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魚一直飛在天

楊欣妍

（一）

“刺啦。”作文本掉在課桌上，杜梔子懵了一下，眼眶有些發熱，心里仿佛滴進了酸澀的檸檬汁，腦海中反復回放著剛才的畫面。

喜歡看書的杜梔子最喜歡上作文課，所以當老師把《記一件難忘的事》這個題目寫在黑板上，她的腦海中立刻靈光一閃。想起了小時候他們一家人住在小鎮上，夏天的夜晚，外婆給她講仙女的故事。或許是在夢中吧，那天杜梔子仰起頭，正看見璀璨的星空里游著一群自由自在的鯨魚。

她立刻下筆如有神，寫下了一篇如夢似幻的故事。同桌好奇地伸過頭，忍不住驚叫起來：“梔子，你寫得實在是太美了。”

“上課的時候說什么話？”許老師走過來，皺著眉頭看著杜梔子的作文生氣地說，“鯨魚怎么會飛到天上？剛才你的腦袋跑到外星去了？我再三強調過，分三段寫，起因、經過、結果，結尾一定要體現出這件事給你帶來的深刻影響。”

說著，許老師抓過同桌的作文掃視了一遍，滿意地點點頭， “不要再胡思亂想了，不會寫就先模仿一篇。”

杜梔子像是從仙境跌進了寒潭里，她擦掉剛掉落的眼淚，幾乎是照搬了同桌的作文。

“你就不想寫點兒自己的東西嗎？”放學時杜梔子忍不住問同桌。

“老師怎么教，我們就怎么寫。”同桌拍拍她的肩，“你呀，就是想得太多。”

杜梔子望著同桌一蹦一跳離開的身影，心里像下起了一場雪。

轉眼間又一個星期到來了，周四的早自習，后桌的小科技探過腦袋，“梔子，我掃地的時候看到了你掉在地上的草稿本，你想反抗許老師？”

杜梔子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沒想到小科技說：“讓我跟你一起唄。”

“為什么？”杜梔子驚訝地問，小科技，顧名思義，他可是個奇才，小小年紀就獲得過全國的小發明比賽一等獎，簡直是許老師的寶貝。

小科技得意地拍拍肉嘟嘟的胸脯，“我可是發明創造界的一把好手，怎么會心甘情愿寫千篇一律沒有創意的作文呢？”

杜梔子笑了，和小科技擊了個掌。

杜梔子的行動是從下午開始的，早上的作文課，許老師在黑板上大筆一揮，寫下“教室”兩個大字，“一定要用煥然一新這個新學的成語，還要具體描寫物。”

他們學校可是老校區，杜梔子望著陳舊的教室，天花板的角落掛著黯淡的蜘蛛網，沒有一點新面貌的感覺，幸好許老師又及時通知：“我還要開會，這次就給你們放寬時間，下午放學前我會挨個檢查作文。”

簡直是天賜良機，杜梔子想了想，神秘地轉頭對小科技耳語一番，同桌看著小科技的表情從驚訝到興奮，再轉變成期待，再三逼問，小科技和杜梔子卻都統一口徑：“秘密！”

但是很快，同桌就知道他們在做什么了，不止是同桌，還有班里其他同學，每一個都興奮得上躥下跳。

僅僅一節活動課的時間，那間灰暗陳舊的教室突然真的煥然一新了，斑駁的墻壁上貼了一大片碧綠草原的墻貼，每個風扇和日光燈上都系上了拉花，黑板坑坑洼洼的四周被仔細地包裹上了活潑的波點。

整間教室仿佛活了起來，小科技得意地跳到講臺前，恨不得高歌一曲，向全世界昭告這是他的杰作，“看，我們想寫一篇真話作文，又為了滿足許老師的要求，付出了多少心血啊！”

杜梔子沒空管他，看著這樣的教室，她文思如泉涌，正奮筆疾書呢。

可是好景不長，許老師臉色鐵青地把他們叫去了辦公室。

杜梔子以為，布置教室雖然有點不務正業，但等許老師看了她的作文，一定會不計前嫌。但當她雙手捧著作文本遞給老師時，許老師卻擺擺手，“老師不想批評你們，但是你們的作文太天馬行空，考試是拿不到高分的。現在按照我的思路重新寫一篇吧。”

“許老師，”杜梔子突然鼓起了勇氣，“為什么您總是教我們說真話，卻不讓我們寫真正屬于自己的作文呢？”

“老師自然有自己的方法，該怎么寫敘事文，怎么讓作文的主題顯得深刻，怎么得高分……這樣，我給你們一本教參，你們可以先參考，”說到這里，許老師頓了頓，“但是舉一反三絕對不是胡編亂造！”

