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志鋒(壯族)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離今天也有二十多年了吧。年代久遠,我記不清具體是哪一年我到“油城科技培訓中心”電子班學習。只記清,那年的正月初十,我從老家出發,坐了汽車再坐火車然后再坐汽車,去海濱城市油城。為什么記得是初十,因為正月初十是我母親的生日。并不是我逃離母親的生日,不給她老人家慶生,如果那樣,該是多羞恥的罪名?實際上,我是一位孝子,家里最小的,我們那里稱為“滿仔”,我一直陪在母親身邊,每年的生日我都要給她慶生。我父親死得早,母親含辛茹苦把我們幾姐弟養大,我有三個姐姐,一個哥哥,三個姐姐都沒上幾年學,只有我哥哥讀完高中,他考不上大學就去村小學當代課教師。我們村才十多戶人家,高中畢業生沒有幾個,看哥哥手拿那本紅紅的高中畢業證書,很多人都羨慕。我三位姐姐陸續地出嫁了,大姐出嫁后二姐就讀不成書,二姐出嫁后三姐就讀不成書,三姐出嫁后應該是哥哥讀不成書,他得回家和母親勞動供我讀書,但事實上卻反了過來,是我讀不成書,他那時讀高中,村里的人都說他比我聰明,應該讓他讀完高中考大學,我只能回家幫母親放牛,那時我才十二歲。我的姐姐們也沒有畢業證書,但她們都有像畢業證書一樣的紅本本,例如結婚證、計劃生育證、準生證等等一大沓。唯獨我沒有,我讀了一年初中便輟學了,那時小學畢業生是沒有畢業證的。油城的電子學校可真夠多了,各種報紙上都登有五花八門的技校招生廣告,而刊登廣告的電子技校,大多都是油城的。報紙上的技校廣告,我不知道那時它吹得天花亂墜,以為一切都是真實的,不知道那些圖片廣告都是P的,承諾的進廠工資,更是天上和地下。畢業后包分配,一個月一千多元甚至幾千元,對于一心想逃離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村青少年來說,這有多大的誘惑力可想而知。那一天,我去家鄉小鎮上的發廊,見沙發上擺著幾張報紙,順手拿起瞄瞄,滿版的電子學校招生廣告,我激動得心里“嘭嘭”地響。跟伙伴們說:“我一定要去油城的電子學校學習。”伙伴說:“能拿到那本紅本本就有大錢拿了,就像你哥哥手中的那本紅本本。”
我一定要去電子學校拿到紅本本,我在心里狠狠地說。多年后我才知道,證書的封面不光是紅色的,還有藍色、咖啡色和各種顏色的,我那時還沒去油城的時候也不知道咖啡色是什么樣子,能喝上咖啡也是多年后的事了,但那時我很喜歡聽錄音機里的一首歌:“美酒加咖啡,我就要喝一杯……”不管各種各樣的本本有多少種顏色,我都統統稱它為紅本本。我要去電子技校拿紅本本,那是需要成本的,幾千元錢的學費和伙食費那時候對于我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要知道,那時農村的暴發戶才是萬元戶,我那十多戶的小村莊還沒出現一家萬元戶。幾千元,只能借或者出門打工賺錢,我母親是不允許我出門的,如果我出門,家里的田地誰來種?扔給母親一人干那是絕對不行,母親的年紀也老了。我和幾個姐姐和姐夫商量,姐姐和姐夫們都有一大堆孩子,他們都用各種好話來婉拒和教育我。扔給我那位當小學代課教師的哥哥,那更加不行,他考兩年大學都考不上,自認為我讀了一年初中輟學回家和母親干活供他上學是天經地義。他每月三十元的工資,跟那幫老師花天酒地很快就花掉了,每天中餐和晚餐都回家吃,但我和母親從沒見過他一分錢。我知道母親辛苦,在姐姐們那里碰了壁后也就不再提出門的事。我至少有一張身份證,我母親連身份證也沒有,我甚至也沒有見過她和父親的結婚證,她唯一的名字只寫在戶口本上,她一生也沒有照過相,我沒有帶母親去鎮上的照相館照相,卻和伙伴們去照了幾張,母親去世后也沒有留下一張相,這是我至今最遺憾的一件事,我始終不能原諒自己。我翻她那只老箱子的時候,見箱里有一捆紅本本,我以為是母親的紅本本,那只老箱子是母親的陪嫁物,我解開那捆用一條小麻繩捆著的紅本本,發現那是幾本《毛主席語錄》,有兩本還被老鼠咬了一小半。
我母親不識字,在我的記憶中她從沒睡過一次午覺,幾乎也沒生過病。那一年突然一場大病臥床不起,送去醫院,打不了針,打針就反應,也吃不了藥,吃藥就嘔吐,醫生們都束手無策,沒過多久母親就去世了。按我們那地方的習俗,父母親過世,頭三年每餐都要在八仙桌上擺上飯菜孝敬,過完三年后才能燒立在八仙桌上的靈牌。我打算孝敬剛去世的母親三年,燒完母親的靈牌,然后出門到遠方去,那樣我到哪兒母親就可以跟隨我到哪兒,只要我有一口飯吃,跟隨著我的母親的靈魂就不愁餓。剛給母親做完初一的第一年,大姐夫和二姐夫跟我說:“我們以前不同意你出門打工,那是因為家里還有阿媽,現在阿媽過世了,你可以出門打工了。”我說:“還有兩年才能給阿媽燒靈牌咧。”哥哥說不用等三年也可以燒,他是怕我把麻煩推給他,他已經結婚,他結婚的彩禮錢卻是我和母親來付,賠了幾年才賠完。我和哥嫂也已經分家。我知道他們那時的心思,我也差不多到結婚的年齡了,如果我不出去賺錢他們就得為我負擔。
我把家里的幾條牛賣了,還了該還的債,再跟姐夫們借了一些錢,決定去油城的電子學校學電子。我把報紙上所有刊登招生廣告的電子學校對比了一下,覺得“油城科技培訓中心”的費用最便宜,我就選了“油城科技培訓中心”。大年初十,我們附近村莊的人都在那一天出外打工,我也選在那一天隨他們出去,但他們是去東莞、深圳、粵東打工,而我是去油城學電子,打算拿到紅本本之后才打賺大錢的工,況且電子學校還承諾畢業后包分配。那一年到底是哪一年?1991年?1992年?還是1993年?我想到頭疼了都想不起,只知道,再過幾年,就是香港回歸。
如果說我背著一只包袱像緩行蝸牛身上的殼,慢慢地爬到了小鎮上擠上了似一鍋肉餃子一樣的一輛班車到了縣城的火車站,那一趟趟呼嘯而過的列車更像要被擠破的氣球,根本沒法上,車廂里的人都擠到門口了。下面的人要上去,上面的人就把你推下來。拼了幾趟車都上不了,我只好退了火車票,去汽車站。找來找去找不到去油城的車,我只好坐了去玉林的車,在玉林車站廣場站了一晚。冷索索的深夜,車站的保安不知去哪里抱來一捆柴禾,燒燃一堆熊熊的大火。一大堆人圍了過來,包括死活磨著要拉我去火車站坐車的三輪車司機,我沒跟他搭話,他說:“去坐火車也有臥鋪啊,何必在這里等到天亮坐汽車?”還有動員我去旅館住宿的拉客女,她開始說去住宿才要十元錢,后來她說才要一元錢去不去?說太多也是累,我就不多說了。
