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冉


蘊含普遍規律與和諧的美本已存在于我們所處世界的方方面面,這種永恒的哲學千百年來一直通過凝聚先人智慧結晶的傳統藝術瑰寶被流傳至今。在關注傳統的同時,更應該喚醒內心對傳統之美的意識,并將這種亙古不變的智慧傳承下去,使傳統不僅活躍在過去,更活躍在當代和未來。
一
在東倫敦的夏洛蒂(Charlotte)街上,有一所讓人眼前一亮的藝術學院,英國王儲基金會傳統藝術學院,(The Princes Foundation School of Traditional Arts英文縮寫PFSTA)。這所由查爾斯王儲創辦的藝術學院致力于關注和傳承世界各文化中的傳統藝術,隸屬威爾士三一圣大衛大學。雖然這所藝術學院的規模不像英國其他現代派藝術大學那樣前后能占好幾條街,但其教學理念和整體學術氛圍卻是獨一無二而且是學有所值的。
記得我第一次被學院的辦公室老師帶上學院二樓參觀時,滿眼所見的是由以往各屆畢業生制作的留校精美作品,驚得我眼花繚亂。在參觀了位于地下一層、分區明確且設備豐富的高水準工作室,以及書目繁多并精致舒適的圖書館之后,我果斷作了一個可能是這輩子最明智的決定:我要在這里讀博士。雖然我當時已經在英國其他藝術學院獲得過碩士學位證書,但這所傳統藝術學院散發出的能直抵心靈深處的美,是最最吸引我的。
自從正式成為傳統藝術學院的研究生部第一批中國新生開始,我們每天都被各種精美傳統藝術品環繞和陪伴著,開始了對學院精神和傳統藝術更深入的學習和了解。如院長所說,學院非常重要的理念之一就是希望學生可以通過雙手、心靈和大腦的和諧協作,達到對自然、傳統及宇宙普遍規律在藝術精神層面和現實層面上的統一認識和深刻理解。通過自然及宇宙普遍規律體現出的美,是一種神圣和永恒的美,這種美體現在世間萬物之中,無論山河湖海,亦或花草生物,甚至在人體的DNA里,都有這種亙古不變的神圣之美存在。世界上各種文明中的傳統文化和藝術作品,更是先人們對這種神圣之美加以尊重和領悟的極好證明。所以,要創作出讓世人得以感同身受的美的藝術作品,首先要學會喚醒內心與美的共鳴,并通過心、腦、手的合作將真正的美傳遞出來。
二
對美和傳統藝術的學習除了對現實技法的千錘百煉,更重要的是學習結合了理性與感性的精妙方法論,而這種方法論的集中體現,就是萬物中普遍存在的幾何學和比例學。正是因為有了幾何學和比例學千變萬化的組合和體現,才能支撐起世界各種傳統文化和藝術作品中神圣美感的靈魂框架,同時本著一顆對自然尊重和崇敬的虔誠之心,通過天然材料和傳統工藝的和諧融合,才能最終在美的結構上創作出美的作品。
學院里所教授的幾何,并不是國內大多數人理解的“僅和體積、測量等抽象概念結合在一起的偏向數學方程式、拋物線或各種很難理解的復雜定理”,而是一種從簡到繁、由內而外、對藝術在精神和實踐中的一種領悟式旅程。在這個學習的旅程中,我們用到的非常重要的工具是圓規和直尺。雖然傳統文化中的圓規擁有不同的樣式和材質,但傳遞的最初與最終的信息都是一樣的——由直尺畫出的第一條水平線上標記出的第一個點(圓心),所衍生出的第一個圓(母圓)就是一切美的開始,也是美的終極所在——因為未來一切美的圖案,都將由這個最初的點、線、面(母圓)產生,這也是各種繁復的美麗圖案最終的和諧統一。這個理論,其實與中國傳統哲學中老子《道德經》里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宇宙生成論是共通的。