秋天的日光落得很早，小科技舉手投降，“梔子，我們放棄吧，和大人倔強到底是不會贏的。”

“要是在戰場上你肯定是逃兵！”杜梔子不滿地說，可是看著空蕩蕩的辦公室，她終于還是妥協了。

杜梔子想，小科技說得有道理，但寫真實作文的想法絕不能放棄，她又有了一個大膽的主意。

杜梔子看過學校的宣傳欄，上面關于校長的履歷格外長，淺底花字寫著校長曾經當過一家兒童雜志的主編，正巧那本雜志杜梔子看過，她格外喜歡里面斑斕美好又創新，真正能打動人的故事。

介紹欄下面還印著一串郵箱，旁邊校長的卡通頭像旁標注著小字：“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傾述。”

杜梔子迫不及待地利用每周僅有的一次上網時間，抱著試一試的心情給校長發了封關于作文課的郵件。

又到了一周的作文課時間，像往常一樣，許老師口述完作文，叮囑了一些硬性規定，留下后面一節課讓他們快點寫。

“小科技，這次我們先按照她說的寫一篇。”杜梔子悄悄轉頭。

“不堅持自我了？”同桌詫異地問，杜梔子可是個倔強的小石頭。

“噓，但是我們中午一定要再認真寫一篇自己想寫的作文。”這下不止是同桌了，連小科技都不知道杜梔子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但是看著杜梔子眼睛里閃爍著的光芒，他選擇無條件地相信她。

等小科技卡著下課的預備鈴暢快淋漓地寫完，早已等在一旁的杜梔子拉著他拔腿就跑，路上才氣喘吁吁地跟他解釋了來龍去脈，就在今早，杜梔子偷偷查了一下郵箱，驚喜地發現了校長的回復，讓她今天下午上課前去一趟辦公室。

終于，杜梔子敲開了校長室的門，深呼吸了一口氣，“校長您好，我……我想請您認真看完這兩篇關于美食的作文，我和小科技都特別喜歡，但跟許老師的要求大相徑庭。”

校長按照約定打開了作文，從頭到尾認真看了一遍，“描寫真到位，看得我都要忍不住流口水了呢……”

小科技松了口氣，忍不住插嘴，“可是許老師說，《記一道食物》，世界上有那么多種食物，這種食物為什么讓你印象深刻？就是因為融進了愛啊。”小科技撅起小肚子，有模有樣地模仿起許老師，校長絲毫不擺架子，哈哈大笑起來。

“可是既然您愿意認真看完我們的作文，就一定明白，那些溫柔的感受，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體會，也許老師只能體會到親情，可是我的嘴巴里填滿棉花糖時，就覺得自己輕柔得飛上了藍天啦。”杜梔子一口氣說完這些話，連神情都溫柔起來了。

“還有我作文里美食的創意多有趣啊，為什么一定要規定主題呢？”小科技連忙點頭。

校長笑了，嘴角咧開的模樣讓杜梔子想起課本上畫著的小太陽，“許老師，你出來吧。”

杜梔子和小科技手足無措地看著許老師從校長辦公室的茶水間走了出來，校長拍拍手緩解氣氛，“許老師，我剛才看了杜梔子的作文，覺得里面的一些段落特別有想象力，當然了，你的應試教學也沒有錯，但退一步海闊天空，把你們的作文綜合起來，就是佳作了！”

“我明白了！”杜梔子點點頭，望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許老師，其實她固執地反抗，除了想寫自己的真話作文，也不過是希望大人在意他們小孩子的想法。

杜梔子覺得心中的棱角被磨平了一些，于是最后一節課前，她雀躍地交給了許老師一張紙，這次許老師認真看了起來，杜梔子緊張得指尖冰涼。

她的作文是這樣寫的，“土豆啊、牛肉啊，一同咕嘟嘟地在小圓鍋里響著，翻滾起的泡泡像調皮的小浪花，我猜爸爸是把他的情緒都當成作料丟進了鍋里，所以土豆牛肉好吃的時候，是爸爸又發了獎金，不太好吃的時候，大概是我又惹爸爸生氣了吧。”

許老師看完，眉頭微微皺了皺，隨即又展開了，她雙手將本子還給杜梔子，“雖然語言不夠嚴謹，但其實還是挺活潑有趣的，以后就自己多練習吧。”

“真的？”杜梔子眉開眼笑地沖小科技比劃了一個“耶”的手勢，他們也算是和老師打了個平手吧？還好當初沒有認輸。

陽光灑落在作文本上，杜梔子突然覺得，快樂的自己像極了小時候在天空自在飛翔的鯨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