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
只要天盡頭有東西存在,就想去看一看,這是我的癖好之一。為此,我曾去冰島參加過一次我并不擅長出席的“世界作家會議”。
到了冰島,感到最震驚的事,就是人們熱衷于讀書。大概與冬天太長、多在室內打發時光有關。我聽他們說過,看一個人家里是否有個像樣的書架,就能衡量出那個人的價值。相對于人口而言,大型書店為數眾多,冰島的文學也很發達,赫爾多爾·拉克斯內斯曾在1955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據說他去世時,他的代表作《獨立的人們》在廣播里連續朗讀了好幾個星期。其間,全體國民“釘在”了收音機前。好厲害呀!
作家也為數眾多,據說單單雷克雅未克一地,就有三百四十名“作家”登記在冊。如同永瀨正敏主演的電影《冷冽熾情》中提到的那樣,冰島是世界上作家占總人口比例最高的國家。
冰島人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盡管如此,他們對冰島文化和語言抱持的摯愛與自豪,便是在我這一介過客看來,似乎也是明確而堅定的。冰島語是一種成分接近古挪威語的語言,大約從公元800年開始至今,結構上幾乎沒發生過變化。也就是說,文學性在歐洲獲得高度評價的“冰島薩迦”所使用的語言,源遠流長、一脈相承,一直延續至今。
細想起來,一千多年前的“敘事語言”,在日本來說就是與《源氏物語》同時代的語言了,居然原封不動地還在使用,這可是相當了不起的。
至于冰島語為何長期以來幾乎毫無變化,最大的原因還在于這里是歐洲真正的“盡頭”,往來十分不便,因而語言才能以較為純粹的形態得到保存。冰島人對本國文化的獨特性有極強的保護意識,直到現在仍然盡量不使用外來語,比如 fax(傳真)、computer(電腦)這類詞,都不會照搬發音,而是譯成冰島語詞匯再用。

說到不變,冰島的動物們也沒有太大的變化,因為冰島嚴格限制從外國攜帶動物入境。拜其所賜,許多動物按照“冰島式樣”完成了獨立進化。比如說冰島的羊沒有尾巴。問問冰島人,他們卻回答說:“第一次出國時,看見羊居然長著尾巴,嚇了一大跳。”
冰島的馬也與別處的馬很不一樣。自殖民時代之初被帶進冰島后,幾乎沒有混入別的血統,因而原封不動地保留著古代的模樣,整體而言個頭小巧,鬃毛非常長。頗有些像從前那種“電聲樂隊”的歌手,一邊撩起飄逸的劉海,一邊款款而來。
冰島的貓,我覺得跟其他國家的好像也很不一樣。這些貓兒更自由自在,優哉游哉地走在街頭。而且當我(用日語)招呼一聲“過來”時,還真的走過來了。要問冰島的貓與其他國家的貓有何不同,我覺得外觀上似乎沒有差別,然而性格卻沉穩得多,對人的戒備心好像也很低。
也許貓兒們在這北陲之地完成了某種內在的變化。對于愛貓者來說,這里無疑是個令人歡愉的地方。僅僅是漫步街頭,就叫人心平氣和。
說到冰島的名產,就是海鸚了。您知道海鸚嗎?在日本也叫作花魁鳥。海鸚真是一種外觀奇異的鳥兒,明明生活在北極附近,鳥喙卻像南國的花卉一般色彩鮮艷,腳爪是橘黃色的。它們到了春天便在海邊斷崖上集體筑巢,孵蛋育雛,秋天和冬天則飛翔在大海上,食魚為生。據說它們一年中大約有七個月壓根兒不上岸,就在海上過日子。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鳥,但像這家伙一樣一眼就能認出來的鳥兒,只怕絕無僅有。
據說有大約600萬只海鸚在位于冰島南岸、人口4500人的韋斯特曼群島筑巢產卵。想想冰島人口也只有30萬,這真是個驚人的數字。于是我便尋思,非上島親眼看看海鸚的真身不可。從雷克雅未克近郊一座很小的機場乘坐陳舊的老式雙引擎飛機,迎著風搖搖晃晃地飛向赫馬島。降落后,走出建筑,外邊刮著狂風,身體差點被吹得騰空而起。問問島上的人,答道: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喲。
風吹了整整一夜,“到了夜里十點鐘,饑腸轆轆的小海鸚就會上街來”。酒店的人告訴我。然而風太大,又夾雜著雨,我只是走上街去瞅了一眼,便立刻作罷回了酒店。于是乎,我們那天看到的,就只有港口附近的一具小海鸚尸體。小海鸚完全沒有鮮艷的色彩。請諸位想象一下普通海鸚的黑白版,那就是小海鸚了。說實話,變成了黑白兩色后,讓人有一種乏力感:“咦,這就是海鸚?”不過,在弱小無力的孩提時代色彩就那般艷麗的話,難免過于招搖,成為食肉鷗或其他動物上好的美食,所以故意長成樸素的色調。隨著逐漸長大,色彩便一點點地生出來,約莫一年身上就變得色彩鮮明。總之,那只黑白的小海鸚死在了港口碼頭邊。死因不明,但身上沒有傷痕,所以可能是餓死的。
冰島全境都有溫泉涌出,驅車出行,常常可以看到冒著白色霧氣的小河。
冰島人利用這溫泉進行地熱發電,嚴冬季節用熱水供暖,還用它進行溫室栽培。托它的福,不管是住進何等寒磣的旅店,房間里都是暖洋洋的。其次,因為利用溫泉進行溫室栽培,市場上的番茄和黃瓜十分豐富。還有,在冰島,只要是個小鎮(甚至根本算不上小鎮的地方),都會配備很大的溫水游泳池。
最著名的溫泉是距離雷克雅未克不到一個小時車程的“藍湖”,不是開玩笑,這里真的非常大。大得像小湖似的溫泉里,人們身穿泳衣下水。四周的溫泉水一眼望不到邊。在冰島潔凈的天空下,淡藍色的“湖面”上暖意融融,蒸騰起令人愉悅的霧氣。
這個溫泉其實是近旁一座地熱發電廠排放的“廢水”。將海水輸入熔巖底下加熱,再用它來發電。用過的海水“就這么排放廢棄,未免太可惜”,于是作為溫泉再次利用。
在冰島旅行,有幾個發現。
在九月的前半個月里,我幾乎沒看到過蟲子。唯獨一次,在賓館的浴室里看見過一只小蜘蛛。倘若在平日,也不會把在浴室里見到一只蜘蛛當回事,然而只有那次,我毫無來由地感到親切,很想囑咐它一句:“啊,你也要加油哦。”總之我覺得,不喜歡蟲子的人與其前往婆羅洲,不如到冰島來旅行……
夜里十點鐘左右,走在雷克雅未克的街頭,我曾看到過鮮綠色的極光。我從來沒想過竟然會在都市的正中央看到極光,所以親眼看到時十分震驚。
極光清晰可見,時時刻刻在變幻著形狀。雖然美麗,卻又不單單是美麗,似乎更具有某種靈性的意味,甚至像是這遍布著苔蘚、沉默與精靈的神奇北方海島靈魂的模樣。
不一會兒,極光仿佛言辭混亂、意義模糊一般,徐徐地變淡,最終被吸入黑暗,消失不見。我在確認它已消失之后,返回溫暖的賓館房間內,連夢也沒做一個,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