也不說我出了油城的火車站,費了多大的勁才找到“油城科技培訓中心”的胡老師,那時學校還沒開學,沒有老師在學校。
油城六路和油城五路的交接處,是科委大院,“科技培訓中心”就在科委大院里。科委大院斜對面的馬路邊是市政府,離市政府隔壁是新湖公園。我們的宿舍呢,卻是在軍分區后面的一條巷子里。巷子里一個小院子挨在一棟樓下,幾排矮小的紅磚瓦房,在城市里瓦房可真是不多見。那時學校宿舍的床架還保管在一戶人家里,我是電子培訓學校開年的第一位新生,那晚我和胡老師搬出所有的鐵床架到小院子里的宿舍,安好幾個床架后胡老師啰嗦地說了一大堆話才離去。我記不清他說的所有話了,但還記得一句,說有人來查夜的話就說是科技培訓中心的。
那晚上,我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小院宿舍里,草席和棉被是我花了50元去市場的小店里買來的,我跟女店主討價還價,她說50元錢不能少,可以送我一只水桶。那只紅色的水桶,成了宿舍洗衣服的公用水桶。毛巾、牙膏和牙刷,是我從家里帶來的。掛在梁下的燈孤獨而昏黃地亮著,它好像也有心事,默默無語,我的眼睛一直瞪著它,心情忐忑不安。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醒來時,見燈還亮著。我按了按戴在手腕上的電子表,那只電子表是我花了15元錢在家鄉小鎮上跟一個擺攤的小販買的,那個小販說他去深圳中英街弄到的貨,也不知是真是假。電子表發出了嗲聲嗲氣的女音:“現在時間,上午七點四十二分。”我知道天亮了。
那兩天,我早餐都是泡方便面,開水是去科委大院打來的,胡老師給我一只暖水壺裝開水拿回宿舍。我正餐和晚餐有時候也泡面,有時候去粉店吃一碗河粉或者快餐。第三天中午,我去外面吃飯回來,見我的上鋪上坐著一位臉面圓圓的小伙子,估計也不到二十歲,跟我年紀差不多。沒待我開口,他就對我說:“你去外面回來了?剛才胡老師帶我來時見不到你就說你可能出去玩了。”
我點點頭,問他是哪里人?他說是貴州羅甸的,名叫張登芳,我說我來自廣西,名叫侯子,他用手捂住嘴想笑,但他又用力忍住,把笑聲咽下肚去。他從上鋪跳下來站在我身邊,比我稍高,也比我稍胖。他說:“侯同學,”可能是不好意思叫我侯子,“我想出去存點錢,你能不能陪我出去?”
張登芳的到來,掃去我心中的陰霾,我憂郁的心情變得陽光了起來。至少證明不是一場騙局,就算是騙局,也不是我一人被騙。
我和他出去,在光華郵電局對面看到了一家儲蓄所,在我老家人們叫信用社。張登芳要存三百元錢,不用存折,女工作人員只給他開了一條收據。我疑惑地問他:“你不用紅本本?”他不解地問:“什么紅本本?”女行員笑出聲來,我說:“存折啊。”
見張登芳存錢,我想起口袋里也剩下幾百元錢,我和他的學費和伙食費都一次性交了,還剩下這些錢是防備用的。女行員給我開存折,一位來存錢的中年婦女站在我身邊,她對我說:“不要設置密碼,設置了忘記了密碼取不了錢的喲。”我就沒有設置密碼。
我把紅本本收進衣服口袋里,和張登芳繼續往前走去。他喜歡逛,我也喜歡逛,還沒有開學的那幾天,我們逛了油城不少地方。去到江濱公園,見沒人守門收門票,我們就走了進去。剛走進大門口,迎面走來一位柔發飄揚的女人,她胸前掛著一只照相機,人很漂亮,露出一口燦爛的白牙齒:“兩位帥哥,照幾張相留念吧。”她很有氣質,像電影里的女人。我和張登芳就找地方叫她幫拍照,我站在一座假山的石頭上,女人用手指了指我的拉鏈,我才發現拉鏈沒有完全拉合,我拉緊了拉鏈,女人叫我一手攀著石崖,眼睛向她望。閃光燈一閃,我知道照好了,立即從石頭上跳了下來。女人說:“沒多照幾張?”“一張就夠了。”我說。
張登芳在涼亭里照了一張,我和他在涼亭走廊合影了一張。那時沒有數碼快照,女人叫我們第二天來取,我們第二天才去取,女人幫人拍完照就向我們走來,滿面笑容地從包里掏出一大疊照片,選出了我們的照片遞給我,我問照相的女人:“你沒有過塑?”照相女人說:“店里才有過塑。再照幾張吧?”我搖了搖頭,和張登芳走了。張登芳說:“我們叫她幫我們照證件照吧。”我說:“照畢業證紅本本的照嗎?在學校附近的照相館照,取相容易些。”
我和張登芳去名城商場,名城商場里有家書店,他買了兩本三毛的散文集。在短短的幾個月培訓班,我把兩本三毛散文集借來全部讀完。那時,我們宿舍里談論最多的話題就是三毛。她幾乎成為我們的偶像,一個女子,單身游走了世界上那么多地方。
我們說好出去理發,幾個同學蹦蹦跳跳地去,進了油城六路小巷口邊的發廊,發廊不大,只一個女人,她沒有請洗頭妹。我覺得長發飄飄的女人很面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同學們叫我先理,我坐了下去,我問飄散一肩長頭發的女人:“你們開發廊用不用辦紅本本?”
“紅本本?”發廊女人一臉驚愕。
幾位同學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執照。”發廊女人笑彎了腰:“當然要辦執照。”
我說:“我們小鎮上有些發廊就不用辦紅本本的。”
我理完發,以為張登芳坐下來理,但他和幾位同學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誰也沒過去理,最后,他們和我一起走出發廊。
張登芳算是第二批到校的學員,另外三位同學,朱來、程洪、程生算是第三批。校長譚洪全跟我們說,他們已經給各地寫信或打電話來報名的學員們打電話通知了,學員們正在陸續地上路,過幾天就可以開學了。
還沒開學就不開食堂,我們幾位同學都在巷口的那家小飯店里用餐。
我理發出來的第二天,同學們又說去理發。我說:“我以為她理不好你們沒有理,現在又去理?”同學們只是笑。我們一群人又來到了我昨天理發的那間發廊,這次是張登芳坐下去理,他對理發的女人說:“你真像三毛。”
聽了他的話我才恍然大悟,覺得女人面熟,原來她長得像三毛,真像三毛散文集封面和扉頁三毛上的照片,一模一樣。
女人問:“三毛是誰?她是干什么的?”我們幾位同學就和她談起了三毛。程洪的手中還拿著張登芳買的書,他把書伸給女人看。女人看了看三毛的相,又看著掛在墻壁上鏡子里的自己:“還真像!”
