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浩云
大家知道,張大千是一位享譽國際的藝術巨匠,他也是20世紀古字畫收藏大家,筆者十多年前曾將張大千與龐萊臣、張伯駒、吳湖帆、張蔥玉、王季遷合稱“20世紀字畫收藏六大家”,張大千排行第三。此稱譽一出,國內外媒體和專家紛紛響應。張大千古字畫的收藏主要是靠自己財力和眼力,他祖上留下寶貝并不多,最有名的是王羲之《曹娥碑》(有人認為是唐拓本碑帖),僅唐代就有7人題名,原為清王府收藏,后流入張家。張大千在一次與清末遺老“詩鐘博戲”的賭博輸給了海上聞人江紫塵,當時抵賭資1200兩黃金,由此可見王羲之《曹娥碑》的價值之高。之后,經轉手《曹娥碑》又流到葉恭綽手中,才有了后來葉恭綽慷慨返贈珍寶、善孖和大千叩首拜謝的千古動人一幕。事后,張大千對人說:“恭綽風概,不但今人所無,求之古人,亦所未聞?!?/p>
張大千的收藏主要目的主要是為了更好地師古人,他的其中一方收藏印文曰“不負古人告后人”道出了他收藏的目的。
張大千最初收藏是受曾熙、李瑞清的影響,尤其是兩位老師對石濤、八大的偏愛。所以,大千最初收藏主要目標還是石濤、八大等名跡,1921年至1930年間,他曾在上海先后出版了《石濤和尚、八大山人山水精品》《大風堂藏畫》《大滌子山水冊(三冊)》(上海文明書局出版)、《大風堂原藏石濤和尚山水集》(中華書局出版)等畫冊,這些是大千最早出版的古字畫收藏圖錄。他曾請著名篆刻家方介堪為其刻治“大千居士供養百石之一”印章,專為鈐印石濤真跡之用。
張大千晚年曾對友人說他收藏石濤真跡最多時約有500幅,美國的傅申先生在《大千與石濤》中說:“大千是歷來見過和收藏石濤畫跡最多的鑒藏家,絕對不是夸張之詞,不要說當世無雙,以后也不可能有?!碑斎?,大千對八大、石濤作品研究也是相當到位,特別是對他們的生平以及各時期的用墨、用筆、構圖、紙張、用印、題款、繪畫題材、書法乃至交友都了如指掌,他從最初的臨到最后的擬,將石濤、八大作品以假亂真。即便晚年,只要遇到未見的石濤、八大作品,他都認真鑒賞。記得旅美大收藏家曹仲英先生有一次請大千看一張八大山人的畫,打開后他細細看了半個多小時。曹仲英從來沒有看見有人看一張畫花那么長時間的,更何況八大那么簡潔的畫,于是不解地問大千,大千告訴曹,大師的作品不是一眼能看穿的,可見大千是多么的認真仔細。最讓人驚奇的是,大千除了能判別石濤、八大作品真偽外,對真跡也能說出他創作的年代,按張大千的說法,前后不差三年。
民國時期,大千的偽作就騙過了吳湖帆、葉恭綽、溥心畬、黃賓虹、羅振玉、陳半丁、程霖生等諸多行家,并留下許多趣聞軼事??尚Φ氖钱斀裼行<易砸詾槭?、信口雌黃,竟認為大千仿的石濤作品與真石濤相去甚遠,即便石濤最差作品也比大千的好,好像他立馬能判別真偽。為此,筆者記起了民國時讓張大千唯一拜服的書畫掮客和藏家朱省齋(1901—1970年),他也是收藏界舉足輕重的人物,解放前夕到香港后即成為香港書畫鑒定第一人。朱認為,在現當代的鑒藏界,能夠鑒定出張大千“高仿”的石濤作品真偽者極稀。張大千在仿制其他古人作品時,可能有時會有一絲“破綻”顯露。而他“高仿”的石濤作品,幾無“破綻”可尋,用肉眼幾乎無法鑒定真偽。所以現當代諸多鑒藏名家都無不在張大千“高仿”的石濤面前“走眼”,這倒并非是那些鑒藏家們的“無能”,實在是張大千的“高仿”品已達到了“登峰造極”的水平,在此方面真可謂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實際上,張蔥玉與朱省齋觀點頗為一致,早年張蔥玉在看到張大千的仿作后,就曾預言:張大千偽古前無古人,今無來者。并和他的結拜兄弟曹大鐵(著名書畫家、鑒藏家,大千弟子)說過,凡喜好收藏石濤、八大的藏家要特別當心了。傅申先生則稱張大千為“今之石濤”“石濤再世”。試想,現在那些認為大千仿石濤、八大沒有什么了不起的評論家無疑是對前輩鑒藏家的褻瀆,如果真的自己掏錢去收藏石濤、八大,恐怕會鬧出更多的以真當假,以假當真的笑話。
