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中都昆剛殿考

趙學鋒

（張北縣元中都遺址保護區(qū)管理處，河北 張北 076450）

引 言

元中都是元代除上都、大都之外的又一座都城，處于兩都巡幸路線中西線的中點。元中都始建于大德十一年（1307），并設(shè)留守司為行政管理機構(gòu)，至大四年（1311）四月仁宗即位后，“罷中都留守司，復置隆興路總管府，凡創(chuàng)置司存悉罷之”[1]，至正十八年（1358），元中都毀于農(nóng)民起義的戰(zhàn)火，只存在了51年。

元中都遺址位于河北省張家口市張北縣饅頭營鄉(xiāng)，遺址內(nèi)可見到凸出于地面的大型土堆30余處，地面散落有青石柱礎(chǔ)及大量的磚瓦碎塊。1998—2003年，河北省文物研究所聯(lián)合張家口市、張北縣文物部門對元中都遺址進行了全面的考古調(diào)查、勘探和發(fā)掘，摸清了城址的布局結(jié)構(gòu)，掌握了宮殿遺跡的分布和位置。其中，重點對遺址中央的大型基址（即一號殿址）展開了發(fā)掘，揭示了其建筑結(jié)構(gòu)，出土了大量精美的建筑構(gòu)件[2]。

憾于史料記載的缺失，元中都宮城內(nèi)的建筑名稱大多已無從考證，唯一留下確切名稱的是“昆剛殿”：至治三年（1323）九月，泰定帝在漠北即位后前往大都，“十一月己丑朔，熒惑犯亢。車駕次于中都，修佛事于昆剛殿”[3]。當時，元中都的宮城建成僅10余年，盡管留守司的行政建制已被撤銷，但宮室建筑還完好，還可以當作兩都巡幸時的一處重要駐蹕之地。昆剛殿既然可以成為皇帝臨幸之殿，說明其規(guī)格較高，而一號殿址在元中都諸多殿址中又有一定的特殊性，因此，本文結(jié)合元代皇室修佛事的史料記載，在分析一號殿的功能定位和空間結(jié)構(gòu)的基礎(chǔ)上，提出元中都一號殿基址有可能就是昆剛殿遺址。

一、大朝正殿是元代皇室修佛事的重要場所

在元代，統(tǒng)治者篤信藏傳佛教，待之以最高禮遇。北京十方普覺寺內(nèi)的釋迦牟尼佛涅銅臥像，是延七年（1320）元英宗冶銅50萬斤鑄造的，可以視為元廷崇佛的最好實證。帝師作為藏傳佛教的代表人物，地位更顯尊貴：“郡縣土番之地，設(shè)官分職，而領(lǐng)之于帝師……雖帝后妃主，皆因受戒而為之膜拜。正衙朝會，百官班列，而帝師亦或?qū)Ｏ谧纭！盵4]

元廷崇佛的另一個突出表現(xiàn)就是包括皇帝在內(nèi)的皇室成員無一例外都要修佛，帝后受佛戒的記載不絕于書：藏歷水牛年（1253），藏傳佛教薩迦派法王八思巴為忽必烈及察必皇后傳授了薩迦派的密法喜金剛灌頂”[5]；武宗皇帝、皇伯晉王（甘麻剌）及今皇帝（元仁宗）、皇太后皆從（膽巴）受戒法”[6]；泰定二年（1325）十月，皇后亦憐真八剌在大都“受佛戒于帝師”，十二月，“帝復受佛戒于帝師”[2]；至順元年（1330）二月“丁酉，帝及皇后、燕王阿剌忒納答剌并受佛戒”[7]。另據(jù)《山居新語》記載，“累朝皇帝，先受佛戒九次，方正大寶……此國俗然也”[8]，即使是皇帝“登大寶”也需要先受佛戒，足見元代對藏傳佛教的重視。