我們班里的學員發展到四十多人,我們班叫電子一班,我畢業前,還有二班和三班,我離開油城后就不知發展到多少班了,那段時間同學們去理發,就去那間理發店里理,我們都是一大群人去,和“三毛”搭一兩句話。
我們都把她當成了三毛。
說是電子初級班培訓三個月,其實我在油城“科技培訓中心”待了四個多月,電子一班開學后,隔幾天又來一兩位新生。來了新生,又得從開頭上課,所以把三個月拉長成四個多月。電子學校只有胡老師、校長譚洪全,還有名叫梅芳的謝小姐,但謝小姐是辦公室里的,她不用上課,再就是煮飯的華叔。譚洪全校長也不用上課,只有胡老師一人上課,胡老師有事的時候,譚洪全才來頂他的課。
胡老師的普通話說得并不好,他用普通話上課很吃力,我和張登芳都聽不太懂,那些從外省來的學生也聽得不太懂,好多學生有意見,后來胡老師干脆用廣東話上課,我們一點都聽不懂了,去向校長反映,譚洪全說:“你們結業后都要進廠打工,也需要會講白話啊。”
別說電腦班開有幾個班,那不歸譚洪全管,電腦班是另外一個人辦的,它的周期短,只一個月。譚洪全只開電子班,電子班很少有女生,我們每天只好對著走過窗前的電腦班女生吹口哨。差不多上了一個月的課,出現了轉機,我們電子一班來了一位女生,下課后男學生們紛紛圍著她,問她叫什么名字。問后才知道她也來自廣西,但她是廣東隔壁的,會說白話。
她叫甘菜心。同學們圍哄了起來,對著我和甘菜心:“老鄉見老鄉……”
“兩眼淚汪汪。”
班里最小的學生名叫包工地,他用一口夾著白話的普通話說:“老鄉見老鄉,背后給一槍。”他舉起手,把食指、無名指和小指彎了下去,拇指和中指形成一把手槍指向我,“呯”。
甘菜心尖叫了起來。
我們電子班沒有女宿舍,甘菜心和電腦班的女同學共宿舍,電腦班的女宿舍在科委大院里。而電腦班的男生則到我們電子班的宿舍去住,上學要走十幾分鐘的路,放學也要走十幾分鐘的路。飯堂在我們宿舍的小院子里,她們來吃飯也需要走十幾分鐘。來吃飯的只有甘菜心、鄭敏、劉日明三位女生。她們可能是來吃一餐記一餐的,不像我們一次性交伙食費,甘菜心只來吃幾餐,她就到粥館里吃粥去了,別的同學說還有人請她的客,有的則說她幫粥館洗碗,老板免了她的粥錢。鄭敏和劉日明星期六都回觀珠鄉下的家,只有星期一至星期五來開飯,一個月她倆就畢業了,后來再也沒看到女生來食堂開飯。
鄭敏和劉日明走后,甘菜心的宿舍又進來別的女生。其中有一位電腦班的女生名叫伍小娜,我背后稱她“冷美人”,她人高挑,漂亮的瓜子臉總是冷得寧靜,有一股仙氣。其實她也不是那么不好接觸,她知道我在背地里叫她“冷美人”,我們去女生宿舍找她們聊天的時候,她把自己的一張相片擺在桌上。我贊她的相片好看,她說:“好看就送給你唄。”我不敢拿,盡管我很想要這張相片,但甘菜心坐在她身邊,她的身體語言好像散發著一股冷視。
甘菜心喜歡乒乓球,她自己買了一副球板。科委大院里的球桌人多擠不過來的時候,她就叫上同學們,去外貿大廈邊的一個小館里打,那個小館里擺著幾張球桌,沒人看管。那個乒乓球館在一塊高地上。張登芳喜歡打乒乓球,他以前跟我出去逛,現在甘菜心來了,他不陪我出去逛了,迷上了乒乓球,但他球技很差,簡直不是任何人的對手,甘菜心三下五落二就把他打敗。
盡管電子學校明文規定,男學生不得進入女學生的宿舍,晚上我們還是偷偷地溜進去,老師們已經不在學校了。科委大院有一位守門的老頭,他和我們混得熟悉了,我們進出如入無人之境,三更半夜也是如此。電子一班的男同學,有幾位是油城露天礦的職工子弟,下午放學他們回家吃完飯后,又踩著單車來到我們宿舍,叫我們出去玩。我們幾位死黨出去,到科委大院的女生宿舍,有的聊天有的打撲克,打撲克沒興趣的時候,就叫她們出去逛,她們有時候出去有時候不出去,她們不出去的時候,我們幾位男死黨就自己出去。喊她們多了,“冷美人”伍小娜就對我說:“要出去我和你出去,人太多不好玩。”我那時把心思放在甘菜心的身上,沒對伍小娜動心,盡管她比甘菜心漂亮幾十倍。聽見伍小娜在眾人面前說和我單獨出去,甘菜心就起哄:“是男人就答應!”我知道出去要請客的,我的口袋里沒有多少錢,況且我怕我和伍小娜出去了,以后甘菜心不會理我。
甘菜心是電子一班唯一的一位女生,她性格開朗、熱情,班里好多男生都喜歡她,別看班里好像沒什么事,但暗潮洶涌。她后排的桌子上坐著來自金塘的李寬,上課的時候李寬用手摸她飄柔的頭發,她轉過身來壓著低低的聲音說:“畜生啊!”
