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音
晚上刷碗時,老劉關掉了她的佛歌,和我聊起了雅明阿姨,那個在她學生時代突然失去聯系的朋友。
老劉當然不知道,在相冊下的鐵盒里,我瞞著她偷偷見過很多次雅明阿姨,她穿著那個年代非常流行的白色襯衫,與年輕時的媽媽并排坐在山腳下的楊樹林邊,一雙桃花眼燦爛地笑著。我暗地里還嘲笑過她,哪里都打扮得很漂亮,就是白色帆布鞋里穿了一雙不應景的紅襪子。
那個被媽媽視作珍寶的鐵盒里,除了這張彩色照片,還有一張印著小亭子和滿池荷花的明信片,落款時間停留在了媽媽中學復讀的那一年,娟秀的一行鋼筆字輕輕地落在背面,在狹長的時間通道里和鐵盒一起,陪伴著媽媽為人妻、為人母。而夾在日記本里那一摞厚厚的信,是媽媽沒有寫地址的獨白,也是雅明阿姨音信全無的答案。
后來的她們,在各自的人生空間里忙碌著,幾年的交疊換來幾十年的平行離散。
“我最近加了雅明的微信,你知道嗎?她原來那么大大咧咧的一個人,竟然皈依了佛教。”老劉說著,就像她們昨天還在一起的語氣。
“怪不得你這幾天也天天聽這些歌。”
“二十多年?不,得有三十年了吧,和你一般大的時候就沒再見過。”老劉沒聽我說話,一雙眼睛上下打量著我。
“她過得怎么樣?”
“看她朋友圈都是佛歌。”
“你們沒約見面?”“你們……”
水龍頭嘩啦嘩啦的聲音隔絕了我的問題,老劉重新按下了音樂播放鍵。
整個假期,老劉再也沒提過雅明阿姨,也沒有精心策劃和老友的重逢,或許是誰也不想用幾句違心的語言來解釋當年的失落與遺憾,也害怕原來最熟悉的人坐在對面彼此客氣的寒暄。
回到學校已是初夏,淡紫色的小花鋪滿了人工湖旁寂寞的小路,蛐蛐兒也在晚上你唱我和地活躍起來,食堂三樓常常是滿場的狀態,七八張桌子拼在一起,啤酒小菜里灌滿了畢業的味道。臨桌幾個瘦小的女生被寬大的學士服套在里面,啤酒瓶撞在一起,像風吹過了風鈴。
我們混在離別的人群中給大四的社長送別,火鍋涮到一半,最不愛說話的女孩子突然放下了筷子:“以后可能不能和大家一起參加活動了,我要去當兵了。”大家齊刷刷地看向她,她那有點兒驕傲的臉上露出釋然的微笑,像她手中的藍莓果汁里將融未融的冰塊。
時光如同是被撕裂的紙再重新粘貼拼合,我想起許多年前,你也用同樣的眼神和語氣對我說過相同的夢想。我回想起三月的操場,似暖似寒的風摩挲著鬢角的頭發,夕陽灑在足球場上的十幾個球衣上,我們暫時擺脫了高考這頭猛獸的撕咬,在最高的看臺上追著紅了半邊天的晚霞,聊著邁出校園以后咫尺相近的未來。
“去當兵啊。”
“那如果家里還是不同意呢?”
“那就去西安。”
“那去了西安以后呢?”
“嗯……開一家叫‘舊時光的店,賣喜歡的東西。”
“那我們呢,還會像現在這樣嗎?”
一整個晚上,我都在循環播放張韶涵的《看得最遠的地方》:“我要去看得最遠的地方,和你手舞足蹈聊夢想……”沒試過現實的水,也沒嘗過挫折的苦,純真的年代,我們把珍藏在內心的愿望和夢想毫無保留地分享給另一個人,在滿足自己想象空間的同時,也會渴求能在模糊的未來找到對方給自己留下的位置。畢竟,生命和生命的相遇太過普通,普通到每分每秒都在發生,每分每秒都在結束,而一個靈魂與另一個靈魂的相遇卻難如登天。兀自惶恐、苦惱的時候,等待的是一份感同身受的心安,是那個知曉你一切快樂或悲傷的人陪在身邊。
生命的另一個階段,我們都會被新鮮的人和事填滿,你帶著軍旅夢去了西安,我們之間,是相差兩萬千米的高空和土地。從大篇大篇的聊天記錄到只言片語的禮節式問安,我時常會想起那句話:那我們呢,還會像現在這樣嗎?
“縱然一次次心碎,我們屹立依舊”,這是讀《螢火蟲小巷》時印象最深的一句話,跨越時空的塔莉和凱蒂站在天人相隔的兩個世界邊緣,用力傳送愛的力量,感受彼此的存在。站在文學作品里看現實,我對老劉的選擇有一萬個不解,難道電視劇里那些久別重逢的畫面,釋然一切的深深擁抱都是假象嗎?難道選擇沉默著守望祝福就是長大后的友情嗎?同樣,老劉也不明白,為什么我一定需要像小說里那樣,用跌宕起伏的情節來裝點自己的友情故事。在她看來,所有形式上的刻骨銘心都不如在心里遙望對方的方向,雖不能同行,也一路為她祈禱。
大家笑著多叫了兩盤燒烤為女孩慶祝,說盡了祝愿,但也說不出一句鄭重的再見。我好像看到以后,你也會被一大群人圍著,和你喜歡的城市告別,和親人朋友告別,和我告別,像高中時的上課鈴聲按時打響一樣,我們都用平淡的語氣說聲“走了,放學等我”,平常如白米飯,卻一日不可缺。媽媽說的尋常,在那一刻我也終究能夠理解。
人群再一次沸騰起來,笑聲、吵鬧聲把我淹沒在夏日的晚風里,緩緩地,有丁香花的味道飄過來,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作者系長春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2016級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