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頂山：成都平原的屏障四

周吉

龍泉山北，云頂山頂，南宋曾在此筑云頂城，與合川釣魚城、奉節白帝城等稱為“川中八柱”，共御蒙古大軍。今日登頂，僅余殘垣城門，供后世憑吊往事。

“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不知為何，一登臨這云頂山（又名石城山）頂，我的心里便莫名地涌起一種懷古之感。進山之前，聽說我們要去尋找古“北城門”，當地老農手指著齊天的古柏，望著天回應：“沿山梁直走吧，夠嗆。”老農的話此時就是“圣旨”，我毫不猶豫地沿著手指的方向，沿著山梁走進了無路可走的古云頂。其實，去古城門還有一條山間便道，我暗自感謝那位老農，讓我真實體驗了一回城堡之上的古風蜀道。

我雙手左推右擋迎面而來的荊棘，艱難前行。隱隱約約，荊棘之下的古路清晰可見。山頂一片不大的平地上，平面狀若城垣，與想象中的“高大”與“險要”似乎相去甚遠。

我甚至在想，以此作障礙，能有效地拒敵于山下嗎？云頂山雖為金堂山主峰，海拔也不過982米，在成都平原這塊沃野百里的川西壩子，花那么大力氣與精力構筑要塞，有此必要嗎？誰敢肯定兇猛無比，狡辯多端的蒙古鐵蹄就一定來此受死？

云頂山石頭城

當我終于走出了那塊難行的荊棘地，站在殘缺不全的城門洞前，撫摸著已經風蝕斑駁的青石，城門拱正中兩行石刻的正楷字跡依稀可辯：

忠節郎利州駐扎御前右軍統領兼潼州府路將領都統使司修城提振官孔仙

保義郎利州駐扎御前摧鋒軍統制兼潼川府路兵馬副都監提督諸軍修城蕭世顯

這些遺存的歷史信息告訴我，修筑此城堡門的兩位官員分別是孔仙和蕭世顯，他們分別來自廣元和三臺。百米開外隱匿的甕城門上，鐫有“皇宋淳祜已酉仲秋吉日帥守姚世安改建”字樣。

無疑，孔仙、蕭世顯、姚世安，正是當年修筑云頂城堡和守護川西地壩子的基層宋將。

而他們的將帥叫余玢，這是一個與云頂山榮辱與共的宋代官員名字。

淳祜二年（1242年）四月，當成吉思汗的蒙古鐵騎兵臨成都城下。余玢這個名字便走進了宋朝的第十四位皇帝理宗趙昀的視野。“今日救蜀為急，朕與二三大臣無日不議蜀事。”“川西主要富庶州縣的稅收失去”，“國用日窘”……理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亂了方寸。守住川西平原這個“國之糧庫”，成為南宋王朝再也不能退守的底線。

如何守得住？派何人去守？理宗及朝臣齊齊瞄準了余玠——就是那個“與蒙古察罕軍激戰四十天”沒有半步退縮、一解“安豐之圍”的余玠。

正在“淮東提刑”和“淮東制置司”參謀官任上的余玢破格火速入京，面見圣上。自此，他又有了一個新的職位：四川宣諭、制置使兼重慶知府（相當于現在的國防部長兼四川省長）。

余玢甫一上任，便集思廣益，博采眾長，不恥下問。他依照地理環境，沿山筑堡壘，在堡壘里儲備糧食，一遇蒙軍進攻，即將軍民撤退到堡壘里堅守。這些堡壘相互聯成一氣，一遇戰事，可以遙相呼應。

這無疑是一次曠日持久的戰爭。戰爭間隙，余玠在成都平原屯田，穩定民心；“邊關無警，又撤東南之戍”，興辦教育，輕徭薄，修筑城墻，賞罰分明。短短八年，蒙軍“敵不敢近邊，歲則大稔”，四川又成為南宋重要的“稅源地”。

歷來能臣多磨難，為人秉直的余玢也未能例外。宋寶祜元年（1253年），宋理宗召余玢回朝。余玢知有變故，憤懣成疾，服毒自殺。四川百姓聞之，“莫不悲痛如失父母”。

余玢死后第五年，蒙古兵分四路大舉伐宋。

正因為有了余玠，蒙軍用了整整51年時間，方艱難地拿下四川。漫長而殘酷的51年間，成都百姓大批戰死或被屠殺，致使人口劇減，田野荒蕪，十室九空，城郭被焚毀或被遺棄而荒廢，庭院漫生蒿草，官舍狐兔作窟。

四川歷來偏安一偶，并非“兵家必爭之地”，成都又作為四川盆地的“盆底”，應該是相對安全的。當時南宋的政治中心在臨安（今杭州），離成都相距甚遠，為何元朝大軍會長驅南下，進犯此地？

云頂山石頭城

云頂山古道古石刻

云頂山古道樹

其實，把四川放在整個歷史長河中去仔細考量，就不難看出，歷次南中國保衛戰中，四川都占據十分重要的戰略地位。秦國滅楚，采取了司馬錯的戰略決策，首先兼并了巴蜀，然后順流出峽，得以滅楚；滅蜀以后建立起來的西晉政權，也是在巴蜀地區建造艦只，最后順長江而下，一舉突破了孫吳的建業外圍防線；東晉時期的桓溫北伐，則是先從長江峽口溯江西上，滅亡了在巴蜀割據的李氏成漢國，然后才挺進關中平原。

正如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經學家、史學家和文學家王夫之在《讀通鑒論》里的總結：“故秦滅楚，晉滅吳，隋滅陳，必先舉巴蜀，順流以擊吳之腰脊，兵不勞而迅若疾風之掃葉，得勢故也。”

有專家更是形象地形容，南宋帝國的版圖就像一只側放的碗，碗口對著北方，首都臨安（今杭州）在碗的東面，最西的邊沿就是四川。以當時的交通和信息技術，對遙遠的川西平原這塊膏腴之地控制起來并非易事。可是在南宋時期，中央政權一直都把四川牢牢地控制在手里。這不僅僅是因為四川是全國最重要的稅賦來源，更重要的在于，這里是南宋抵御北方蠻族政權的上游要塞。

而云頂山，就是其中最重要的關隘。

云頂山堪稱大宋滅亡的一張多米諾骨牌。丟失了一座云頂山，就丟失了整個成都平原，就丟失了整個四川，最后丟失了整個大宋江山。

其實，龍泉山脈的麾下，地理意義上的云頂山并不出眾，但卻干出了令后世景仰的偉績。有那么多生命和用生命染成的故事作鋪墊，今天的云頂山上，卻只有殘缺的城堡門堅守于此，目睹著一幕幕興亡更替。

站在云頂山的最高處，耳畔是拂面的和煦春風，眼前是一派和諧與安寧。云頂晴嵐替代了歷史的硝煙，不遠處的慈云寺不時響起悠揚的敲鐘聲。望著那淺淺的紅墻，我生出一個疑問來，這座存世1800多年的唐代十大名寺之一，為何竟沒有消亡于蒙古鐵騎之下？或許那些在慘烈的戰爭中喪生的亡靈，也需要一所靈魂的避難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