甘菜心人不算漂亮,但她會使用身體語言,她就是站在那里默默無語,整個身體也好像會說話。我給她寫了一首“情詩”,寫在日記本上,我撕下那頁紙,叫包工地給甘菜心送去,并囑咐他不要說是我寫的。那節課是自習課,胡老師在辦公室和譚洪全喝茶,沒有出來,所以我們就隨便瘋。甘菜心拿著那頁情詩笑哈哈的,問誰寫?包工地搖了搖頭說不知道。甘菜心拿著情詩去問張登芳:“是你寫的嗎?”她懷疑是張登芳寫,因為張登芳喜歡看文學書,她的手上就有張登芳買的三毛的散文集。張登芳說:“不是我寫的呀,就是我想寫,也寫不來呀!”她不信,又跑過來問包工地,她用白話跟包工地磨了一天,包工地才說是我寫的,她“噢”了一聲。我后來數落包工地:“不是跟你說了嗎?不要說是我。”包工地說:“難道我跟她說是我自己寫的?”有的同學抱著肚子笑彎了腰。
我發現一樁比在女生宿舍打撲克和打乒乓球還高檔的玩法,那就是放風箏。張登芳沒和我去逛的時候,我就和程洪出去逛,發現油城中心廣場兩個圓圓的大草坪,有好多人在那里放風箏。晚上,也熱鬧非凡,人們坐滿了草坪,有好多人還抱著一大疊草席出租。
我們放了學或者星期六、星期天就到中心廣場去放風箏,草坪邊有幾攤賣風箏的。我和張登芳的風箏怎么放也放不高。甘菜心不光是打乒乓球的高手,還是放風箏的高手,她買的那只藍色的風箏非常好看,風箏上一幅油畫,一位裸體的幼兒坐在浴盆里,畫上題著幾行白字:“藍的童年,藍的記憶,我在暖暖的藍色中成長。”
她放的那只風箏越飛越高,高過所有飄飛的風箏,她手中的線放完了,我斷了我風箏的線給她接上,線放完了,張登芳又斷了他的線給她接上。風箏嵌入藍天,變成一只小小鳥,后來又變成一點黑點。許多年后,我想不起甘菜心釋放的身體語言,但我依然想起她那只風箏。
有一天,我獨自一人逍遙在路邊,“冷美人”伍小娜看見“喂喂”地向我大聲地叫,我朝她走了過去,我發現她越來越美越來越仙氣,劉亦菲比她差遠了。她把她那張相片硬塞給我:“那晚上我說給你,你為什么不要?”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又說:“你也可以在相片后面寫情詩啊。”聽口氣,她一定知道我給甘菜心寫情詩的事。
她對我說:“我明天就走了,一個月的電腦學習期滿了。”她說完走了。第二天我們上課,不知道伍小娜何時走,我也不知道伍小娜是哪里的人,但我記住我給她起的一個外號:冷美人。
“有心栽花花不成,無心插柳柳成蔭。”我把心思放在甘菜心的身上,“冷美人”伍小娜卻向我伸來橄欖枝,我知道,這枝橄欖枝是賭氣的橄欖枝。以后,我再也不在背后給女人亂安外號了。
那一天星期天下午,我去科委大院的女生宿舍,只見甘菜心一人孤零零地坐在床沿上手捧著三毛的散文集在翻,我問她:“她們都出去了?”她點點頭,招呼我坐下,我說:“想借你風箏去放,要不我們一起去放風箏?”她放下書,走到窗口下的桌子上拿起那副乒乓球板:“我們去打乒乓球吧。”我跟在她身后出了門,她沒去大院的乒乓球室,而是走出科委大門。來到外貿大廈的乒乓球館,她知道我不會打乒乓球,慢慢地陪我打,一邊打一邊望著下面的大路。“一定要學會打乒乓球,”她說,“中國是靠乒乓球走出國門。”我說:“菜心,我們培訓畢業后,能不能分配同一家工廠?”她的肩膀顫動了一下,球板竟接不對我發出的球,她沒出聲,又往大路上望。家住露天礦的幾位同學的身影在大路上出現了,她用白話大叫了一聲:“去邊度!”她放下了球拍,我知道,她沒把心思放在我心上,我把球板交給了她,她朝大路上走去。
有一天程洪對我說:“出事了。”我說:“出什么事了?”程洪說:“你的甘菜心出事了。”我和甘菜心是來自同一省份的老鄉,他都習慣說甘菜心是我的,其實她不是我的,我知道像甘菜心那樣逃出貧困的農村到城市打拼的姑娘,她們的心是不會放在和她一樣在貧困農村里出來的人。
出事了,事大著呢!那天晚上,星期天,雷雨交加,那是夏天的第一場雷雨,閃電一閃一閃的,大雨像無數的錘子砸著油城。我們出不了門,在宿舍里早早睡覺。
我們出不了門,并不意味著別人出不了門。例如我們班里年紀最小的學員包工地,他那時十七歲,比甘菜心還小一歲,他就出得了門。他從露天礦的二區宿舍區坐公交車到科委大院,然后打著一把雨傘走進女生宿舍,女生們驚異地望著他:“你怎么來了?這么大的雨。”只有甘菜心甜甜地笑望著他。
他坐到甘菜心的身邊,兩人都屏住呼吸,好像隔了一個世紀,他對甘菜心說:“我愛你菜心。”甘菜心說:“我只把你當弟弟看待。”
他哭著跑進雨中,讓暴雨一直錘打著他,久久地,他就站在門口的雨里,不往前走,也沒回頭,甘菜心被打動了,去門口喊他回來,甘菜心把自己的一套干衣服給他換上,兩人抱在一起痛哭。當夜,他倆睡在了一起。
“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男不鐘情?”這句話不知是哪位詩人說的,但放在他們身上很合適。但他倆的好事驚動了同宿舍電腦班的女生,別的女生同樣春心蕩漾,卻在一旁眼睜睜地聽著他倆做愛,那是太過意不去了吧。他倆把上鋪的女生搖得不耐煩了,上鋪女生破口大罵。
第二天,事情捅到校長譚洪全那里,譚洪全把甘菜心開除,以正校規。
甘菜心拖著行李箱,淚流滿面地走出科委大院。包工地大聲地尖叫一聲,把書本拋向教室的上空,跑了出去追著甘菜心,后來再也沒來上學。我走到大院門口,對她的背影說:“就要拿到畢業證了,堅強點不行嗎?”
