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音 小魏
1995年,四川一對農民夫婦不慎在廣州火車站丟失了5歲的大兒子,幾年后,他們得知兒子被一對美國夫婦收養。他們沒有能力出國尋子,于是竭力培養小兒子讀書,想讓他有朝一日赴美留學,尋找哥哥。20年后,小兒子成為留美碩士,他遠赴美國,在學習之余傾力尋親,他能找到哥哥嗎?他們夜夜仰望的星空真的在大洋彼岸嗎?

絕望之后的希望,農民夫婦制定尋子計劃
1995年3月初的一天中午,廣州火車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對年輕夫婦慌亂地疾走,焦慮地大聲呼喊:“浩文!”聲音很快被淹沒在嘈雜聲中。沒一會兒,他們被擁擠的人群沖散。
這對夫婦是蔣新明和妻子黃麗娟,他們是四川省樂山市犍為縣的農民,準備去深圳做工。在廣州火車站轉車時,蔣新明到售票窗口買票,黃麗娟給5歲的兒子蔣浩文去買水,回來發現兒子不見了。
失魂落魄的夫婦倆來到車站派出所報警,警方安排人員四處尋找,一直到深夜,沒有任何線索。第二天、第三天……蔣浩文就像人間蒸發,令蔣新明夫婦無比絕望。黃麗娟兩天粒米未進,并開始胡言亂語,看到與兒子年齡相仿的孩子就猛撲過去抱住,嚇得對方哇哇大叫。妻子精神出了問題,無奈,蔣新明只得帶她回四川老家治療。
那是一段慘痛的日子。黃麗娟生活也無法自理,蔣新明將兩歲的小兒子蔣浩武托付給母親照看,自己帶著妻子到處治病。直到1999年夏天,黃麗娟終于徹底恢復正常。
對大兒子的愧疚與思念,無時無刻不噬咬著蔣新明夫婦的心。他們決定再次赴廣州尋子。此時,蔣浩武已經入讀小學,他懂事地對父母說:“你們去找哥哥吧,我會聽奶奶的話。”
1999年10月初,蔣新明夫婦淚別小兒子再次來到廣州。他們在火車站附近的城中村租下一間房子,并在打印店印了尋人啟事,貼遍大街小巷。有好心人得知這孩子已經走失了4年,都勸他們放棄,說找回來的可能性基本沒有了。黃麗娟大哭道:“就是找十年、二十年,我也要把兒子找到。”
帶去的錢很快用光了,蔣新明在一處工地找了份工作,黃麗娟去當保姆,只要有時間,就四處找兒子。人海茫茫,希望也是那么渺茫,夫妻倆經常相對無言,彼此的眼睛里寫滿絕望。
1999年11月初,黃麗娟的雇主提醒她,這樣尋子如同大海撈針,應該去各個派出所找找當年的資料,興許會有線索。蔣新明夫婦便從火車站派出所開始,向各個派出所求助。4年之后再來尋子,大家都認為沒有希望。抵不住夫婦倆一再哀求,警察也盡力幫他們翻找幾年前的資料庫。

終于在海珠區一個派出所,一條失蹤人口登記信息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記錄顯示,1995年8月,有人將一個5歲左右的流浪男童送到派出所。當時孩子全身臟兮兮的,幾天后才開口。他自稱5歲,說自己叫文文,母親叫“娟娟”……派出所根據孩子口音,和四川方面聯系無果后,登報尋找孩子的父母。三個月后,還是無人來認領,警方按照規定將孩子送到廣州市一家福利院。
黃麗娟覺得孩子各項特征都和兒子非常像,但那個時間距離蔣浩文失蹤已有半年之久,蔣新明不敢確定對方是他兒子。抱著一線希望,他們找到福利院。可幾年過去了,福利院幾經合并,許多資料都已經遺失。剛燃起的希望又要破滅!在夫婦倆軟磨硬泡的哀求下,工作人員終于找到1995年的一部分資料。上面顯示,當年派出所送過好幾個流浪的小孩,其中確有一個叫文文的五歲孩子,但這個孩子最后被一個美國家庭收養了。
這個“文文”會不會就是他們的兒子?蔣新明夫婦心中狂喜。但因為記載不全,工作人員不敢肯定,也不肯把收養人的信息告訴他們。蔣新明夫婦流淚訴說這些年找兒子的苦楚,最終“感情牌”起了作用,對方把美國收養人的地址和電話告訴了他們,并說:“這個孩子不一定是你們的兒子,而且這么多年了,估計很難聯系上了,你們還是死心吧。”夫婦倆覺得哪怕只有一線希望,都不能放棄。
因為看不懂英文,他們拿到地址和電話后,急忙請人翻譯,得知那是美國印第安納州波利斯市佩頓社區。他們去郵局打國際長途,卻顯示為空號。黃麗娟很失望,蔣新明安撫道:“咱們有美國人的地址,有朝一日出國去找浩文。”話雖如此,可他知道,作為一個農民,去美國無異于天方夜譚。
