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匹婦

陳蔚文

一

老兩口在這個菜場賣了好幾年菜。

他們肩并肩站在攤位后，手上擇著菜或剝各種時令豆子，他們攤上的菜特別干凈、水靈，一小束、一小捆、一小把，不論芹菜或香椿，都擺放得賞心悅目，相較其他菜攤顯得簡直有些文藝。

菜場是吵吵嚷嚷卻充溢生機且有些粗魯的地方，多數菜攤上胡亂堆著菜，地上散落著老菜幫或黃菜葉，老倆口的攤子從沒有這一幕，他們在靠窗的一個獨立攤位，不和其他攤檔連著，擇下的菜葉垃圾放在一個筐里，連那只筐也是平頭正臉的。

老兩口的生意不算好，“干凈”在菜場來說，意味比其他攤位更高點的價，通常主婦們更愿意買堆碼得看上去就像清倉拋售的菜。

但這么多年，老兩口就這么守著攤，他們的衣著也和售的菜一樣，利落、清爽。老頭花白的頭發理得短短的，老太太一頭短發抿得一絲不亂，衣襟上會據時令別一對白蘭或一朵桅子，他們肩并肩地邊擇菜剝豆，邊聊閑話———這也是一種恩愛，《詩經》里“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古老恩愛。

二

“上海面店”開了幾十年，店主是一對膚色白凈的夫妻，加工各類面制品：堿水面、餃子皮、餛鈍皮、春卷皮……

從我搬來這條路，他們的店就在，據說夫妻倆是當年上海下放的知青。兩人都有些嚴肅，不大與顧客攀談，碰到上海老鄉來買東西，才會熱鬧地用上海話聊上一會兒。

前些年，面店中午也營業，妻子在一張竹制躺椅上午休，丈夫照看生意，如有人來買東西，丈夫的聲音壓得很低，有時只用手勢表示，這時就算有上海同鄉來，丈夫也不聊天。

他們各有分工，丈夫軋面、切面，妻子負責碼放、過稱，兩人配合默契。面店沒生意時，夫妻兩人用上海話聊天，兩人講話時的表情一點也不嚴肅了，放松、體己，有一種外人進不去的默契。

兩人穿一樣的藍布工作服，戴一頂白帽，如同情侶裝，雖沾一身面粉，但看上去還是整潔，那種南方人的細致，把小店打理得清清爽爽。

從去年起，面店每天中午必掛出休息的牌子，下午三點開門，顧客突然意識到———這小店開了這些年，夫妻倆也都老了，要回去午休才能支持下午的營業了。

后來面店雇了一個年輕人，敦實的小伙子，把軋面、切面等體力活接過去，再后來又來了一位敦實的女人，小伙子的妻子。春節后，這對年輕夫妻把上海夫妻的店接了。

年輕夫妻手腳勤快麻利，有一次兩個女顧客來買燒賣皮，邊討論怎么包，小伙子從冰箱里取出妻子包的燒賣給她們看，燒賣捏得有模有樣，開口的地方像一朵花苞。

女顧客贊揚道：“包得蠻像樣，怎么做的？”小伙子有一點不好意思與帶著更多自豪說：“不知道呢，是她包的。”

夫妻倆隨和，和上海面店風格清冷的夫妻不同，他們成日臉上掛著笑，“笑迎八方客”的喜慶。

喜慶中，有一種齊心協力把日子過好的勁頭。

中午男店主休息，仍在那把竹制老躺椅上，女店主招呼來客，有顧客瞥見午休的男店主，聲音就會壓低點。

“沒事，吵不醒！火車都拖不走他！”黑皮膚的女店主笑起來挺俊俏。

三

院里的門衛老夫妻，都70多歲了，兩人一般瘦，長相頗像，似乎那真是長期生活在一起形成的。

門衛室很小，五斗櫥上的電視從早到晚放著養生節目，門衛老頭忙于根據專家指示制作各種食療，比如黑豆浸醋，把芝麻粉和核桃粉攪和在一塊，小門房里常充滿各種香氣。

除了養生食療，老頭每天一大早，風雨無阻地做一套健身操，拍肩打膝，頓足晃臂，赫然有聲。

有時晚上去門衛室拿快遞，準看到他在用藥包泡腳。老太太沒這么注重養生，既不做健身操，也不泡腳，有鄰居與她開玩笑：“你也不學你老頭子，看他多惜命！”老太太笑笑。她話不多，脾氣比老頭溫和。