甘菜心走的那一天,我的心情惡劣到了極了,我借她的那只風箏,還擺在我床鋪面前的凳子上,忘記了還她。那天放學后,我把那只風箏帶到中心廣場的草坪,把它放到高高的天空上,待它在藍天上變成一只小點點,我斷了我手中的線。
不管怎樣,生活還得繼續,電子二班又要開班了,譚洪全又要招聘電子教師,光胡老師一個人是教不過來的,幾位來應聘的教師來我們班試課,最后譚洪全留下一位姓江的老師和姓韋的老師。二班開班,胡老師去教二班,新來的江老師來教我們。過了幾天,又要開三班了,一位老師從湖北帶來了一車人,那幫湖北人在三班的宿舍里簡要地聽講了進廠簡要知識,馬上要送去特區工作。譚洪全截下一部分人留下來讀電子中級班,那部分留下來的人成了電子三班。
我以為最先被送去進廠的是電子一班的同學,卻不是,這批從湖北來的學生比我們還先進廠。那時,我去跟他們聊天,他們不光拿出紅紅的結業證紅本本給我看,還有一本“初級技術等級證”,勞動局發的,藍色的封面,燙金的字,那時我才知道有藍色封面的紅本本。
那幫湖北人進廠后沒多久我們也考試了,監考員是市里來的,兩位,一胖一瘦。還沒考試之前,聽同學們說考試只是做個樣子,我理解不清做做樣子的真正含義。那位瘦監考員在辦公室和譚洪全喝茶,胖監考員在教室監考我們,譚洪全來到教室門口招手叫胖監考員去辦公室喝茶,胖監考員好像沒明白他的意思,沒去。譚洪全去辦公室后沒見胖監考員隨后,又返到教室門口招手,胖監考員這才跟他去了。
胖監考員走后我們在教室里開始開卷考試,不知什么時候胖監考員返回教室,眼尖的同學把書本放進抽屜里。胖監考員過來繳了我手中的卷子,被繳的還有兩位同學。胖監考員拿著戰利品走進辦公室去了。那位瘦監考員來到教室門口,笑嘻嘻地說:“剛才有人開卷考試嗎?”教室里鴉雀無聲,沒人再敢開卷考試了。
我忐忑不安,心想自己是拿不到紅本本了。考試后的第三天,譚洪全和胡老師拿一大疊紅本本來教室里頒發,但封面不寫“畢業證”而寫“結業證”,紅封面燙金大字,不是假的。還發了勞動局的藍色封面的“初級技術等級證書”,每人都有一份,寫上各自的大名,貼上各自的頭像,還打著鋼印。同學們滿面笑容,歡聲雀躍。我心中懸著的一塊磚才放了下來。
譚洪全在我面前翹起了拇指。
車拉著我們在夜幕中不知駛向何方,那是一輛改裝成兩層的客車,上鋪貼近車頂,人不能坐著,只能躺。車沒安空調,我暈車得厲害,把胃里的東西吐出得一干二凈,司機在路邊停下車來,推開車窗,我抬頭出外面去吐。外面黑壓壓的,天空沒有星星,只有一二輛車亮著車燈超過我們。我停止不吐后,車才繼續上路。
三更半夜,車駛進路邊的停車場停了下來,停車場停著好幾輛,全部是客車,店里和車場人影幢幢。譚洪全和司機進去吃飯,我們散在車場走走停停,上廁所小便要收一元錢,張登芳和程洪跑去后面沒有燈光的樹陰下小便,待小便完見有兩個人手拿磚頭猙獰地陰笑。“亂小便,罰款,罰款。每人罰款二十元。”張登芳不想給錢,要走,那人手拿磚頭在他額前揚了揚,他和程洪只得交錢,那兩人收了錢,丟下磚頭,消失得無影無蹤。程洪叫我們過去找那兩人討公道,找不到人,譚洪全和司機從店中走出來,招呼我們上車。張登芳說:“倒霉。”
第二天,車在一片工業區的路邊停下,同學們紛紛議論說:“這是哪里?”司機叫我們下車,我按了按我手腕上的電子表,女音報播:“現在時間,下午2點05分。”譚洪全叫我們在路邊排好隊,說廠里馬上來人接我們了。果然來了一位不胖不瘦四方身材的人,他站在我們面前望了望,譚洪全高聲地說:“同學們愿意留在這里工作嗎?”隊伍里零零落落地說:“愿意。”
譚洪全一揮手,同學們跟著那人去了。上班后才知道,來領我們的人是PE主管。我們跟他走到工廠,工廠在工業區最后面的一座坡下,白色的廠房,廠房上矗立著兩個紅色的大字“盈佳”,廠門掛著“東莞市盈佳電子制品有限公司”,現在才知道,這里是東莞鳳崗鎮鳳德嶺工業區。
譚洪全和人事大姐辦好交接手續后,匆匆地離去。我們在表格上登記完,然后在人事大姐手中領了各自的工衣,她帶我們去宿舍,男生宿舍在宿舍樓的二樓,三四樓是女生宿舍,女員工比男員工多,一樓是食堂。
我和張登芳、程洪同一個宿舍,宿舍里還有幾位老員工,他們那天也不用上班,說生意不好,說他們也不是老員工,剛剛來第五天,說是從油城電子學校送來的。天地如此之小,他們也是油城電子學校送來的?“油城電子學校太多,轉來轉去我們都被送到相同的廠。”
“騙子學校!”蚊帳里傳來罵聲。
舟車勞頓,暈車的我困了,便倒在床上睡了過去。“侯子,可能到時間開飯了。”程洪推了推我,張登芳也坐了起來,我們匆匆忙忙抓起剛剛分配給的不銹鋼碗和飯卡,跑下樓去。此時打飯的高峰期已過,只有幾位姑娘在窗口排隊,她們排得零零落落的,有一位編著兩條辮子的姑娘用手中的筷子敲打著空飯碗。看她們的相貌,都比甘菜心漂亮。我們在電子學校打飯,從來不用排隊的,吊兒郎當習慣了,插在她們的面前。兩條辮子姑娘停止敲打了她的飯碗,把兩條辮子扯往胸口,嘟噥著:“有沒有搞錯。”一位留著馬尾巴辮子的高個子姑娘爽朗地哈哈地大笑了起來。上班了我才知道,馬尾巴辮子漂亮的高個子姑娘是桂林人,和我一樣說一口桂柳話,她是插件拉的拉長助理。留兩條辮子小巧玲瓏惹人憐愛的姑娘叫張雪蓮,她是人事大姐的侄女。
只分一點點飯,扒幾口就吃完了,根本吃不飽。和我同宿舍的參軍復員回來的山西人李同吾說:“我能吃三份。那天他們出去,留飯卡給我打,我吃三份飯都沒飽。”他拍著肚子。
“想減肥的姑娘就來這個廠上班吧,阿門!”一位同事把手放在胸前做十字樣,全宿舍的人都笑了。
第一次進廠打工,我被安排在流水線上當裝配工,只有幾位同學被安排當電子修理工。工薪計時,裝配工每小時0.9元,修理工和QC每小時1元。伙食費每天扣2.5元,暫住費每天扣0.3元。上午7點至12點下班,下午1點至6點下班,如果有班加,下午6點30分開始,加到晚上11點30分。沒工做就休息,廠里有時候連續幾天沒生意,宣布放假,我們可以出去玩,要不然一幫人今天休息,那幫人明天休息,輪流干活。生意好的時候,加班就很晚了,為了突擊完成任務,有時候還加班到凌晨2點。
我第一次上班被安排到吳群的插件拉,她知道我和她來自同一個省份,就手把手地教我如何插件才能插得快。插件拉的工作就是在電路板上插電子元器件,每個人的臺面前都掛著一張標明圖紙,指定你插R或且R1、R2、R3,或者插C、C1、C2或者C3,每人要插幾樣,要快速,一只只電路板從流水線上汩汩地流下來,像滿河的帆船,不管你插不插得過來它們照樣流向下游。我剛開始手忙腳亂,吳群看到忙不過來的我就跑過來幫我插,要不然我左右邊的姑娘就幫我的忙,我上了一兩個小時才適應過來。
也有空閑的時候,有的同事跑過來問我:“時時跟你粘在一起的那位漂亮的姑娘是誰呀?”他們見吳群來幫我的忙就以為吳群來粘我。我說:“叫吳群。”坐在我旁邊拉上的李同吾說:“侯子,你敢不敢叫吳群的名字,當眾叫。”我說:“條件?”他說:“喊一聲兩毛錢。”我知道他打的是空頭支票,但我也甜甜地叫“吳群!”吳群“嗯”了一聲,我說:“叫你一聲兩毛錢啊。”吳群說:“侯老鄉,你太沒有志氣了吧,為了兩毛錢就把我賣了?”我后來越叫越多,反正想叫的時候就叫,一聲兩毛錢,照這樣算來,該積有幾十元錢了。
經常有人自動辭工,自動辭工是拿不到工資的,每月20到23號左右發工資,第三月才發第一月的工資,也就是押你五十多天的工資。說明白一點,自動走人就白白丟五十多天的工資,一般是辭不了工的,大多都是自己走人。人陸陸續續地走,廠里又不斷地招人,進廠得押50元錢。自己找工的男人很難進廠,需要熟人介紹,而且介紹人要和總管關系好才行。男員工大多都是招電子技校的學員。
我們那幫從油城電子技校來的同學也差不多走光了,他們才干了半個月就走了,有的說返油城找譚洪全討說法。張登芳去了長安,說是去跟他姐姐。只有我沒去處,我咬緊牙關也要住下來,家里的牛全部賣光了,我不愿回去面對“面朝黃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的農村生活,就算回去,連買一條牛的錢也沒有。程洪也住了下來,他也沒有走。
沒有工做放假的那天,我和程洪出去找工,見一家電子廠門前貼著一張招工啟事,招數名收錄機修理工,需招熟手。我們在油城學的那些電子元器件知識和一知半解的收錄機修理沒發揮上用場,沒被錄取。我們剛到鳳崗,對鳳崗的地理環境不熟,一直走下去,上了一道坡梁,順著大路走,看見下面有條小路,以為小路是捷徑,順著小路走,發現是一條小溝,兩邊是香蕉地和菜地。已是中午,太陽很大,我們又餓又渴,說回廠吃飯,又搞不清東西南北。見地邊有一個小棚子,里面也許有人,我說進去問一下路。和程洪走了進去,看見一對夫婦在桌上吃飯。程洪說:“我們迷路了,請問從哪里出去可以通大路?”