黃麗娟的雇主是一對高知夫婦,男主人是大學教授,姓張。她向張教授請教如何去美國,得知她的遭遇,張教授“理性”地幫她分析,說:“如果你的孩子真的在美國,他或許能擁有更好的人生。你們沒有經濟能力,語言不通,即使到了美國,也難以找到兒子。”張教授的話,讓黃麗娟很是生氣,她抹著淚說:“不是親生父母,不會真正疼孩子。他就是混得再好,心里也是苦的。”
張教授被這個沒有多少文化的母親震撼了,了解到黃麗娟家的情況后,給她出主意:“你們與其現在這樣到處找,還不如回去好好培養小兒子。將來讓他去美國留學,這樣不僅有機會找到大兒子,小兒子也能出人頭地。”黃麗娟什么都不懂,覺得這是個辦法。
得知張教授有許多學生來自農村,如今都在世界各地留學,黃麗娟心頭一亮,并把張教授的話告訴丈夫,她說:“這是我們找回浩文的唯一途徑,就是把我的骨頭熬成水,也要把浩武培養出來!”她對張教授千恩萬謝,隨后說服丈夫辭職一起回家。
曲線尋子坎坷路,把小兒子培養成留美碩士
為了給兒子一個良好的學習環境,回老家后,他們在樂山市租了一套二居室,并托老鄉幫忙,把兒子轉到樂山市一所小學。浩武來自農村,跟不上學習進度,黃麗娟為了讓任課老師多關心浩武,每天主動和老師溝通,熱心為班級做許多事。得知一位老師家孩子沒人接送,她主動請纓幫對方接送孩子;還執意要幫另外一位任課老師家打掃清潔……黃麗娟沒有錢,但她用自己卑微的方式,打動了城里的老師們,大家格外關照浩武,無償給他補課。蔣浩武的成績逐步上升,到了第二學期,他進入全年級前20名。
蔣新明為了養家,在樂山的建材市場蹬三輪車送貨,黃麗娟做家政工。夫妻倆勤儉節約,2007年,他們在樂山市一中附近買了一套80平方米的二手房,鼓勵兒子考進一中。
那幾年,蔣新明夫婦不斷在小兒子耳邊灌輸“留學美國”的理想。蔣浩武對哥哥沒有什么印象,但父母的期盼讓蔣浩武壓力很大,他一度覺得在父母心里,哥哥比他更重要。
讀初二時,蔣浩武變得很叛逆。一次因為貪玩,考試沒考好,黃麗娟批評他說:“你這樣下去,能考上大學嗎?考不上大學將來怎么出國,怎么去找你哥哥……”他憤怒地回道:“為什么你們把哥哥弄丟了,要逼我學習,逼我去美國找他?”黃麗娟愣住了,氣得淚如雨下。
見媽媽哭了,蔣浩武意識到自己說錯了,內疚地低下了頭。后來,黃麗娟打電話向廣州的張教授請教,張教授告訴她,孩子處于叛逆期,不能給他施加太大的壓力,而是要讓他知道出國留學,對他自己的好處。張教授還親自給蔣浩武打了幾次電話,和他聊天,講大學的生活……在張教授的幫助下,蔣浩武漸漸提高了眼界,知道出國留學對自己的未來也有幫助,他重新尋找到學習的動力。看著兒子“重回正軌”,黃麗娟百感交集。
一天放學后,蔣浩武和同學去打籃球,忘記和家人打招呼。傍晚,他回到家時,黃麗娟立即撲上去,抱著他嚎啕大哭:“兒啊,我的兒啊,你終于回了。”原來,見他一直沒有回家,蔣新明詢問了老師、同學無果后,夫婦倆嚇壞了,趕緊召集人去找。中途,黃麗娟的精神出現混亂,在街上大哭,一會兒叫浩文,一會兒叫浩武,被鄰居送回家……
看著自己消失一會兒給父母造成的恐慌,蔣浩武終于明白父母對自己的愛,也懂得哥哥的失蹤,是父母心中永遠的痛。蔣浩武為自己曾經的自私和偏執感到羞愧。作為兒子,他有責任去幫他們彌合這道傷。那以后,他開始關注美國留學的相關事宜,了解到,有的人高中畢業去美國留學,可那是一筆不菲的費用。像他這樣的窮孩子,最好的辦法是先在國內讀大學,而后考美國大學研究生獎學金。確定目標后,蔣浩武更加發奮努力,高二時由全年級一百多名進步到前三十名,英語成績穩居第一。
2011年8月,蔣浩武考上了四川大學。在大學里,同學們忙著聚會、戀愛、打游戲,蔣浩武不敢放松,每天泡在自習室,出沒在實驗室。大三下學期,蔣浩武開始為申請美國大學研究生做準備。到了大四,他申請了許多美國大學,最終他只接到美國布法羅大學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對方也無法提供獎學金。
考慮到家里的經濟狀況,蔣浩武想放棄,準備次年重新申請有獎學金的學校。蔣新明夫婦得知后,讓蔣浩武放心去美國留學,這筆錢他們來解決。
