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屠蘇
劉若愚本名劉時敏,父親劉應祺是遼陽協鎮副總兵,因為反對李成梁放棄遼左故地而遭其打擊報復,郁郁而終。哥哥劉茂芳投身軍旅,戰死昌平。他算得上是將門之后,然而,在十六歲時,他做了一個不尋常的夢。夢的內容時至今日已經無據可考,但是這個夢決定了這個少年未來的命運。
進宮當一個太監。
萬歷二十六年(公元1598年),劉時敏被選入宮中,在司禮監頭把交椅的陳矩手下當差。陳矩為人正直,胸襟開闊,恪守祖宗法度,而且羽翼忠良,他常說“上帝好生,無知入井”,并身體力行。東廠在他的帶領下,抓人最少,京城的治安也最好。別的太監到地方上都作威作福,可他不一樣,他喜歡著書立說。所謂“十個太監九個壞,只有陳矩是例外”。劉時敏深受陳矩的影響,在心里默默為他供起了牌位。
偶像吶。
有了偶像的劉時敏不再渾渾噩噩,開始朝著成為秘書的方向努力,讀書、習字、記述。雖說太監識字從明宣宗時期就被當成基本國策執行,但是絕大多數的太監只滿足于會認會寫,至于認字認得多不多,寫字寫得好不好,則另當別論。劉時敏和陳矩一樣,是明代太監中的異類,加上有顧天峻這樣的鴻儒指點,他變得博學有才,尤擅書法。到了明光宗時期,劉時敏被升為司禮監寫字奉御。可惜好景不長,天啟元年(公元1621年),明熹宗即位,魏忠賢一手遮天,形成閹黨集團,大搞排異。劉時敏因為不肯阿附,被趕到御馬監。閑來無事,他就替太監高時明抄寫、校對《一化元宗》,用以打發時光。
魏忠賢目不識丁,需要筆桿子替他服務,身份還得是太監,于是李永貞成了他的心腹。但是,司禮監那么多事,李永貞一個人忙不過來,于是劉時敏又被李永貞相中,重回司禮監,入內直房經管文書。不過,李永貞對劉時敏并不放心,明面上信任,暗地里設防,劉時敏也感受到了這種壓抑的氛圍,便改名“若愚”,取大智若愚、明哲保身之意。
從此,劉時敏就變成了劉若愚。
名雖保身,但劉若愚絕不尸位素餐。對于內閣起草的文件,有時候連李永貞都看不出的疏漏,他能及時指正。比如滿桂任總兵,內閣的敕諭中有這么一句“爾可與樞輔計議而行”。“樞輔”指的是東閣大學士、遼東督師孫承宗,但是,當時孫承宗已經從遼東撤回,到任的王之臣官拜總督,喻安性的身份為巡撫,這兩位掌控遼東的官員合在一起不可以稱為“樞輔”,只能叫“督撫”。劉若愚指出這個錯誤,并讓李永貞奏請皇帝改正。還有一次,是崇禎皇帝登基時,有周妃進封皇后的奏本需要李永貞寫傳紅。李永貞謄抄完后,劉若愚問他文書是誰辦理的,李永貞說是掌印太監王體乾,劉若愚說此事辦得不妥,皇帝已故生母劉賢妃尚未追封,先封在世的皇后不合《皇明詔制》。說白了,按照慣例,封老婆之前必須先封母親。李永貞覺得有道理,于是轉奏御前。第二天,王體乾問起,得知是劉若愚檢舉,便懷恨在心,污蔑他“胸藏舊跡,目無成法”。
不過,因為魏忠賢離倒臺不遠,所以王體乾的污蔑沒有對劉若愚造成多大的影響,但是,等盼到魏忠賢倒臺的那天,劉若愚也跟著倒霉了。閹黨內部一些人急于與魏忠賢劃清關系,就攻擊劉若愚在司禮監時跟著李永貞為虎作倀。劉若愚百口莫辯,因為經管文書期間,他確實目睹了王體乾、李永貞為了剪除東林黨的種種構陷、羅織之舉,但是他跟沉默的大多數人一樣,沒有勇氣揭發。所以,后遺癥來了,他被視為閹黨逆流,遭到清算。
太監有罪但罪不至死,會充軍到凈軍。劉若愚先是被發配到南京的孝陵衛種菜,交由孝陵西園收管,后來牽涉李實空印奏本一案,又被逮回京城,蹲了刑部大牢,被判秋后處決。其實,空印奏本都是李永貞所為,他受魏忠賢指使,偽造浙江太監李實的奏章,逮捕周起元和高攀龍等東林黨人。劉若愚根本沒能力插手,實實在在地當了回“背鍋俠”。但是,劉若愚也是有機會害人的,譬如他家與李成梁是世仇,李成梁的兒子李如柏因為熊廷弼一案牽連入獄,他本可以落井下石公報私仇,殺了李如柏,可是他沒有那么做。
幽囚期間,劉若愚有苦難訴,有冤難申,于是效仿司馬遷發憤著書。他回憶幾十年間宮中見聞,并訴諸紙筆,同時也替自己辯誣申冤,剖明心跡。十一年的時間,他寫就了一部形式無關宏旨、自敘無傷大雅的《酌中志》。這本書像一面棱鏡折射出萬歷朝的紛爭與天啟朝的黑暗,披露了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暗地里害人的丑事。如魏忠賢殺太監王安奪權,與客氏狼狽為奸逼殺明光宗、明熹宗的妃子,伙同崔呈秀等奸臣炮制《點將錄》《同志錄》《天鑒錄》陷害東林黨人等。還有閹黨骨干的黑料,包括他們如何給人羅織罪名,如何忽悠天啟帝,如何將人刑訊致死。
“往上看是青天,往下思是地獄”,如《酌中志》的自白,爆料為劉若愚贏得了轉機,也贏得了晚節。崇禎十四年(公元1641年),他終于開釋,做回了普通人。放歸民間的劉若愚也許會這樣自說自話:
你問我讀書有什么用?
我告訴你,讀書可以識字,識字可以寫書,而寫書有時候是可以救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