夫婦只顧吃他們的飯沒有回答,他們可能在心里打量我和程洪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一只水桶里露出一只木瓢,程洪拿那只木瓢舀桶里的水就喝,馬上吐了出來說:“侯子,這是潲水,不能喝。”吃飯的女人“噗”地笑出聲來,把飯噴在桌子上。
我看見她笑,知道她心中已經放松了警惕,知道我和程洪不是壞人。我看見他們吃飯的桌子下置著一只四方的白色的塑料壺,知道里面裝的是干凈的水,就問:“可以給我們喝一點水嗎?”
男人放下飯碗,拿起桌上一只干凈的碗,“咯咯”地笑顫了身子,從桌底抽出塑料水壺,擰開壺蓋,往碗里倒水,程洪拿起水碗“咕嚕”地喝了下去,喝完了把碗遞給我,我雙手拿著碗,男人又往我的碗里倒水。
我喝完水,問他們:“你們好像不是本地人?”
“廣西人,在這里租地種菜、養豬。”女人說。
我說:“我也是廣西人。”
“原來是老鄉。”
女人站在門口給我們指路。“這是一條谷底,”女人說,“你們從這條小路爬上去,到了坡頂有一條路,順著那條路往右邊一直走,就到大路了。”
我和程洪爬到坡頂,照著她指示的路走,很快就聽到汽車的喇叭聲,程洪高興得跳了起來。我們走到了大路,又走了很久,兩人都覺得走不動了,程洪說:“我們坐車吧。”
我們坐上車,到了鳳德嶺路口下車,走回盈佳電子制品廠,已經是下午兩點多,飯堂已經不開飯了。
那次起,再也不輕易出遠的地方去找工了,要找,就在附近的工廠找,但大多的廠只招女孩子,見男孩子就搖頭。那天我去到鳳崗車站,一位小伙在派發招聘廣告,他給我一張,并指著二樓。我上到二樓,走進那間左右門邊分別擺著兩塊招聘廣告牌的房間,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在房間走來走去。我問男人:“在哪里報名?”男人往里面喊了一聲:“巧啊。”里面傳出女人的喊聲:“進來啊!”男人給我指:“你進那個小間去。”
我走了過去,這里隔著幾個小間,每個小間都坐著一位女辦事員。一位年輕的姑娘出來對我說:“進這里來。”小單間里擺著一張桌子,姑娘坐桌子的里邊,叫我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不知道先生什么文化程度?想找什么工作?”姑娘問我道。
姑娘的臉面沒有化妝,她右邊的下巴擦著紫藥水,臉面和鼻孔上散著幾粒沒有那么明顯的小痘痘。
我從手提袋中拿出在油城科技培訓中心拿到的紅本本,電子培訓結業證書、初級技術等級證書。姑娘看了看我的證書,然后對我說:“侯先生,有一家公司招業務員,全職也可以兼職也可以,你愿意去嗎?”
我說:“在哪里的?”
“樟木頭。”她說:“不過得收勞務介紹費。”
我說:“交多少?”
她說:“我們是按工資高低來收介紹費的。”
我想了想,如果當上業務員就不用上流水線的班了。她見我想著,又說:“我們還有別的工種給你挑。”
我不愿意找車間的工廠,就說:“就去那家公司看看吧。”
她叫我交80元錢,我不愿意,她高叫道:“先生,工資那么高,我們都是明碼收費的。”
我拿出兩張50元面額的錢遞給她,她把錢放在眼前仰著頭看,兩張錢都驗好后,她對隔壁單間年紀稍大一點的那位女人說:“你有沒有零錢?”隔壁的女人說:“有呀!”
她去換了錢,把一張二十元錢遞給我:“二萬。”滿面笑容,然后她給我開了一張收據,下面寫著“舒巧”。她給我畫了一張圖,指示我如何坐車去那家公司。
“就在長城客運站邊不遠,金浩安實業公司。”她說。
我從介紹所出來,馬上坐車去樟木頭,到了長城客運站,沒花費什么時間就找到了金浩安實業公司。一棟樓,有一個小小的門上掛著一塊牌寫著“金浩安實業(東莞)公司”。我走上窄窄的樓梯,兩邊房間都有小門,直走上去,彎了幾個彎,也不清楚是三樓還是四樓,見一個寬敞的院子,中心擺著一張桌子,一位中年男人表情肅穆地坐在桌后,桌前一位漂亮的女人坐在他的面前和他說話。
墻壁上貼著大大的紙張,都是和玉的知識有關,還有業務員須知。一位胖女人肩上掛著一只皮包,正仰著頭看著墻上的字。
我也看著墻上的字。跟中年男人說話的女人看了我一眼,知道我有事而來,她匆匆地在男人面前拿起一本證,塞進提包里走了。
我坐到中年男人面前。男人說公司是銷售玉的,問我住在哪里?
“在鳳崗的工廠里。”我說,“這里不包吃住嗎?”