基于這個看似簡單、其實蘊含一切的開始,由這種神圣之美支撐的各種美的作品就可以源源不斷地被創作出來。這并不是說“作品表面附有幾何圖案的才是美”,而應該說“美總是包含在那些蘊含著幾何學和比例學的作品之中”。在學院學習傳統藝術的過程中,讓我們意識到這種美的存在比比皆是。例如印度的傳統細密畫,整體畫面中精湛畫工總有美的比例學來支撐結構;法國的大教堂,從宏偉的整體建筑到精細的染色玻璃都由美的幾何學和比例學共同主導;中國的傳統園林建筑中,那些平日里看慣了的窗棱、石子路、花草景觀,更是巧妙地蘊藏了體現永恒之美的幾何學和比例學……這些傳統藝術所體現出的看似多樣復雜的美,其實與自然界中看似與藝術關系不大的事物,比如自帶螺旋的鸚鵡螺、結晶微粒呈六邊對稱的鈹元素、在波節上無限幻化出克拉德尼圖案的高頻聲波、池塘中隨陽光綻放的擁有四重對稱萼片的埃及藍睡蓮、人體中蘊含著黃金比例的臂膀,等等,都共同包含和體現著純粹而神圣的永恒之美。
三
傳統藝術之所以能被視為美的集中體現,除了內在的結構美,另一方面就是通過傳統材料和工具精妙結合后所傳遞出的富于靈性的視覺美。學院里非常重要的一門科目就是方法與材料(色彩的煉金術)。傳統藝術中應用到的色彩都來源于自然,在時光中,通過人們對自然的尊重和崇拜,將富有象征意味的各種自然色彩應用在富有神圣寓意的傳統藝術之中。這種理念既是一種自然與人和諧共生的內在修行,也是一種讀懂世界各大文明中傳統藝術的有效方法。除了理論學習,還要了解一定的自然科學和實踐常識,例如產生亮麗藍色顏料的藍銅礦與產生漂亮綠色顏料的孔雀石的共生礦床的地質特點和產區,萃取自然顏料、樹膠和調制各種溶液的具體配方,這些自然顏料在各種傳統藝術中的不同應用方法和象征寓意,等等。雖然學的東西像萬花筒般包羅萬象,但課堂的氣氛總是很輕松活躍。愛喝咖啡的導師喜歡在開課時,從他那復古的大黑皮醫生包里叮叮當當地掏出瓶瓶罐罐擺滿一桌子,里面有各種顏色礦石的標本、深加工后的自然顏料粉末、黃銅缽子、用來萃取黑色顏料的風干的小雞骨頭、用于制作蛋清畫的農舍雞蛋。然后,他便打開一發不可收拾的話匣子,把他一生所研究的傳統色彩知識通過實物樣品、現場演示、互動操作等既實在又活躍的方式,源源不斷地分享給學生,讓這門深奧的課程像它所呈現的各色礦石般五彩斑斕。
基于這些傳統藝術的精華,加上各種傳統工藝技法的實踐嘗試,更讓傳統藝術的學習得以具有直觀的現實意義。例如在細木鑲嵌課上,通過對天然木料的學習和富有力度與巧勁兒的傳統技法實踐,就可以制作出自己的展現自然木料多樣色彩的中東式傳統木盒(雖與日本的寄木細工略有不同,但都有對自然的尊重和體現靈性美的異曲同工之妙)。手繪陶瓷課則是通過火的巧妙煉制,把自然材質創造成一件件蘊含靈魂美的精致藝術品。在課上,我們不僅可以跟著導師趴在黃銅天平的兩邊,一步一步通過傳統技法制作出不同釉料,還要通過對鮮花的寫生來了解風格化、樣式化的圖案創作過程,并將自己的設計根據導師的耐心指導和一次次試驗展現在素燒后的盤面上。每次出窯時,那種期待、興奮和緊張的心情,都會在看到精美成品的時候化成一聲聲發自內心的贊嘆。正是因為我們在制作過程的每一分鐘,都抱著對自然和傳統的尊重與一顆虔誠的心,所以才能通過匯集先人智慧結晶的傳統技法,最終創作出包含自己心意和靈魂的亮晶晶的作品。我想,這種心情應該與在15世紀的伊茲尼克或15世紀的景德鎮活躍著的傳統藝術家們的心情是相通的。
四
學習傳統藝術的同時,我還要和同級生及二年級學長們一起學習與傳統藝術并行的各種傳統學科所代表的科學和哲學思想,例如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提出的“七藝”——邏輯、語法、修辭、數學、幾何、天文、音樂——看似與藝術本身關系不大,但這個教育理念里其實就包含著與藝術相通的普遍規律和美感。歷史和宗教常識也是學習傳統藝術的重要輔助,比如歐洲大教堂里色彩斑斕的染色玻璃,其本身固然是美的藝術品,但其背后與之象征的歷史和宗教知識更有值得深入學習和領悟的重要內涵——大教堂中常見的以宗教故事為題材的染色玻璃,最初的一個重要作用其實是為那些虔誠但不識字的普通百姓以直觀的視覺畫面傳授經文與道義;以玻璃、色彩、光芒為主要媒介的表現形式其實是象征著引導人們通往天國的神圣旅程。這些富有深度的與藝術相關的知識與常識,在學習傳統藝術時是非常重要的,只有將自己與傳統藝術置身于同一頻道,才能真正體會和讀懂傳統藝術的靈性之美。這種學習理念在我以往國內的藝術學習和訓練中很少觸及,但在王儲學院里隨時可以從各位學科導師的口中得到這些寶貴的真傳,達到一種和諧的共同學習的學術氛圍。