當天晚上,夫妻倆商量怎么籌錢時,黃麗娟提出賣掉現在居住的房子。蔣新明有些猶豫,他說:“麗娟,當年那個工作人員也說,美國夫婦收養的這個孩子不一定是我們的兒子,咱們現在這樣是不是太冒險了?”黃麗娟勸導丈夫說:“即使不是咱們的大兒子,可小兒子能夠出國留學,這對他的未來也是一件好事。再說萬一是老大呢?這不是一舉兩得。”蔣新明被妻子說動,他們開始聯系賣房子。
2015年8月,蔣新明夫婦把房款的一部分兌換成5萬美元交給兒子。拿著父母賣房的錢,蔣浩武心痛不已地問:“房子賣了,你們今后住哪里?”蔣新明笑著說:“你這么有出息,將來學成歸來,老頭老娘還怕你買不起房嗎?”
蔣浩武啟程的前幾天,黃麗娟從柜子底部拿出一個木盒,把寫著美國夫婦地址的紙張拿出來。泛黃的紙張斑斑點點,不知是霉斑還是淚痕。她對浩武說:“這是你哥哥的唯一線索,你一定要想辦法去找找。”蔣浩武答應了,可是他心里直打鼓,美國那么大,要到哪里找哥哥呢?但這些話,他不敢對父母說,只能點頭承諾:“放心,我會把哥哥找回來的。”
2015年8月底,帶著父母的殷殷期盼,蔣浩武飛赴美國求學。
動人的尋找,兄弟重逢情撼美利堅
在學校安頓之后,蔣浩武在網上查到,從水牛城到波利斯市開車需要8個小時,飛機也需要3小時。2015年12月,蔣浩武飛往波利斯市,幾經輾轉,找到佩頓社區。他根據那對美國夫婦的姓名,四處打聽他們的住址。可十幾年過去了,當地居民流動很大,大家都說沒見過。好在當年那里華人不多,有個50多歲的房產經紀人回憶說,十多年前,有對夫婦拜托他們賣過住房,他們帶著個華裔男孩。不過,他們賣掉房子之后就沒有了消息。這樣的結果,讓蔣浩武很絕望,卻又在意料之中。當天晚上和父母打電話時,他撒謊說:“已經找到那對美國夫婦的住址,只是他們全家出國旅游了,要等他們回來后才能確定對方是不是大哥。”黃麗娟夫婦充滿了期待。
此時蔣浩武茫然了,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同住的師兄也是中國留學生,得知他的情況后,建議他在網上尋找,比如小區附近的學校,看官網上有沒有哥哥的信息。蔣浩武覺得這是個辦法,他仔細推斷哥哥的入學時間后,經過一番搜索,終于在當地一所小學網站上,找到一張畢業班的照片。一個東方男孩的臉和哥哥小時候的照片非常像,引起蔣浩武的注意。
蔣浩武激動不已,給那所小學寫了封郵件,詳細講述了他來美國尋找哥哥的故事,希望得到學校的幫助。兩天后,學校給他回了郵件。對方遺憾地告訴他,那個男孩叫斯蒂文,小學畢業后就轉學了,他們也沒有斯蒂文的最新消息。燃起的希望瞬間破滅,尋人之旅又重新回到起點。此時,黃麗娟夫婦總在追問他尋找的進展,蔣浩武只得說:“快了。”
美國網絡發達,為了找到哥哥,他在推特、臉書上發布尋找哥哥的消息,但他的求助很快被淹沒在浩渺的網絡訊息中。一晃大半年過去了,還是沒有哥哥的消息。兩年的研究生生涯,只剩下一年多了,能不能找到哥哥?蔣浩武壓力很大。加上學習任務繁重,四處奔波也浪費不少錢,蔣浩武從家里帶來的錢所剩無幾。蔣浩武感到自己就像一葉孤舟,行駛在茫茫大海上,沒有一點方向。
2017年春節,和父母視頻時,見他們孤單待在出租屋,蔣浩武心情沉重,幾天都悶悶不樂。師兄發現他不對勁,讓他向學校心理輔導老師凱恩求助。凱恩曾在中國做過訪問學者,得知蔣浩武的情況后,及時地給他做心理疏導。了解一些中國國情的凱恩,非常理解和同情蔣浩武一家的經歷,為了能幫到他,凱恩把蔣浩武尋找哥哥的故事發給當地報紙,發動布法羅棒球隊的運動員轉發蔣浩武的推特……
在凱恩的幫助下,蔣浩武找哥哥的事在網絡上傳播開來。2017年4月,蔣浩武收到一封郵件,來信者自稱是斯蒂文,也就是蔣浩文,讓蔣浩武不要再找他了。蔣浩武半信半疑,給對方回郵道:“你真的是我哥哥?”蔣浩武認為對方根本不是斯蒂文,是在惡作劇。他憤怒地發去一封郵件,斥責對方在別人的傷口上撒鹽,是個騙子。幾天后,斯蒂文再次回信了,并附上兒時和近期的照片。看著照片,蔣浩武眼眶漲潮了,對方微胖的臉分明就是爸爸年輕時的輪廓,小時候的照片也和家里唯一一張蔣浩文的照片相像。此人應該就是哥哥了!