事實上，按照藏傳佛教律部規(guī)定，皇帝除了受佛戒外，還要進行坐靜、課誦、聞法等一系列的佛事活動，習佛、禮佛、修佛始終貫穿于皇帝理政起居的方方面面。收藏于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的元代大威德金剛曼荼羅緙絲唐卡，下緣兩端各織出兩位供養(yǎng)人，右側(cè)為文宗圖帖睦爾與明宗和世，左側(cè)為明宗后八不沙與文宗后卜答失里（圖一），均雙手合十作禮佛狀，形象地反映出元代皇室修佛的狀況。

除帝后及宗王貴戚自己修佛事外，朝廷舉行佛事之繁也是有元一代尊崇佛教的一大特征。皇帝命帝師及僧侶在大內(nèi)宮殿中做佛事的例子貫穿諸朝，不勝枚舉：至元二十三年（1286），“命西僧遞作佛事于萬壽山、玉塔殿、萬安寺，凡三十會”[9]；延七年（1320）“三月甲午，作佛事于寶慈殿”“，冬十月壬子，作佛事于文德殿四十日”“，十一月丁亥，作佛事于光天殿”[10]；致和元年（1328）春正月“，命帝師修佛事于禁中”[11]；至順元年（1330）夏四月壬午朔，“命西僧作佛事于仁智殿，自是日始，至十二月終罷”，九月丙午“命西僧作佛事于大明殿”，十二月丁卯“命西僧于興圣、光天宮十六所作佛事”[7]；至正七年（1347），“二月甲戌朔，興圣宮作佛事，賜鈔二千錠”[12]。

既然皇帝修佛不忘須臾，那么皇帝起居之所無疑也是習佛、禮佛、修佛之所。

大明殿，又稱長朝殿，“乃登極、正旦、壽節(jié)、會朝之正殿也”[13]，是元朝的政治權(quán)力中心，同樣也是皇帝修佛的地點，最好的例證就是“游皇城”。至元七年（1270），忽必烈“以帝師八思巴之言，于大明殿御座上置白傘蓋一，頂用素段，泥金書梵字于其上，謂鎮(zhèn)伏邪魔獲安國剎。自后每歲二月十五日，于大明殿啟建白傘蓋佛事，用諸色儀仗社直，迎引傘蓋，周游皇城內(nèi)外，云與眾生祓除不祥，導迎福祉”[14]。這是大都每年最盛大的一項宗教活動，用于放置白傘蓋的大明殿，無疑是活動中的核心建筑。

圖一 收藏于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的元代唐卡下端的供養(yǎng)人

大安閣是上都宮城中最主要的建筑，雖然名“閣”，但實際上相當于上都的正殿：“（世祖）取故宋熙春閣材于汴，稍損益之，以為此閣，名曰大安。既登大寶，以開平為上都，宮城之內(nèi)，不作正衙，此閣巋然遂為前殿矣。規(guī)制尊穩(wěn)秀杰，后世誠無以加也。”[15]關(guān)于大安閣的功用及具體陳設(shè)雖然沒有明確的記載，但我們可以通過一些史料進行推斷。至元十三年（1276）五月，南宋恭宗趙降元后被送到上都，“世祖御大安閣受朝”[16]。至元三十一年（1294）四月，元成宗鐵穆耳“即皇帝位，受諸王宗親、文武百官朝于大安閣”[17]。同年，元成宗囑咐膽巴國師：“明日月旦就大安閣釋迦舍利像前修設(shè)好事，師宜早至。”[18]大德十一年（1307）五月，元武宗海山“即位于上都，受諸王、文武百官朝于大安閣，大赦天下”[19]。由上述記載可知，大安閣不僅是舉行重大政治活動的地點，而且設(shè)有佛堂，供奉有佛像，那么在閣中修佛事就順理成章了。

綜上，皇帝日常起居的宮殿要為皇帝修佛事提供便利，即使是大明殿、大安閣這樣的正殿也無一例外。既然元帝曾在大都和上都的正殿修佛，那么中都的正殿也非常有可能曾用于修佛。

