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俊良
從
從一朵雪花里進去
從一場春雨里出來
從一滴憂傷里進去
從一朵歡笑里出來
從一朵花里進去
從一枚果實里出來
從一縷星光里進去
從一聲雞鳴里出來
從一粒陌生里進去
從一枚熟悉里出來
從一支筆里進去
從一把鋤里出來
從百里長川出來
我變成一只美麗的蝴蝶
我在詩歌的枝頭翩翩起舞
點亮笑聲
是時候了
你不用再點了
我已經被你點燃
你不知道
我是一個很容易被點燃的人
我很簡單,我不想復雜
我想點燃一個叫孤獨的詞
年老的外祖母就生活在
這個詞里
外祖父向西遠走
一去再無消息
其實我是想把外祖母的日子
一盞一盞點亮
讓她生活在光亮里
回到她年輕時候常有的笑聲里
電話是父親的另一半
手機的普及讓許多家庭拆除了電話
而我家始終沒有拆
就在我寫這首詩的前一刻
我剛剛把父親打來的電話放下
把父親放下
把父親的話放下,又拿起
父親老了
記住什么就永遠記住了
記不住什么就永遠記不住了
我家的電話他已經打了十幾年
這個電話已經成為父親身體的一部分
我不敢拆啊
那是我父親的一半
上下午,不知什么時候
他老人家隨時都會打過來
吃飯了沒有,吃什么飯了
我淚流滿面,我多么幸福啊
一個小老頭了,還有人關心著
我的吃飯睡覺
我把父親的話拿起
工工整整地裝進我的心里
我不敢拆啊
父親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爬過來
風找不到它童年的玩具
時間崩潰
如雪隕落
稻草人的身子
一截一截矮下去
漸至遙遠
炊煙不再舞蹈
牧羊人遷走
丟失了羊群
牧放著他生疏的樓房
風翻遍村莊的每一處
都找不到它童年的玩具
生產玩具的村莊還在
只是已老成另一番模樣
給我一次開花的機會
我的花一直沒有開
二十歲沒有開
三十歲沒有開
無數個春天從我腳下走過
我依然是我
花依然是花
難道我是一棵樹嗎
還是我開花的方法不得要領
誰能傳我一套秘經
讓我開一次
只一次我就足矣
最小最暗的一朵
最輕最黑的一朵
只要螞蟻看見也可以
狗,卒年十二歲
十二年前
父親養了一只狗
父親走到哪里
小狗就跟到哪里
母親戲稱小狗是父親的一只肉尾巴
幾年的工夫
小狗長成了大狗
野性十足,有狼的特征
父親不敢大意,蓋了一個狗窩
用一根鐵鏈將其拴在一棵楊樹上
父親說,狗就是狗,看家吧
楊樹,狗和鐵鏈終日相守
它們有說有笑
相處得就像一家人
或結拜弟兄仨
有時候它們也談論死亡的話題
它們說: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狗給父母親看了八九年的門
它盡職盡責,父母親沒有丟一根針
最先死的是狗
卒年十二歲
楊樹落淚如雨
鐵鏈落淚如雨
不知楊樹卒年幾何
不知鐵鏈卒年幾何
很明顯,自從狗去世以后
楊樹和鐵鏈衰老了許多
也看得出,它們的心情很不好
故 鄉
寫下這兩個字
它們就和我一起沸騰起來
它們的記憶轉動
飛起來,飛到小徑旁
去撫摸那一株株帶露的小草
撿起那一粒粒往事
往事如花,在記憶深處謝了又開
親人有的走進莊稼地里采摘果實
有的走進土地里再也不愿意出來了
故鄉這兩個字
和我一起流淚
它們流下的淚比我還多
和黃土說話
我們村的丑仁爹
年輕的時候特別愛說話
碰到一個人他就要問這問那
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
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
五年前,丑仁爹只和熟識的人說話
因為他耳背,不熟悉的人
總會誤解他,他說他沒聽見
人家以為他在裝蒜
兩年前,丑仁爹只和家里人說話
因為他腿有問題,不能行動了
兩個月前,丑仁爹和誰都不說話了
無論子女、親友、老伴
喊破嗓子,他都一言不搭
他可能覺得,沒有必要和他們
再白扯了。他要到那堆黃土里
和黃土說話,和青草說話
和螞蟻說話,和久別了的
父母說話
懷念一棵蒼老的杏樹
小時候,我在你的樹枝間躺著
躺著躺著就睡著了
現在,你在我的夢中躺著
躺著躺著就睡著了
那么多杏花
曾經白過春天
白過我綠色香甜的夢
我想打開你
看一看你蒼老的心
看一看你恩典過的名字
我想變成一棵樹
讓你躺在我的身上
把你還原成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