老頭脾氣不好，和住戶時有摩擦，有時住戶去門衛室取快遞，嘟噥說沒翻著，老頭的聲調就急躁起來：“房間本來小，成天這么多件堆著，下腳的地方都沒了！”

一間這么小而雜亂的門衛室，卻不妨礙老頭不折不扣地養生，包括每日做飯，用一只小電飯煲，計好量，不吃剩飯剩菜。

飯后大概八九點，老頭要吃點什么膏、什么粉之類，有一次我去取件，聽見有個與他相熟的鄰居老頭調侃他：“成天吃這些玩藝兒也不嫌煩，準備活100歲呀！”

“100歲可不敢想！活得比我老太婆久就行啦，我走了誰管她？”老頭粗聲大氣。

門衛室昏黃的燈里，我一下愣住，想起之前有鄰居說，老頭比老太要年長些，大8歲還是10歲？記不得了。還想起老頭老太似有一個不爭氣的兒子，離異，惹出不少麻煩……

每逢年節，老兩口都在門衛室過，外面鞭炮聲驚天動地，門衛室如常，那臺電視機仍播著健康類節目。

四

每回去父母家吃飯，餐桌上總吵吵鬧鬧，為空調的溫度，為菜的咸淡，為父親酒杯的酒斟的深淺，為哪句話未遵循事實……任何一點小事，都可成為父母吵鬧的由頭。

有時一方火大，作勢離桌，我和先生還要趕緊勸解——這不是一樁好干的活，要不偏不倚，以免得罪了另一方。

“你爸媽也真有意思……”先生說，他的潛臺詞是，我父母性格相互這么擰巴，怎么就湊成了一對？還一過就快50年。

先生的父母是完全不同的類型，他母親在世時，與他父親少有爭執，即便哪一方鬧起脾氣來，另一方總會少說幾句讓著，因此，家里總是一派和諧氣氛。

唉，比起“別人家的父母”，我的父母多年來形成了顛撲不破的定局：活到老，吵到老。

可同時，他們的吵鬧中還穿插著如下———

父親常來我這里，帶點樓頂種的菜或一些給我兒子做的吃食，但他從不在我這吃飯，因為要趕回去給我媽做飯。

尤其這幾年，母親的身體愈加糟糕，腿腳都不大便利后，一應事情都是他照料，包括買菜做飯、遞水煎藥，冬日里母親的胳膊舉不起來，脫毛衣都得我爸幫忙。

母親是長女，底下弟妹一撥，有碰上喜事需要送個祝福或境況不順需要送個溫暖的，都由父親代辦。70幾歲的人，騎個電動車風風火火，給這家捎些東西，給那家送點問候。逢母親的弟妹攜家眷來家，父親必熱情留飯，下廚整出一桌子菜。

外婆沉疴不起的那段日子，父親悉心參與照料陪護，直到把老人送走。每年清明節，父親不辭辛苦，乘車四五個小時回母親的老家，為外公外婆上山祭掃。

日復一日，他倆在吵吵嚷嚷中度過。吵嚷并不妨礙日子的運轉———簡直像吵嚷是日子必要的潤滑劑一般。

父親也屢屢有被氣得不行的時候，有時我們都替他打抱不平，慫恿父親發一次火，以壓壓母親的氣焰，可父親很快自我勸慰：“算了，你媽身體不好，我懶得跟她計較！”

倒是我媽還好意思來向我們告我爸的狀，我和姐姐對她說：“知足吧，媽，你可是找到世上最好的男人了！”

我媽先是不服，然后呢，半推半就地接受了這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