20世紀30年代后,大千的學習古人已不滿足于石濤、八大、石溪、唐寅等名家,而是上溯到宋元。正如臺灣傅申所說的“血戰古人”,同時,在收藏上他也迫切需要宋元名跡供自己學習參考,加上大千的朋友圈好多都是一流收藏大家,如龐萊臣、吳湖帆、溥心畬、葉恭綽、周湘云等都藏有不少宋元名跡,其中溥心畬還曾在收藏上刺激過張大千,曾云我憑借手中兩件珍品可以抵得上大千所有的藏品。溥心畬的兩件寶貝就是指晉陸機《平復帖》、唐韓幹《照夜白圖》?!镀綇吞泛笠?萬大洋被張伯駒吃進,解放后,張伯駒贈給北京故宮博物院;唐韓幹《照夜白圖》后流入海外,現藏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面對好友溥二爺的豪言和自信,大千自然不服氣。當然,大千與溥心畬之后的比試和較量完全是良性的,他們之間的友情非常深厚,并流傳了許多感人的故事。
1936年,當徐悲鴻在《張大千畫集》序中寫下“五百年來一大千”的評語時,張大千表示,徐悲鴻說我繪畫是五百年來第一人,我不敢當,若要說五百年來第一精鑒人,則非我莫屬! 民國時期,張大千愛畫成癖,搜求無止,有時為購一幅古代名跡,不惜傾囊以付。北平字畫掮客一旦得知大千在琉璃廠鑒定字畫,會爭先恐后前往排隊,請大千鑒定,大千遇上喜歡的,一般都會以較高價格吃進。掮客也很樂于與大千交易,因為與豪爽有錢的大千交易往往收益不菲,大千也從中獲得不少古代名跡。難怪有琉璃廠的古玩商認為,一般畫家都是被琉璃廠吃的,只有張大千可以吃琉璃廠,可見大千在北平的能量之大。到1938年,大千從北平虎口脫險后,費盡周折,將存放在北平的約200件古畫運至成都。40年代初,大千的收藏古字畫已很可觀,曾命門人子侄將一批書畫編了一本《大風堂畫錄》,其中有畢宏、文湖州、易元吉等宋畫8件,趙孟頫、梅道人、黃公望、王蒙等元畫17件,石濤40件,八大31件,共計194件,詳記尺寸題詠。
1944年他曾在成都舉辦了“張大千收藏古書畫展覽”,觀者如云,甚為轟動。共展出所藏唐、宋、元、明、清古代精品170余件,其中有巨然、蘇東坡、趙子昂、黃公望、文徵明、沈周、唐寅、仇英、陳老蓮、八大山人、石濤等大家的杰作。馮若飛以“富可敵國,貧無立錐”贈大千,大千觀后又加八字“一身是債,滿架皆寶”,一時傳為美談。
抗戰勝利后,大千利用他的古玩界人脈關系,大肆收購宮廷流出的名跡,他花費資金之多當時恐無人比肩,他出手之闊遠超張伯駒、龐萊臣。張伯駒曾花費230兩黃金(賣掉了李蓮英別墅給輔仁大學,折合2.1萬美元,另加夫人潘素金銀首飾)購進隋代展子虔《游春圖》,這已經是不可思議的天價了,而大千用500兩黃金加20張明畫從一個國民黨軍官手中換來五代董源《江堤晚景圖》;用700兩黃金從北平玉池山房(老板馬霽川)吃進五代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卷》、董源《瀟湘圖》、宋人《溪山無盡圖卷》等9件名跡。張大千成功吃進這些名作后,欣喜若狂,其中,《江堤晚景圖》先后請溥心畬、龐萊臣、葉恭綽、吳湖帆、謝稚柳等人鑒賞題跋;并蓋上平時難得一用收藏章,如“至寶至寶”“大千之寶”“張氏寶藏”“球寶圖”“骨肉情”“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可見這幅名作在他心目中至高無上地位,此幅作品大千遺贈給臺北故宮博物院。大千得到董源《瀟湘圖》后,立即邀請方介堪等好友來家中共賞,又將齋名改為“瀟湘畫樓”。方介堪篆“瀟湘畫樓”象牙大印以賀。
可以說,大千幾乎把所有的積蓄都用在收藏上。1949年大千回國后,要考慮棲身之地,陸續變賣了不少字畫,其中五代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卷》、董源的《瀟湘圖》、元代方從義的《武夷放棹圖》等十多件名跡和一些敦煌卷子以半賣半送方式(2萬美元)賣給大陸文物機構,有人測算過,大千只以原價約四分之一賣給了大陸,大陸文物局長鄭振鐸得知如此低的價格讓國寶回歸欣喜若狂。要知道大千1953年買下巴西“八德園”220畝地時用了20萬美元,全部建完后耗資高達280萬美元,這簡直是天文數字。
