放在公園西北角
他們將中心地帶的荒涼
交給兩只土狗交配
將密布的高壓線塔
交給一個滄桑男人張望
他們管不住的事情發生在夜晚
三十萬方的黑洞里
有個瘋子在植樹造塘
安頓無處藏身的青蛙和鳥雀
安排無數人的戀愛和遐想
累了他就下一場雪
以為一塊白布能把秘密掩藏
爬山虎
你把濕氣注入我身體
想在我頭上長出葉子
我若在書桌前枯坐一個夏天
你會把葉子長到肺部
那里滿是二氧化碳
將左邊的心臟,當手電筒
可完成光合作用
往下是消化系統和排泄系統
有你需要的養料
再往下,會有危險
生殖系統是一個女人的地盤
她每晚要檢查
她的花籃里藏著一把剪刀
再往下,是南方腹地
今年春天,它派了一窩螞蟻
駐守膝蓋
只有這炎炎夏日
螞蟻才會去洪山公園覓食
去桃樹下抬一具蜻蜓的尸體
我知道你想去南方
你的目的地,是越過南方
抵達我不再動彈的腳底
螞蟻雄兵
夕陽將高壓線塔的影子不斷拉長
以迎接一支悶熱的螞蟻雄兵
它們從古同村長途跋涉而來
歷經四十年,才在無人問津的
洪山公園,找到新的巢穴
這些二維生物,視力一直沒有進化
看不見三維空間投來的眼神
它們根據經驗判斷
云朵將在今夜完成一次集結
它們沿著高壓線塔的影子,一路往西
它們不知道,自己的爬行
正在使地球反向轉動
在高維度空間弄出了巨大聲響
雜樹林
把自己想象成洪山公園
一片沒受過正規教育的雜樹林
風大的時候,城里的香樟
和古同村的銀杏、馬尾松
操著各自的方言起哄
微風中,它們用塑料普通話
進行秘密交流
香樟,學著馬尾松爬陡峭的山坡
銀杏用建筑間的高壓風帶
代替村里的西北風
往深秋派送金色的小扇子
它們的散漫,源于
我交代的工作過于輕松
無須守護你們的樓宇,吸納
你們過剩的二氧化碳,和贊美
也無須將高壓線上
幾只極其無聊的麻雀攬入懷中
后 來
南瓜葉間跳出一只螳螂
我跨前一步
獻給它一只肥碩的蟬
后面那只黃雀
正變形為剛下過蛋的母雞
用厚實的圓嘴巴
唱著《隱形的翅膀》
從傍晚的風中飛過來
我們停在洪山公園
一塊新翻的紅薯地里
后來
她的手,在我褲兜里
找到了一個彈簧裝置
它的彈力
持續到夜色深深地降臨
我屏住了呼吸
拖拉機在洪山公園土路上
突突突往北移動
來到積滿雨水的坑前
遲疑了一會兒,后退幾米
用一個顛簸動作
沖了過去
沖過水坑,再走五十來米
是平坦的福元西路
它路過我窗下時
我沒來得及仔細清點
貨廂里凌亂的工具
就突突突地遠去了
但剛才,在它過水坑那一刻
我好像屏住了呼吸
水 聲
如果足夠安靜,隔著洪山公園
能聽到瀏陽河的水聲
那些水,在往上流
爬上1998年春天的大圍山
重新跳下懸崖
引發我們的尖叫聲
如果再安靜一點,能聽到古同村
無名小溪的水聲里
幾尾敏捷的鯽魚
對著兩個追趕的光屁股男孩
發出哄笑和噓聲
但并沒有安靜的夜晚
萬國城的夜,多么晚都不是深夜
不如用這一夜,屏住呼吸
等待另一種水聲
從管道內傳出
之前,或許還有高跟鞋
和紐扣落地的聲音
之前,還可以花點時間
不讓自己知道,樓上無人居住
白日焰火
西安被霧霾籠罩,珠海和海口
陰云密布,古同村沒有消息
被雨點追打的洪山公園
比我更顯疲憊
辣椒抬不起頭,南瓜開不了花
只有幾尾鯉魚在工棚里游弋
我一早來這片廢棄地轉悠
是電影《白日焰火》里
有人在類似的場地被肢解
被火車運送到
一些他生前沒有去過的地方
理 想
萬國城沒有人認識我
身份證在菜市場遺失后
總覺得信心不足
在水果店,有人說我的鷹鉤鼻
和清澈的眼神有些矛盾
幸好他沒看出來
我沒把魂魄帶在身上
為了混入他們,我買來一條土狗
取了個洋名字花花
我讓花花和洋狗們打成一片
在中心花園撒尿、調情
今早我帶著起床氣去尋找新生活
用了一上午,來確定
洪山公園依然是廢墟
我依然沒愛上這里的白天
尤其是中午,打開窗戶
就看到幾棵柳樹在陽光下燃燒
鄰居和鳴蟬興奮地交談
而我只想打盹兒
我聽見萬國城一片寂靜
除了打盹兒,我僅存的理想
是把費解的詩歌,印上業主手冊
將遛狗的女人弄暈
讓花花帶著洋狗去洪山公園流浪
森 林
姐說家門口的老銀杏樹
被一塊牌子保護起來
樹上的烏鴉和喜鵲不見了
村里的麻雀已絕跡
當時我們在洪山公園散步
我沒有驚慌
我正在看西北方向
萬國城和萬科城連在一起
綿延數里,像一片嶄新的森林
那些灰色和褐色的樹木
高聳入云,千瘡百孔
孔洞里,有來自各地的蟲鳥出沒
沒有一只能夠飛行
有一只膽大的鳥
從百米高的洞里飛出
直接掉在了水泥地上
在救護車尖銳的唿哨里死去
荒 地
如果洪山公園堅持住荒地原貌
不用來慶祝萬國城的成功
那些雜草、土堆和亂石
將繼續帶著流浪的土狗和野貓
給我的境遇送來慰問
離去的愛人,將在別處得到愛
消失的朋友,本來就不是朋友
暗處的敵人,我心里已清除干凈
沒有比這片荒地更熱情、執著
而能量巨大的事物了
我曾在艾美酒店,看見它
像不明飛行物,飄浮在海面上空
泥土不斷松落,將海水染成紅色
從懸梯下來幾個用碎石拼裝的人
穿著空乘制服,對我神秘微笑
洪山公園
每天拉開窗簾
第一眼看到的是洪山公園
人們說的洪山公園
是它未來的樣子
在萬國城空中飄浮了十年
一直沒有落地
我說的是一片荒地
它現在的樣子
和它在政府藍圖里的樣子
都不是它準確的樣子
我在古同村見過類似的荒地
我懷疑它
是從古同村裁下的一角
為此我有些歉疚
整整四年,還不能
把它和生活縫在一起
我見過大雨狠擊它的沉默
狂風穿不透萬國城墻壁
在荒地上急得團團轉
它昨夜用一場雪
蓋住一地爛泥
為了讓我清晰地看見
強烈的陽光
打著幾張菜農的臉
打在父親臉上的陽光
總是忽明忽暗
最后他放棄治療,回到村里
他的臉才明確地亮起來
在栗山坪,他的棺木覆上新土時
我突然明白,他最后的明亮
是因為躺在這里
能看見他親手蓋的老房子
在父親眼里,我很懶散
對地里的勞作一無所知
成不了一條好漢子
現在也只想在湘江邊做個詩人
去海邊做個游手好閑者
沒想過用一片土地安頓自己
當這片荒地出現在窗前
我就開始按自己的想法
設計洪山公園方案
直到我明白,它最后的命運
無非重新成為一片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