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
讀小學那段時間,幾乎和奶奶相依為命。有時放學回家,家里沒人,我又沒到足夠管好一把鑰匙的年紀,進不去怎么辦呢?我看到小豬用鼻子拱地,竭盡全力從柵欄下小縫里鉆出來,便無師自通學會了鉆門縫。我記得堂屋門縫特別不好鉆,那時普遍使用掛鎖,兩扇門可以稍微往后推,門下面是一級高高的階梯,于是就形成了一塊不算太大的三角形區域,那時正好個頭還小,我先把頭伸進去,雙手撐地,小肚子伏在冰涼的階梯上,然后左右搖晃,兩手不斷前行,扭啊扭,鼻子不知蹭了多少泥巴,終于腳尖著地,鉆門縫就成功了。也有困難出現的狀況,比如扭到窄的那頭,卡得死死的,我就與地面45度角頭朝下懸在階梯上,那種心情尤為忐忑,進退兩難,又不好意思呼救,如果當真沒有辦法進去或者出來,我就索性保持那尷尬姿勢,等奶奶回來救我,現在想起來還蠻糗的。
家里很長時間都是無盡的沉默,奶奶事情很多,不太管我,我寫完作業就坐床上看電視。那是臺14寸黑白電視機,韶峰牌,甚至連天線都沒有,但也能勉強收到幾個臺,八臺寧鄉臺,十臺韶山臺,十二臺湖南衛視。有意思的大家約定俗成,說八頻道就能意會到是指寧鄉臺。這些臺普遍特征是廣告多,七點到八點是雷打不動的新聞。換臺是件體力活,總要從床上跳下來,跑四五米去換,換臺用扭臺更為恰當,“噔”,雪花,再“噔”,還是雪花,于是我養成了“噔噔瞪”直達目的臺的習慣,這習慣要是在別家肯定要挨罵甚至挨揍的,在大人們看來,這么粗魯的扭臺習慣會勢必減少電視機使用壽命。
我多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中考成績很好的可以去縣城一中或四中,成績一般的就只能去當地六中,更差的倒是能去縣城讀技校。我成績偏偏要死不活,比一般好一點,離很好差一點,而我實在不愿留在本地,去縣城讀技校又不甘心。正當猶豫之時,實驗中學橫空出世,這個學校初中部辦得風生水起,因此趁熱打鐵,在我中考那年開辦高中部,而招生對象正是我這種比很好差一點,比一般好一點的學生。
大抵高中都屬封閉式管理,尤其是縣城學校,學生皆由各鄉鎮各村落而來,放養不便于管理,出了問題也不好跟家長交代。想出校門,請假條必須經過班主任嚴格審核,許多同學費盡心機編造各種理由想混出去,老師有時實在招架不住也就認了,而我屬于懶得編也不太會編和就算編成功了出去也不知道要干嗎的學生,因此在學校無論憋得多么慘無人道,都會老老實實忍到月底放假。學校生活乏善可陳,我性格不好,幾乎沒什么朋友,成績一般,更是抬不起頭,我找不到絲毫樂趣,慢慢的,我厭倦學校,害怕回到那個沉悶的環境。
學校離家100多里,每次放完月假去學校便成了件令人頭疼的事。管理所倒是有早班車經過學校門口,可我一點都不想走進那個圍城,能挨到晚上就一定不會傍晚進去,因此我很少搭早班車,幾乎都是在家吃完午飯再去鎮上搭車,而離我家最近的一個鄉鎮也有十里路,奶奶不忍心見我提著行李走那么遠,趁我吃飯時出去找人騎摩托車送我。鄉下大部分年輕人都在外謀生,要叫上一個人并非易事,有時候找到一個也要看人臉色,我不忍心奶奶受這苦,就不讓她出去。奶奶知道我脾氣犟,不想跟我爭,只是悄悄出去,走家串戶找人,有時候被我發覺了,她就笑著說:我只是出去看看,不是叫人送你呢。然而我吃完飯后,自然會有人騎車到屋后,這時奶奶準在屋外興高采烈喊我名字,讓我拿好行李出門。我坐上摩托車,回頭看奶奶,她只是笑著,腳尖全是泥巴,褲子上也鋪滿了碎碎的灰塵,我說:“奶奶,我走了,你放心吧,我會聽話的。”奶奶點點頭說好。然后我眼眶就濕了,又怕奶奶擔心,便就轉過頭,哽咽著說:“師傅,我們走吧。”
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我大學畢業,只不過由高中的每月一次變成了大學的半年一次。我讀大學的時候,已經無所謂早到或遲到學校了,因此我會清早起來搭管理所班車。冬天時,我不想讓奶奶天還沒亮就送我,一方面擔心她著涼,另一方面實在不忍心看她眼巴巴看著車開走,孤零零地站在馬路上。
走的前一晚,奶奶總會小心翼翼問我:“明天早上我送送你吧?”
我板著臉說:“有什么好送的?您大清早的在家睡覺多舒服,何必受這個罪。”
奶奶不說話了。到第二天我躡手躡腳從樓上下來,卻發現奶奶已經把早飯做好了,她說:吃點飯再走吧。我幾乎是含著眼淚默默把飯吃完,然后鎮定情緒,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飯也吃了,您真的不要送了。”我提著行李往外走,奶奶卻還是把門輕輕合上,跟了上來,還搶走我一只手上的行李,步伐堅定,那時天還沒亮,誰也看不清誰的臉,我卻能聽到奶奶的腳不小心踢到坑坑洼洼的土堆上,險些摔倒,我明白她走得那么堅定是不想讓我擔心,因此又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眼淚直流,抽得肩膀一聳一聳的,還生怕奶奶知道。
有一年去上學,下樓發覺奶奶還沒醒,心里有些竊喜,這次總算可以逃開送別之“哭”了。沒想到當我走在熟悉的山路上時,還是忍不住號啕大哭,覺得對不起奶奶,又很想念奶奶。車開走不久天就亮了,我打電話回去,奶奶說:“你怎么走都不告訴我啊?勇伢子(我表弟)到你樓上一看說你已經走了,我倆又急急忙忙走到管理所,車都已經走了,回來后坐這里哭了好久……”我猜想每次走后奶奶都會掉眼淚,但她從來沒告訴過我,這次忍不住說哭了,是想要控訴我的不辭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