1983年大千逝去后,根據大千遺愿,所藏書畫全部捐獻給臺北故宮博物院。據當時報道,該院接收的張大千藏品計歷代名畫69件、書法6件,其中隋唐6件、五代8件、宋代23件均為稀世珍品。包括五代董源《江堤晚景圖》、宋徽宗趙佶《鷹犬圖》、梁楷《寒山拾得》《山居圖》、元黃公望《元池石壁圖》以及明代沈周、唐寅等人的名作。
隨著筆者對張大千研究的深入,發現這些僅僅是大千收藏的一部分,不少稀世珍寶卻沒有刊印。
據悉,當大千擁有三張董源作品,得知好友徐悲鴻有一張《溪岸圖》時,大千就請好友謝稚柳先生居間調換,大千先生所換是清金農《風雨歸舟圖》,就金錢而論,相去何止千萬,但兩人交誼深厚,豈以錢論,名為交換,實則為悲鴻先生的成人之美,為他剛好湊成“四源”,也成就藏界的一段佳話。大家知道,明代大收藏家董其昌曾收藏過四張董源作品,為此設立了著名的“四源堂”。由于董其昌和張大千相差近四百年的時間,張大千收藏的難度是可想而知了,真可謂風雅不讓董太史。
除四張董源作品外,大千還收藏過三張宋黃庭堅大幅作品,第一件為黃庭堅《贈張大同書》,現藏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藝術博物館;第二件為黃庭堅草書《廉頗藺相如傳》長卷,現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第三件為黃庭堅行書《經伏波神祠詩》手卷。在筆者看來,張大千收藏的黃庭堅書法對他書作幫助很大,他的書法在學習他的老師李瑞清和曾熙后,參以黃庭堅書法,才逐步形成了自己的“大千體”。
號稱美國藏中國書法第一名品的王羲之《行穰帖》也是張大千舊藏,該帖沒有被《大風堂名跡》著錄,原跡已失傳。此為初唐時期的雙鉤填墨摹本(傳為米芾再臨本),硬黃紙本,現藏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宋人《溪山無盡圖》也是重量級的名跡,張大千舊藏,現藏美國俄亥俄州克萊溫德市藝術博物館。
在大千的未被著錄的寶貝中,最值得點評的當推宋李成《寒林騎驢圖》。李成是宋初畫壇領袖人物,與范寬、關仝并稱宋初三大家,是“百代標程”的大師。其中李成影響最大,學他的有許道寧、李宗成、翟院深、郭熙、王詵、燕文貴等。李成畫跡在北宋時已經很少,米芾甚至提出了“無李論”之說。在現存署名或是被認定李成的畫中,《寒林騎驢圖》無疑是最精彩之作。
有專家講,張大千眼光太好了,他什么畫都肯賣,甚至連中國十大名畫中最耀眼的五代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卷》也賣,唯獨這張獨門秘訣的畫——宋李成《寒林騎驢圖》不賣,也沒有在《大風堂名跡》中著錄。眾所周知,20世紀40年代,大千用宋元筆法創作了大量精彩絕倫作品,也是大千繪畫集大成的一座高峰。從大千存世的作品看,宋元中主要得益于宋李成《寒林騎驢圖》。后來他自開法門、創造潑彩技法后,李成的畫也完成了歷史使命,遂賣給了在美國的好友方聞先生,現藏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由于大千收藏或經手過的名跡很多,有不少已被海內外博物館、美術館珍藏。如五代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卷》已成為北京故宮博物院鎮院之寶;董源《溪岸圖》成為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鎮館之寶;王羲之《行穰帖》已成為美國收藏中國書法第一名品;宋人《溪山無盡圖》是美國俄亥俄州克萊溫德市藝術博物館鎮館之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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