蔣浩武立即給對方回信,并呼喊著哥哥,訴說父母這些年為了找他而受的苦。沒想到斯蒂文回郵說:“你騙我,當年他們把我賣了,怎么還會找我呢!”蔣浩武震驚了,他覺得中間肯定有什么誤會,他立即給對方回郵:“哥哥,你知道嗎?因為把你弄丟了,爸媽很自責,媽媽為此瘋了……”想到一家人多舛的命運,蔣浩武郵件發出后,心還疼痛著。沒有想到,4個小時后,斯蒂文竟風塵仆仆地出現在他面前!
見面的一剎那,兄弟倆之間仿佛有電流流過,那種感覺太奇妙了,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又哭又笑。22年,多難的歲月啊,所有的痛苦與思念,在這一刻臻于圓滿。斯蒂文含淚笑著,用生硬的中文說“弟弟”,瞬間又淚如雨下。
蔣浩文說,養父母收養他時,已經有兩個孩子了。但他們對他非常好,為了不讓他忘記自己祖國,養父母還讓他從小學習中文。大學畢業后,學金融的他在波士頓一家金融公司上班。
當時是美國時間下午5點,中國還是清晨,蔣浩武顧不得太多,給父母打電話:“媽,哥哥回來了!”說完,他早已泣不成聲。電話那頭,黃麗娟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急迫地問:“你沒騙我吧?找到老大了?”蔣新明湊過來,讓他們趕緊視頻。那天,蔣新明和黃麗娟都換上了新衣服。夫婦倆見蔣浩文時,把顯示屏摸了又摸,黃麗娟哭著說:“文文?你真的是文文?”看著母親蒼老的面容,蔣浩文的眼淚噴涌而出,顫抖著喊出:“爸、媽,是我!我是文文啊!”接著又說:“我不該怨恨你們這么多年,是我不對啊,我竟然相信了騙子的話……”
原來,當年黃麗娟離開后,有個女人跑過來告訴他,他媽媽讓她帶著他過去,他只得跟著對方走。結果對方拽著他要上車,說他媽媽已經把他賣給她。5歲的蔣浩文拼命反抗,最終掙脫對方的手,他跑出很遠,流落街頭,靠撿剩飯剩菜為生,后來被好心人送到派出所……因為恨父母將他賣掉,所以他被美國父母收養后,從來沒有想過回中國找親生父母。
他哭得肝腸寸斷,視頻那頭的黃麗娟夫婦哭著勸他:“兒子啊,是媽媽不對,媽媽當年不該松開你的手啊,讓你吃苦了……”電光火石間,丟失了22年的親情,藏在心里20多年的怨恨,在那一刻消散,隔著屏幕,一家人終于團聚。隨后,蔣浩文帶著弟弟與養父母、女友見面,兄弟倆走到哪里都是牽著手或攬著肩膀,他們太珍惜這無比寶貴的相處時間。
2017年8月,蔣浩武在哥哥的幫助下,順利完成學業。9月底,兄弟倆飛回中國,一起回到樂山,一家人終于團圓。如今,蔣浩武在成都找到一份工作。蔣浩文回美國后,經常和父母、弟弟聯系。他說,以后每年都要回國看望父母。如果條件成熟,他可能會回國定居,一直陪伴在親愛的父母和兄弟身邊。
編輯/劉彩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