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長安[三章]

夏夢

拴一匹回家過年的馬于長安

只有長安的墻垛，才拴得住南來北往。

我那白發蒼蒼的娘啊，這時守著城墻外的燈籠：盼歸。

每一縷北風都是思鄉長鞭。此刻，你在翹首期盼又望眼欲穿，我卻被無形的風任意抽象并被無情拍打。

娘，你額頭的皺紋輕輕一滑落，就是萬水千山。問一句長安，你用哪朝哪代的泥土壘就了封疆高墻？你用什么樣的一紙文書讓多少人不能回歸故里？

燈籠。繁星。冷風。

怎就誘惑我于瑟瑟中而抽身不得？

在我的視線之內，鄉野來的兵士佇立成古陶，樹梢上的陽雀卻將經文紛紛啄碎。

我要回家！在這蠢蠢欲動的年關，我拴一匹回家過年的馬于長安，我的雙眼已經被長安大道上那光怪陸離的彩燈刺破。

灞柳風雪，柳絮漫天。我開始炫目萬分。

轉身、仰頭、閉眼，陵墓關不住的火焰若千駒飛馳，馳騁驪山。然而，我也是你寵過的一匹烈馬：踏浪浪濺，奔月月殘。

長安，長安。

你為何積聚那么多紫氣？你市井如羈絆，勒我前蹄。

娘，我要回家！現在我要做你的枝丫和茂葉。回歸你屋外，虔誠地做墻角的蟋蟀、土中的蚯蚓，聆聽家鄉廟宇的鐘聲和欣賞老宅門前的積雪……

年味正濃，我拴一匹回家過年的馬于長安！

長安，誰擠破你的泥塑真身

一抹咸陽，一聲歇斯底里——長安啊！

要多少刀光劍影與世事蹉跎才能讓風云翻滾？

而此刻，我卻有緣俯視長安醉迷長安，并且拖著昨日疲憊的身影悠悠緩緩于長安。

古時的旌旗獵獵于大漠烽煙，泥塑的兵馬俑靜悄在墓里定格，青銅器不知銹蝕了多少霸王別姬？

一年又一年，蠟梅開得人老珠黃。

鐘樓。鼓樓。日積月累，我看見樓里行走的漢字和鐫刻在墻壁的秦時明月與唐時宮闕，看見血刃的歷史被時間輕松地翻刻成版畫或簡化成皮影。

華清宮的龍爪木槐盡展滄桑與嫵媚。

一曲輕舞，誰把霓裳舞動成千古羽曲？

是啊，我還看見那秦磚漢瓦，掩蓋了更替不盡的紅粉逸事……

我，一介女兒身，錯失東市駿馬，也忘卻聽令佘老太君。隔朝隔代，讀書識字，修身養性，出生對自己是那么迷蒙；千人千面，哪里去辨析自己的祖先姓氏名誰？

然而，冥冥中總覺得腳下城墻有陣陣轟鳴，總覺得這秦川的八面來風依然有些許人影晃動、刀光劍影。

秦腔驟起。身披盔甲，有人手握兵器于長安城上。

我已經看見，千帆過盡之后，一地阡陌俯首稱臣。

閱盡咸陽古渡、曲江流飲，十三朝古都風韻猶在。

長安，歷朝歷代，風雨飄搖，是誰擠破你的泥塑真身？

長安，朔風之時，我孤身一人在你的城墻之上。

花團簇錦，為何錯失一方小桌

你這花團簇錦幾朝故都的長安啊，從不缺帝王將相、將才霸主。那么多的厚重被堆砌成亙古城墻，匡護江山社稷，祭天拜地，光照庶民，可為何錯失一方小桌？

天圓地方。大亦大。小亦小。

在長安，泡一杯滄桑泛黃的苦蕎茶，我竟尋不見一方靜謐的小桌。

環顧四周，除了喧囂還是喧囂，滿地金迷紙醉！

是的，小桌。我在懷想老家檐下那只木質又布滿花紋的小桌。

是啊，穿梭于花團簇錦長安，我渴望一種純粹和另類的寧靜。

遙看你的風霜，移步于驪山深處，我依稀聽到腳底殘存石板的長吟短嘆。你看：一潭滑洗凝脂的“華清池”，唐降以來用一種恩愛纏綿曾打亂多少正史野史，讓社稷江山幾多陰盛陽衰。

一陣陣春寒料峭，狂掃著長安的木門與街巷。

此刻，臨潼的古道人頭攢動，頭頂白云過往，朔風不斷地吹散了我的額發和詩句的皺紋。我多想觸摸古柳飄動的霜花，多想追問古城燦若星辰的前世。

真的，我是一介有家不歸的女子。

我是一個現實生活的脫逃者，我多想在這里覓一方安靜之地。

我至親至血的長安啊！我愿把水之北山之南留在小桌上當一本閑書細細品讀，我愿以往后的時光在你塵封的史記里探尋昔日古銅色版圖，并且用我女性的細膩緩緩觸摸上下五千年的鋒芒。

雁塔的鐘聲遍遍敲響，我的眼前片刻沒有刀光冷劍。

我希望流放這里，包括我的全部。

天地悠悠，我在佛前虔誠祈福。

是啊，我多愿在腳下坐擁一方小桌，并慢慢地烹煮一壺茶，然后舉頭瞻望落日染金的大小雁塔……

長安，我在這里流放，我愿在這里獨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