“沒有住的地方。”他說。我望著四周,他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又說:“別看這棟樓有那么多房間,都是有人住的。”
他停頓了一下:“你從鳳崗到這里也不遠,住宿在鳳崗也挺好的。”
我點了點頭。他以為我贊成他的說法,其實我心里說我是住在工廠上班的,如果到你這里當員工就沒地方住了。
“要收三百元押金。收了押金后我可以給你玉和其他業務員出去銷售。”
“我沒有那么多錢。”我說。
“如果押金少,給你的玉就沒那么貴重了。”
“我先回去想想吧。”我說完就起身走下樓去。
我回到鳳崗,躺在宿舍的床上睡覺。好工沒找到,白白丟了80元介紹費,想想真不是個滋味,覺得心里累極了,一下就睡了過去。我醒來時,見宿舍里的燈已經亮了,我們宿舍里住著十六位員工。左邊墻排著四張上下鋪的鐵床架,右邊墻也排著上下鋪的四張鐵床架,本來宿舍里的人差不多走光了,人事部叫保安把別的宿舍的員工搬到我們宿舍住滿,把別的宿舍空出來,留給后來的員工。我們稱為大姨媽的人事大姐,不光每天上班后十分鐘,準時地在車間里出現,夾著一本文件夾,威嚴地走在車間清點上班的人數。她還把宿舍管理得有條不紊,時時叫保安查看是不是有人在宿舍不去上班。我望著每一張床的蚊帳里,空空的沒有人影。這幾天不是放假嗎,難道他們上班去了?我想著不是,如果是上班白天不上,晚上還上?如果真的上班程洪一定會叫我。
那張簡易的小木桌,平時放在窗下,怎么搬到我的床前來了?桌上擺著我的飯碗,上面用一只碗蓋著。一定是程洪給我打來的飯,我匆匆吃完飯,把飯碗拿到樓下飯堂的水龍頭下洗完走上宿舍,把那張小木桌仍舊擺到窗口下。我們宿舍后面是坡,我從窗口往下望,風吹著樹葉“噗噗”地響,幾片葉子掉到了草叢上。
我走上工業區的那條小路,兩邊全部是工廠,每間工廠的廠房大體一樣,只是廠名不同,路燈照著,路中走著穿著不同廠服的人,有的走往鳳德嶺,有的正從鳳德嶺走回來。我向鳳德嶺的街道走去,不遠處,龍鳳溜冰場的音樂聲在風聲中傳送了過來,街上人來人往,打工仔打工妹們都喜歡晚上逛街、逛超市。我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循著音樂聲走到龍鳳溜冰場。許多姑娘和小伙正在購票換鞋走進溜冰場。我透過柵欄看溜冰場里的男男女女正在場上瘋狂,有的往前溜,有的退后溜,速度如雪山滑雪,有的單溜,有的雙人牽手溜,音樂聲夾著他們陣陣的尖叫,不熟練的人則在邊沿慢慢地溜。看不到程洪的影子,我走出了溜冰場,又順著左手邊的街道走去,在夜中轉來轉去,我才發現,別看白天鳳德嶺那么小,在夜幕下它竟那么大,我對這些街道還真的不熟悉,轉來轉去,可能轉到別的地方去了。怕夜里容易迷路,我又重新轉回頭。看到這里有三條小巷,竟然弄不清楚剛才從哪條小巷走到這里,我只能憑感覺,從左邊手的巷道走了進去。夜里的每條巷道幾乎一模一樣,每家商店都透出燈光,都有人影晃動,巷道中都有人流,我繼續往前,突然寬闊了起來,發現周圍都是廠房。我往右前方看,見一棟大樓霓虹燈閃閃爍爍,映出“野泰大酒店”幾個字,我心中一喜,往那邊走去。野泰大酒店在風德嶺街口的公路邊,從鳳德嶺街一直往里走就是鳳德嶺工業區。看到野泰大酒店,就不會迷路了。
我仍舊走向通往鳳德嶺工業區的那條街道,每一家商店都在我眼里熟悉了起來。我走進鳳凰超市邊的小書店,買了一本書。我手中拿著書往工業區的方向走,要到街道和工業區銜接的地段,一桿路燈下,吳群和張雪蓮正站在那里攔截我。吳群手中提著一只鞋,張雪蓮的臉上笑嘻嘻的。我看見吳群的一只腳沒有穿鞋,那只沒有穿鞋的腳踩在左邊的腳上。
“侯老鄉,我的鞋跟斷了,有沒有兩元錢?”她手里拿著一只鞋,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我把兩元錢放在她的手掌上。
她馬上穿上那只鞋,我疑惑地望著,鞋跟斷了還能穿?她直起身來,重新把兩元錢還給我。“我的鞋修好啦。”
原來她的鞋并沒有壞。我要繞過她們走回工廠,她對我嗔怒道:“就這樣走啦?”
張雪蓮笑著說:“當我們的保鏢好不好?”
我只好轉回頭,跟她倆往街上走去。吳群問我:“這兩天好像總沒看到你的影子。”
我聳了聳肩:“在這里上班怎么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要到中秋節的時候生意就變好了,天天加班,節日也沒假放,一直加到放年假。到那時看不累死你。”張雪蓮望了我一眼。
“你們現在要去哪里啊這么晚了。”我說。
“去了你就知道。”來到一家小店前,看到門口擺著一張桌子,桌邊坐著三個男人,張雪蓮向那張桌子走了過去,我和吳群站在路邊。張雪蓮向我倆揮揮手:“過來啊。”我和吳群走了過去。一位年紀稍老的中年人對我們說:“來,來,大家一起坐。”我和吳群坐了下去,見桌上擺著一盤炒田螺,還有兩瓶喝空了的啤酒瓶。還有一高一低的兩位年輕男人,矮的白凈臉,可能二十多歲,高個子的男人可能一米八,他坐在那里彎著腰,懷里抱著一只皮包,年紀好像也不到三十歲。
中年男人叫來三支七喜,店老板用啤酒開把三支七喜蓋子擰開,把吸管放在瓶里,把三支七喜放在張雪蓮、吳群和我的面前。
“你們三人不是同一個工廠的嗎?”中年人問,“為什么穿的工裝不同?”
我穿的是灰色的廠服,吳群和張雪蓮穿的是藍色的廠服。
“他是技術員。”張雪蓮說。
中年人點了點頭。
我說:“不是,我是普通員工,普通員工穿的是灰色的工衣。她倆是管理階級的,所以穿的是藍工衣。”
臉面白凈的小伙子笑了起來,對我說:“他是我爸爸。”
我故作驚訝地望著中年男人:“你為什么那么年輕?”
中年男人笑哈哈地說:“那你看我多少歲了?”
“像三十多歲。”我說。
張雪蓮說:“不止啊不止啊,他是我以前廠子里的師傅。”
中年人說:“我都五十歲了,以前在香港做了好多年,現在回來東莞。”
我一邊吸著七喜一邊和他們說話,吳群和張雪蓮也吸著七喜,但很少說話,那位抱皮包高個子的男人更是一言不發。中年人問我:“你老家哪里的?”
我說:“廣西的。”
中年男人看著吳群:“你們是老鄉?”
吳群說:“剛剛從老家來。”
“是你以前說的你男朋友?”
“算是吧。”吳群說。
我看到臉面白凈的小伙子手腕上戴著一只手表,問他:“現在多少時間了?”