二、一號殿是元中都的正殿

據(jù)《經(jīng)世大典》記載，“上都、中都諸城，咸仿此（大都）而建焉”[20]，可見中都的規(guī)劃是以大都為藍本，與上都也有較多相似之處。

大都以麗正門外第三橋南側(cè)一棵樹與大內(nèi)南門（即崇天門）對準的方向為中軸線對稱建造[21]，宮城位于全城的中軸線上。作為宮城的正殿，大明殿的中心位置不僅在史料中有明確記載，也被現(xiàn)代考古工作所證實[22]。上都的正殿大安閣近年也被證明處于宮城的正中[23]。正殿位于宮城正中的做法對元中都的設(shè)計應該產(chǎn)生了最直接的影響。

從目前的考古成果來看，元中都是嚴格按照中軸對稱的原則進行建造的（圖二）[2]，皇城南門、宮城南門、一號殿址、宮城北門、皇城北門從南至北排列，形成一條縱貫南北的中軸線，宮城內(nèi)眾多殿址對稱布列于軸線兩側(cè)。從位置上看，一號殿址處在宮城四門連線的交匯點上，居于宮城中心偏北的位置，其它殿址分布于四周，呈眾星捧月之勢。這樣的布局顯然是承襲了歷代宮廷把規(guī)模最大的大朝正殿安排在顯要位置的傳統(tǒng)。

1999—2001年考古工作者對一號殿址進行的考古發(fā)掘，揭示了其建筑結(jié)構(gòu)，對認定其規(guī)制及功用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從建筑形制上看，一號殿址平面呈“工”字形，具有典型的元代宮殿建筑特征。整體建筑在兩層夯筑臺基上，南北通長101.1米，東西最寬49.2米，高2.95米，“從南向北由月臺、前殿、柱廊、寢殿、東夾室、西夾室和香閣組成”[2]，前殿與寢殿間由柱廊連接（圖三）。這種建筑布局與元大都的正殿——大明殿、延春閣“前朝后寢”的格局相同。

從建筑構(gòu)件上看，一號殿址出土了大量用漢白玉雕刻的臺沿螭首、角部螭首、蓮花覆盆柱礎(chǔ)、龍紋牡丹角柱石，施黃綠琉璃釉的團龍紋瓦當、滴水、脊飾、塑龍，灰陶質(zhì)龍紋方磚等[2]，可以說，象征皇權(quán)的龍的形象無處不在。尤其是漢白玉石材在臺階、臺沿、欄桿、柱礎(chǔ)石等處的大規(guī)模使用，充分反映了一號殿較高的建筑等級。

圖二 元中都皇城、宮城平面圖

根據(jù)一號殿處于宮城中心的地理位置和典型的“工”字形建筑形制以及大量高規(guī)格建筑構(gòu)件的使用可判定，它應是皇帝處理政務(wù)的大朝正殿，其地位相當于大都的大明殿和上都的大安閣。

三、一號殿可能為昆剛殿

1.元代修佛事的地點以正殿為主

不管是政治需要還是精神寄托，修佛事已經(jīng)成為元廷不可或缺的重大活動。筆者對《元史》留下的歷朝皇帝修佛的記錄進行了梳理，發(fā)現(xiàn)元代宮廷內(nèi)皇帝主要的修佛地點有大都的大明殿、延春閣、玉德殿、興圣宮、隆福宮和上都的大安閣。其中，大都的興圣宮是皇太后的居所，隆福宮是皇太子所居的殿宇，應為皇帝臨幸所至，當屬別論。由此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元帝主要的修佛地點幾乎都是正殿，與元代帝王日常活動以正殿為中心的規(guī)矩正相吻合。那么泰定帝途經(jīng)中都時選擇在昆剛殿修佛，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昆剛殿有可能就是正殿。

