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璘,1983年出生,河南永城人,詩人,評論人。
為了理解俄羅斯,敬篤必須要像別爾嘉耶夫所說的那樣“運用神學的信仰、希望和愛的美德”。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在喚出“那些高貴的名字;那些放逐、犧牲、見證;那些在彌撒曲的震撼中相逢的靈魂;那些死亡中的閃耀”。納博科夫、阿赫瑪托娃、帕斯捷爾納克、扎博洛茨基、丘特切夫……這一串長的不能再長、短的不能再短的名單,這一群業已逝去的幽靈。他們是詩和思的化身,是俄羅斯精神的代表體現,或者說因為俄羅斯擁有他們,才是真正宗教的神性的俄羅斯。在《丘特切夫》一章中敬篤這樣虔誠地寫下:
“我摯愛的俄羅斯,在歷史的年輪里,總會把星星留給浩渺的天空,無窮大或者無窮小的世界里,詩總閃耀著光芒”。
《歲月掩埋的俄羅斯》(以下簡稱《歲月》)無疑是敬篤較為成熟的散文詩作品。它仿如一曲宏大的交響樂,結構精致,是不故意為之的匠心。每部既可獨立成章、自我圓滿,體現出那種“局部代替整體”的效果;同時部與部之間又相互滲透,互相襯托,左右聯屬,共同成就了一個有機的整體。換句話說,正是由于這些分部的組成,才逐漸明晰了俄羅斯精神的版圖。只不過比之傳統的那種快板——慢板——快板的結構形式,《歲月》諸部在速度和力量都呈現出一種均速前進的狀態,即沒有所謂的高潮或反高潮。它更像是流動的水,行于其所行,止于其所止,而不是波詭云譎、波峰浪谷。這當然與敬篤那種敬謹寧謐的抒情風格及其冥思內斂的哲學氣質有關,但同時它牽涉到了一個更為廣大的抒情詩學命題。
溫克爾曼在他的早期著作《關于在繪畫和雕刻藝術里模仿希臘作品的一些意見》里有一段著名的句子,他說:“希臘杰作的一般主要的特征是一種高貴的單純和一種靜穆的偉大,既在姿態上,也在表情里。就像海的深處永遠停留在靜寂里,不管它的表面多么狂濤洶涌,在希臘人的造像里那表情展示一個偉大的沉靜的靈魂,盡管是處在一切激情里面?!笔堑?,要表現大師們偉大的單純的靜穆式的靈魂,就要逃出那種直抒胸臆的贊美、諷刺、憤怒;逃離成群結隊式的語言狂歡;逃離強烈的語言表達欲望以及語言的自由堆砌。而要沉潛到暗潮涌動的情感深層,從恣意張揚到斂抑深沉厚實,從浮泛的宣泄挺進到生命的原創地帶,從自為隱退到自在。實質上,這是一種前進、一種上升,一種成熟與穩重,一種跨越張揚的自信與從容。
生命不再是外在的喧鬧,而是內在的沉思,恰如深淵并非生命,而隱隱的波紋較深淵更為真實?!肚f子.微明》中說:“冥冥之中,獨有曉焉;寂寞之中,獨有照焉?!币虼?,它看似一清如水,卻自有其深沉的歷史感喟;表面無情,卻指涉生命雜然分屬的萬象。這種把抒情傳統的潛力推向極致的抒情策略抑或修辭策略,我稱之為“寓意”修辭。與強調“誠中形外”的“寫實”經驗和閃爍自明的“象征”經驗不一樣,“寓意”表達偏重散漫的具體經驗、符號間的類比衍生,將閃爍意義無限延擱。所謂情隨意轉,意伴言生。其實,語言、形式、身體這些“外物”,不必永遠附屬于超越的意義、內容,或精神之下。也唯其如是,語言也不必作為意識形態或者美學成規的附庸。敬篤正是用語言、文字的文化材質,去通感不知伊于胡底的斑駁經驗。詞與詞,詞與物,物與物之間通過上下的接駁,左右的聯屬,重新獲得了生機,并實現了渡引——意義的可能。正如他在《歲月》中夫子自道般地寫道:“凋敝的青春,用無數的符號,寫下象征的寓言,關于愛情,關于欲望,關于殘酷,關于現實,這些裝在腦袋里的思維,足以喚醒一代人的記憶?!?/p>
或許,讓敬篤念茲在茲、一再沉湎的是如何在這種類似于復調的形式結構中,建構自己充滿野心的雄懷廣被的哲學企圖和美學叩問?如何讓各種雄辯的聲音彼此敞開、彼此洞徹,相互糾纏,相互爭辯?西方哲學出身的他不停在《歲月》中廣布道施、現身說法?!稓q月》的主題是駁雜的廣博的,是一個龐大的哲學和美學帝國。它囊括了關于神性、宗教、大地、存在、靈魂、苦難、救贖、還鄉、理想、信仰、真實、虛無、青春、愛情、眼淚、詩與思、時間的無物之陣、死亡的意識之舞、詞語與事物等等諸多哲學的美學的問題。敬篤廁身其間,時而輕松,時而激越;時而警醒,時而迷惑;時而堅信,時而狐疑;時而篤定,時而驚懼。他嘗試不同的方式與這些大師們進行對話,他的聲音可能是謙卑的,但絕不是那種高山仰止式的仰慕妥協姿態,而是平等地協商,自由地交流。有時,他的聲音和大師們的聲音是一體的,所謂“群必求同,求同必相叫,相叫必于荒天古木”。更多時候,他的聲音是獨立的。這些聲音以無可辯駁的事實訴說了一個自明的現代主義主題:存在著一個“精神象征”的深度模式;存在著一個可以通過救贖就可達到的彼岸世界;藝術是超越現實、超越苦難、超越墮落的永恒國度。
然而,在后現代的閱讀和寫作語境中,當深度消失,意義渙散,真理成偽,權利的壓抑之網無處不在時,或許不存在敬篤所言的:“真理向我們敞開”的奇境?!耙磺蓄A言都渴望成真”,但“寓言”會成真嗎?“所謂偉大的思想,不過是一些空洞的廢話”!歐陽江河在《1989后國內詩歌寫作:本土氣質、中年特征與知識分子身份》一文說:“我們不必奢望像某些蘇聯詩人那樣使自己不幸的遭遇成為這個時代的神話。記住:我們是一群詞語造成的亡靈。亡靈是無法命名的集體現象,尼采稱之為‘一切來客中最不可測度的來客。它來到我們身上,不是代替我們去死而是代替我們活著,它證實死亡是可以搭配和分享的。”那些俄羅斯的大師們只是敬篤用詞語造成的亡靈,甚至在寫作中敬篤也是詞語的亡靈。他與大師們的對話,是那種柏拉圖式的“沒有來世的肉體的交談”,而且這種對話最終會在無可無不可與非如此不可之間建立起了自我的雙重身份,就像海德格爾所說的“先行到死亡中去”,以亡靈的聲音發言,亡靈賦予我們語言。
敬篤摩挲枯骨,親昵亡靈,不過是對永難企及之物的招魂緬想;施魅不過是祛魅;他的“戀詩”、“戀師”只是“戀尸”。
責任編輯 李 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