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歌
中午開始放小長假。
放學后,胡亂摸索一陣,收拾書本、清理廢紙,把上課時來不及找到的筆帽翻出來扣好筆頭——這些都毫不費力,讓大腦就這么空著,什么也不去想。桌位在第二組第二排,與教室門的直線距離不到三米,正朝外涌出去的同學們都沒有注意到她,也沒人問她要不要一起走。她不慣與人結伴回家,有時從臃腫的放學人群中分流走上相對僻靜的小路,她感到輕松,會不由自主地出一口氣。這時忽然有男生從講臺上飛奔而過,似一頭金錢豹般縱身躍出門外,嘴里呼喊著誰的名字,聲音還留在教室,使人耳朵生疼,人已經開始“咚咚咚”三步并作兩步蹦下樓去。這動靜震得空氣里正在上升的灰塵停住三秒,似乎和她一樣,回不過神。
昨天的那張相片就夾在書桌肚里的硬殼筆記本中,筆記本放在一摞書的正上方,匆忙往里一放,這里無疑是最合適最便捷的選擇。相片沒有完全塞進紙頁中,留出來一個尖尖的角,明顯是想要讓她注意到,但又不想讓別的人輕易發現。這個角狠狠扎中了她毫不知情的手指,倉促間刺痛感便喚醒了周身的神經,它們奔走相告徑自將這疼痛送抵大腦。隨即,她穩住了因為受激而向后略傾的身子,疼痛逐漸消褪,映入眼簾的是任盈盈。許晴版《笑傲江湖》中的任盈盈——身罩藍衫,手握劍柄,正朝她飛身而來。雖是靜止的相片,卻讓人不敢直視任盈盈的雙眸,是那樣的清澈而堅毅,透著晶晶光亮。
上午兩節課后,有一段稍長的休息時間,她到小賣部去買了一袋奧利奧餅干,五塊錢。不想剛出門便碰到了王虎,這餅干是王虎給她吃過以后,她才覺出好吃的。這下扭頭撞見,有一種心事敗露的感覺,任她集中心力來應對,也控制不了兩朵紅云“噌”地飛上臉頰,似開水將要沸騰,發燒的熱量讓雙耳幾乎滋滋作響。本來,她的零用錢多半是買文具、貼畫之類的,吃食總是穿腸而過,不買也罷,她想。可是奧利奧真是很好吃啊,但她也說不清楚,到底是喜歡讓人甜得發齁的巧克力配方呢,還是反復回味重溫著王虎把餅干遞給她時,雙方都小心翼翼想避開最終又歸于失敗的手指相觸帶來的沖擊力——反正,是一股莫可名狀的神秘力量,將她的雙腳牽引到這里來了。
這下好了,碰見的不是別人,正是讓她感受到沖擊力的王虎,更巧的是,還又是因為奧利奧。奧利奧責無旁貸地充當了話引子:“你吃不吃?”她稍稍抬起手里的包裝袋,想笑一笑,又覺得不能笑得太突出太奔放,于是臉上的肌肉才剛放開旋即回縮,這個笑基本就只停留在瞳孔里了。語氣有些弱,聲音也有些顫,讓她的話語聽起來比平時更低了一個度。
王虎回了一個笑,跟他平時的樣子沒有差別,還是那樣彎彎的一雙眼睛,老讓人想起天上的月亮,那兩邊上揚得一般高的嘴角,又使人想到溫柔可親的加菲,但他開口,只麻利地回了句:“啊?不了,你吃吧。”就跑到柜臺前買別的什么去了。
她這才意識到,餅干袋子并沒有開封,剛才“你吃不吃”的詢問其實只是作個樣子,而王虎的回話,也是做做樣子。
出了小賣部,她拿不準是要快快地走,早點回到教室,以免再碰到買完東西折返的王虎;還是慢慢地走,等著他過來,拐彎摸角打聽下那張任盈盈是不是他送的。就這么猶豫著,腳步時而快時而慢,不知怎地就回到了教室里,而王虎幾乎是挨著上課鈴響才裹挾著外面的空氣沖進門來——她根本想不出他去哪里玩了,男生的世界于她像是另一個星球。這時鈴響,戴著黑框眼鏡的矮個兒化學老師夾著書本進來,“優化訓練!”她一字一頓,舉起了手中的練習冊,示意大家拿出來。一切照舊。
人已經走沒了,四周空曠下來,桌椅靜立,教室像煮開過餃子的湯逐漸冷卻凝固。她停下正在收拾的雙手,偏頭朝向窗邊的玉蘭——葉子們在背陰處呈現出深深的油綠——自顧自出了一會兒神。法國梧桐卻在燦然的陽光下隨風翻動,懸著的小球隨之振作,卻不發出聲響。走出教室,緩步下樓,整個校園都安安靜靜了,偶爾出現的學生身影都是陌生而安全的。過長廊,出教學樓大門,沿路是一條城關河,在太陽暴曬之下幾乎顯出黑色。
正在過橋,離校門口還有一段距離,這時卻竄出聲音,直直地從身后傳來:“怎么樣?任盈盈你是喜歡的吧。”心下一驚,揣在兜里的手握緊了些,卻并沒有放慢腳步,這聲音像加了蜂蜜的龜苓膏,是一種低沉的甜膩娃娃音,他是程陳。沒錯兒,眼角隨即出現他堆滿笑的一張白臉,毫不節制的笑讓他上頜一對小虎牙總是展現無遺。她沒出聲兒,精心營造想獨處的當口突然出現熟人,還是一個在伏擊她的熟人,多少讓人沮喪懊惱,但她只輕輕地皺了皺眉。
程陳絲毫沒理會到這些,繼續說:“我看到任盈盈就想到你,覺得你像她。這相片我找了好多家才找到,其他的都沒這個神韻。”
“哦,那謝謝了。”此時再不說話就很不禮貌了,她應付了下,同時抬頭看了看校門口還有多遠,想走快些又怕太明顯,可是腳步已經不受控制地比先前快了。
程陳見她沒接茬,干脆單刀直入來發問了:“那你放假怎么安排?”
“不知道。”
“出來玩?”
“不,……不是很想,也許要跟爸媽出去玩。”
“哦。”小賣部因為學生放假已經開始拉卷簾門,卷軸和門之間的金屬摩擦聲尤其刺耳。也終于走到校門口了,幸虧程陳不與她同路,這個事實多少讓她生出點笑意,主動沖他道:“再見。”
回家的路不能更熟悉。理發店里仍然稀疏坐著一兩位顧客,老板直著腰專注地擺弄手中的長剪,收費站的門口胡亂堆著紙盒和塑料瓶,煙酒店有氣無力地敞著門,蛋糕店的柜臺上有一條回形搖晃著趕走蒼蠅的長繩。她背著空書包往前走,卻不覺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