2.修佛事對空間的要求較高

圖三 一號殿址平面圖

修佛事需要有相對獨立的較大的空間，用以擺放佛像及供奉用具，營造肅穆、莊重的氛圍，表達皇帝尊佛崇佛的虔誠之心。我們可以從曾用于修佛并有明確尺寸記載的宮殿的建筑結(jié)構(gòu)出發(fā)，分析修佛事所需要的具體的空間條件。

據(jù)《南村輟耕錄》記載，大明殿為“十一間……柱廊七間……寢室五間，東西夾六間，后連香閣三間”[13]。由于大明殿是政治權(quán)力的中心，前殿是舉行朝會的地方，故筆者推測，佛堂更有可能設(shè)置在有東西夾室的后寢殿中。

延春閣位于大明殿之北，“是皇帝舉行宗教儀式和宴會之所。規(guī)制陳設(shè)，大體上與大明殿同”[24]。延春閣是雙層結(jié)構(gòu)的建筑，下層為延春堂，上層為延春閣，通常總稱為延春閣，平面布局為“寢殿七間，東西夾四間，后香閣一間”，其中“西夾事佛像”[13]，延七年（1320）十一月丙寅，元英宗就曾“修秘密佛事于延春閣”[10]。

玉德殿也是元大都宮城內(nèi)一處用于修佛的較為主要的宮殿，成宗、武宗均死于此。規(guī)格為“七間，東西一百尺，深四十九尺，高四十尺，飾以白玉，以文石，中設(shè)佛像”[13]。元仁宗延七年（1320）“十一月庚戌，鑄銅為佛像，置玉德殿”[10]，“十二月六日，進呈玉德殿佛樣，……正殿鑄三世佛，西夾鑄五方佛，東夾鑄五護佛、陀羅尼佛，皆用石蓮花座及臺光焰果釘座”[25]。由此推斷，玉德殿的形制應為正殿帶東西夾室的布局，東西夾室用于供奉佛像。

綜上，不論大明殿、延春閣還是玉德殿，均為正殿帶東西夾室的建筑格局，這樣的空間條件為陳列佛像提供了足夠的空間，方便了帝后修佛。

根據(jù)考古發(fā)掘資料可知，元中都一號殿址后寢殿也是香閣帶東西兩夾室的格局。“寢殿面闊三間、進深三間，東、西夾室面闊進深均三間，香閣也是面闊進深均為三間，各有門道與寢殿相通。”[2]其建筑格局與大明殿、延春閣的后寢殿以及玉德殿的格局相同，具備供奉佛像的條件。

除一號殿址外，元中都遺址還有一些其它的建筑遺跡，包括圍繞一號殿址的偏殿和一些后宮建筑。元中都建成后，相繼設(shè)立了留守司、萬億司、虎賁司、光祿寺、銀冶提舉司等官署，結(jié)合歷代都城行政機構(gòu)均規(guī)劃在宮城附近的傳統(tǒng)，這些官署的位置應該就在一號殿址附近。這些機構(gòu)行政職能較強且建筑規(guī)模較小，基本不可能用于修佛。此外，根據(jù)考古報告，后宮建筑的殿宇遺跡長度多數(shù)都在20～60米之間，高度僅有少數(shù)超過2米，體量非常小，規(guī)制遠遜于一號殿，考慮到中都的使用情況，這些殿宇應不是皇帝輕易臨幸的地方，而且這些建筑基址不是亞腰形，應該不是正殿帶東西夾室的格局，不具備修佛事的空間條件[2]71—77。因此，泰定帝到中都駐蹕，唯一能滿足皇帝修佛需要的建筑就是規(guī)模較大且具有東西夾室的一號殿，一號殿址極有可能就是昆剛殿遺址。

綜上所述，元中都遺址內(nèi)的一號殿不僅是大朝正殿，更重要的是它的結(jié)構(gòu)形式保證了皇帝在政治、生活上的需要，是唯一符合昆剛殿功能的建筑，因此可以認為一號殿就是昆剛殿。

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得到劉建華老師的悉心指導，在此誠表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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