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生活及其他[組詩]

李雙魚

東江夜飲

在東江邊，一艘廢棄漁船

被抽掉了風浪、雷暴之后

改造成一座水上餐廳

夜色沉降，華燈初起

江邊風急，諸友團團坐定

而你佇立船頭

望向遠處閃爍碎銀的江面

還有水墨勾勒的青山

不動，也不語

你若有所思：想到醉后

如能蛻掉這層人皮

躍入江中，做一尾游魚

多好。可是，眾人開始喚你

酒菜叫齊。你知道

多艱難，要長樂，就輕輕燒自己。

桃花詩

煙花升起，桃花落下

除夕之夜，人間燈火不熄

我討厭沒完沒了的煙花和爆竹

只愛門前的桃花一樹

那樹下的春泥

護著小小的桃

只怕新年太吵鬧

正月初一，女兒早起

非要我摘下桃花一枝

擁進懷里

在屋里奔跑

“時間開始滑走”

這是一道難解的算數

我不知道身后的時光

是否靜好，還剩多少？

小鎮生活

這個柔軟的午后

自然剛剛止住一場雨

窗外全是安靜的東西

雕花的木窗

很少透進耀眼的光芒

我有一個偏僻的小鎮

有一條臨河的街道

有一生平淡的日子

出生、成長、結婚、生子

一切籠統而真實

無論憂傷還是欣喜

抬眼望去

是我鐘愛的偏冷月色

應 酬

舌尖微酸，又有一股辣

從漫長的閑談盡頭

淡淡返回。許多語言的浮沫

涼了，自然消逝，不必自吹

一席盛宴，不斷有人離座

誰在掌燈？且無意提起

一個空出來的位置

要尋一個接替者

有人喊：“變臉了！”

色彩紛繁卻不辨喜怒

斟酒的人影恍恍惚惚

如是我見：穿堂的姑娘，似風，似蝶

煙熏火燎的大廚，油頭，黑面

伏在洗手間摳喉的消瘦青年

費力往微露曙光的前途湊近一步

枯荷圖

那深藏于淤泥之中的

還未掙脫萬古的離愁

你的書房案頭

擺了一盆文竹

細枝碎葉，接通窗外的

秋日夕陽，肆意破窗的暖風

內心深處還有什么可以斬斷

我不清楚，烈酒在吹拂

我們不妨從53度

持續升溫，殺青一生

使其成為枯荷

使其毛筆變禿

桂 花

秋日里次第變涼的東西

唯有桂花獨具暖意

我對那些抱定寒枝

不肯輕浮的事物

保持一貫的敬意

如此，當我目睹

在清秋寒風中

那個采桂花的人

腰間別著布袋

他抻長了身體

像一只猴子

想要夠到那些形如繁星的花朵

感到顫抖

零落、漚爛、變身

來年再返枝

蝶 變

窗下一條正在修筑的無名道路

伸向高爾夫球場的人工湖

而白色的圓形沙坑，讓我想起

昨夜里，你反復翻轉的計時工具

凜冬將至，一切無骨易碎之物

能否在黑沉土地里得以重生

這確實需要消耗一點運氣

才能與劈頭而下的春雨

形成一個自然法則

那時：穿過雞蛋花、杜鵑、黃槐

穿過公園大媽啪啪打開的綠綢扇

無限接近一次有關生命的決絕蝶變

綺云書室

伴讀的常青藤，綠葉與根須

織進斑駁的磚縫里

那銹跡和脫漆同步的木門

吱呀作響，被夜風吹去

斗拱的圖案，排出落雨的挑檐

“綺云書室”的匾，懸著

一輪明月——請

來自西鄉的朋友

你們有著一百多年前的翅膀

繞過數根吐芬的紅木

仿佛無數粒星火，嵌入書頁

我也想揮翼飛去

河東河西，洗脫滄桑換一副傲骨

1885年的創辦者

在一場綿綿細雨里

遙望這個新世紀

為了繼續漫長無盡的讀書之徑

你應當有一個讀書人的模樣

你所渴求的好

不是使人哽咽

使人痛楚

使人身陷泥潭的剝奪

而是，在關乎家國命運的時刻

從背后掏出帶刺的玫瑰枝

火 炬

在茨坪鎮

滿街火炬形的路燈

與挺直的水杉行道樹

籠在一團濕淋淋的霧水里

花壇里的映山紅

離剝出花骨朵的日子

還隔著一個不知雪落深淺的冬天

如果你手捧星星之火

穿過紛飛之物

與我緊緊擁抱

那么，暮云低垂

為我們獻上通往內心的湖水

小梅沙

我是千萬人之一

我身邊還有千萬尾游魚

等著看落日

和堆滿集裝箱的船只

從遙遠天際

抵達我們的雷聲和細雨

澆灌鹽田的每一束花枝

在海風中鼓動的帆影

將往日運送出去

多美的今昔

讓我們忘記沉重的事

當我們漫步小梅沙

我們都會深信不疑

眼前的一切真實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