學院這種深入體會和學習傳統藝術的方法論,并不是只停留在專業課堂上,而是貫穿在整個研究生課程學習中。每天忙碌的專業課、隔周的集體研討會、導師的專業輔導、午間的圖書館自修、晚間的傳統藝術專題講座、周末的世界傳統藝術短期課程、每年春季的修學旅行,甚至是在學院廚房里短暫的咖啡時間,都是和導師、同學們從各個方面學習各文化背景下的傳統藝術和知識的絕好時光。
在學院第一年的13門必修課中,有來自英國、俄羅斯、西班牙、印度、伊朗等各國的傳統藝術大師前來授課,每一門課程都要有對應筆記,并經常由導師們對科目作品和筆記進行專業輔導。筆記的作用,并不是一種形式主義,而是希望學生可以有針對性地掌握和拓展本科目的傳統知識,使這些知識能被真正地記在心里,并在以后將這些傳統藝術知識傳遞給他人時能起到實實在在的作用,從而使傳統藝術的精華和永恒之美得以在當代和未來繼續活躍下去。
記得我剛入學的第一個月,曾經對記筆記有些力不從心,因為導師們講課的語速、內容深度和詞匯量(有些甚至是拉丁文、希臘文、阿拉伯文或波斯語詞匯)等原因,使我發現自己需要學習和惡補的知識越來越多,心里著急又有些失落,擔心自己跟不上進度。但教務主任總是很親切地與我談心,鼓勵我以自己的方式記筆記:擅于插畫的我完全可以以更多視覺表現形式來強化筆記,各種實踐操作的步驟照片可以盡量放大并配以精練文字從而幫助記憶,實踐操作中用剩的毛邊料也可以與說明文字一并收集在筆記里。這些適用的、自由的學習方法讓我能很快進入狀態,找到自己的方向。
在后來的個人輔導中,教務主任還很肯定我的科目作品和一摞摞筆記:“在這里學習,并不是我們作為老師一味地給學生猛灌牛奶,而是希望像園丁那樣,通過每一次適當的澆水,讓學生開出真正屬于自己的花。”
五
在每一天的學習中,我最強烈的感受之一就是,學院不僅有深奧透徹的教學理念,更有能將這項深奧知識深入淺出地傳授給學生的會講課的教師們。在這兩年的研究生學習中,每天都能看到學院各科導師用自己很獨特也很可愛的教學方式為我們展開源源不斷的緊湊課程。
幾何課的導師總是早早地到達教室,在學生到達之前把教具準備得井井有條,除了神圣的圓規和直尺等基本工具,還會擺上造型可愛的香蠟,并調好音箱的音量,因為在正式上課時,我們會跟著導師一邊享受著香蠟淡淡的甜味,一邊聆聽著悠揚的傳統音樂,一邊一塊作圖。因為學習幾何既是一種心、腦、手共同協作的嚴肅過程,也是一種近乎靜心冥想式的精神享受。
西洋書法課的導師總是喜歡穿著復古印花長裙穿梭于每個同學之間,對我們的練習品進行聲情并茂的指導。嚴肅的時候,她可以比我曾經學習中國書法的師傅更嚴厲(但嚴師真的能出高徒);演示的時候,她會對每個人每張草稿紙上的每一個小字母的寬窄粗細進行不遺余力的示范;放松的時候,她會任由我們把花花綠綠的墨水混合在各個字母之中,寫出如花園般熱鬧的一串串花體字;結課的時候,她會真誠地點評和鼓勵我們的作品,并為我們那些也許并不算成熟的處女作給出裝裱方面的各種建議。
圣像畫課的導師總會用特別可愛的方式夸贊我們的作品“太美了”,并把我們的作品寶貝得像自家孩子們般看待,言傳身授地讓我們領會到傳統藝術中體現的另一種親切的情感。
彩燒磚課的導師除了向我們傳授磚體的傳統制作步驟、學習掌握力度與精巧的分寸,還要時刻保持警惕讓我們的長發、圍巾免受攪入機器之苦,比貼身護衛還要盡心。
印度細密畫的導師會像變魔術似的從他遠渡重洋帶到倫敦的大皮箱里為我們掏出一盞盞盛著礦物顏料的貝殼,以及一支支珍貴的由松鼠尾毛制成的毛筆,從最初學習用虎皮貝打磨畫紙開始,把我們對這種傳統畫種的興趣激發到最高點。(作者已獲得英國王儲基金會傳統藝術學院碩士學位,并拿到該校博士生預錄取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