他看了看,說:“12點多了。”自從到東莞后,我把那只電子表扔了,覺得它好土,而且時間又不準確。
我說:“夜了,該回去了,要不然廠里要關上大門。”
我們散了桌,我和張雪蓮、吳群往回走。走了好遠我才問她們,張雪蓮說:“我們以前共過廠。”
“那個高個子的男人追我,”吳群說,“我說家里有男朋友了拒絕他,他不信,還是追。叫老師傅出馬給他撮合。現在說你是我男朋友,他應該死心了。”
張雪蓮掩著嘴“嘖嘖”地笑。
鳳德嶺的街道燈暗了下去,我們走著的路段,兩邊的商店已經關門。我對張雪蓮說:“我請你們吃夜宵吧。”
張雪蓮說:“已經打烊啰。”
吳群說:“假惺惺吧你?”
我這才發覺我和她并肩走著,我伸出手去牽她的手,她“哎”了一聲,想把手縮回去,但我把它抓緊,她抽不回去,只好給我牽了。
她用桂柳話說:“你耍賴!”
張雪蓮“噢噢”地大叫:“我給你們當電燈泡啊?”
第二天上班,做完了一批貨,坐了好久,也沒有貨做。我們流水線上的員工開始嘰嘰喳喳地玩了起來。吳群帶著張雪蓮,走到我面前興師問罪,她雙手抱在胸前,質問我:“和你說我家里有男朋友了,你昨晚上為什么還牽我的手?”
“你不是當著他人面前說我是你男朋友嗎?”我伸出手又要去牽她的手,她“呀”的一聲跳過了一邊,“我已經跟總管辭工了,過幾天就回家結婚了知道不?”
她把張雪蓮推到我面前。“好好幫我保護好我這位妹妹,交給你了。”
張雪蓮說:“你吃剩的飯就把它倒給我?”說完就去追打她。
這時總管和科文走了過來,員工們又坐回歸位。“鬧什么鬧?”科文王一平對我說,然后又叫我身邊的員工,“你們下去一樓倉庫幫一下忙。”
我和同事下到一樓倉庫,貨倉的兩位女文員,文靜地坐在兩張桌子前,我們問干什么活?一位女文員指著門外的一輛東風小四輪,我和同事走了出來。這時,貨倉主管廖水仙從寫字樓里走了出來,走到了我們身邊:“總管叫你們下來幫忙的是嗎?”
我點了點頭問道:“是上貨還是下貨?”
站在一旁的司機說:“是上貨,不是下貨,一般下貨我都是花錢請人的。”聽司機的口氣,知道這部車不是我們廠子里的,是別的工廠來拉貨的車。
廖水仙指著員工們從二樓抱下來的一堆紙箱:“把這些貨上了吧。”這些紙箱有大有小規格不一。我爬上了車廂,同事把貨搬到車廂口,我把貨在車里排好。裝完貨要關車門的時候,司機說:“等一等,幫我點看多少箱?”
裝貨的時候,我把小紙箱排在左邊,中號紙箱排在中間,大紙箱排在右邊。如果換是別人,此時可能會去一箱一箱地數。但這為難不了我,我會數學快速計算法,以前在家去趕集的時候,有一位老師在廣場上演講推銷數學快速計算法,我花了五角錢買了那幾頁紙訂著一冊的快速計算法,后來練得得心應手。
“152箱。”我望了排在車里的那些箱子,沒用幾秒鐘就數完了。
廖水仙和兩位女文員看了看文件本,吸了一口冷氣,問了一下司機:“準不準確?”
司機說:“你們的員工素質好。”
我和同事回到了二樓,科文安排我去裝配拉。我到了裝配拉,對拉長趙列列說:“科文叫我到你拉上班。”
趙列列說:“歡迎。”
現在裝配拉也沒有活干,姑娘們坐在拉邊臉上冒著汗,頭頂上的吊扇不轉,我問趙列列:“為什么不開風扇?”
趙列列走過去柱子邊按一下開關:“沒轉咧。”
我舉起放在柱子邊的那張長板凳,對著風扇往反方向敲去,風扇又呼啦啦地轉了起來,趙列列望著我笑,一位姑娘舉起了拇指頭。
一直坐著沒事,突然宣布說提前下班,通知是一排一排傳上來的,第一排傳給第二排,第二排又傳給第三排,一直傳到后面:“下班,明天不用上班,后天繼續上班。”
我們下班,是要排隊檢查的,女員工站成兩排,男員工站成一排。裝配拉長趙列列和吳群還有一位男助理拉長早就站在那里,對通過走道的員工們檢查,防止有人把工廠的東西偷了出去。
不光下班檢查,上班時間的時候人事大姐也帶著保安進入每一間宿舍檢查。有一次檢查到一位員工的被子下面藏有兩塊電路板,然后保安把那位員工趕出了廠,工資也沒有結算。
第二天,我和一群同事去平湖找工,坐車去,大概有十多人,我們沒有穿廠服,換上自己的服裝。太陽炎炎,兩位小同事還戴著紅色的和黑色的太陽帽,把帽檐轉往后面或者轉往一邊,像個十足的小爛仔。
到了平湖街上下車,我們走過一家大銀行前,坐在摩托車上的巡警對我們吼道:“站住,干什么的?”
我們說:“找工的。”
他問我們身份證,每人都從口袋里掏出廠牌。“我們的身份證押在廠里,只有廠牌。”
他驗看我們的廠牌:“有工了還找什么工?走走。”
我們走到一處地方,好像是軍事駐地,見有解放軍戰士持槍看守。我問一位過路的青年男人:“這是什么地方?”
路人說:“豬仔灣。”
我們改道,往一條橋上走,這時走過來一位氣宇軒昂的男人,他的穿著很高檔,他給我們兩張名片,寫著“東南亞證件集團公司”,上面寫著辦各種證件。同事們搶著看,男人又轉回頭,再給我們發了幾張,然后往前走。
“辦什么證都可以。”
“可能要好多錢吧?發了工資我再辦一張身份證。”
“辦一張大學畢業證。”
“就是有證,你沒有能力怎么辦?”
伙伴們談論著,有的還把名片放進了口袋。
“東南亞證件集團公司”,看著名片,東南亞三個高大上的字在我心里生下根來。
吳群真的回家結婚了,那一天中午,我和張雪蓮還有幾位女同事送她到廠門口,她拖著行李箱離去,我們轉回廠,上班的鈴聲響了起來,只好轉身走進樓梯排隊打卡上班。
吳群走后的那段時間,生意好了起來,幾乎天天加班到晚上十一點半,星期天也加。沒有夜宵,但已經習慣了,就是再餓也要咬緊牙關挺住。下班那么晚,下了班后又要排隊洗澡,有的干脆先睡,到了半夜才爬起來洗。
早餐每天都是稀飯和榨菜,稀飯稀得照見人影,榨菜吃得人肚皮發涼。
流水線比地球轉得還快,我們要發揮出最大的能量做事,速度要比閃電還快,要不然流水線上游流下來的產品就會堆死你。就是上一次廁所,也要拉長來頂職,拿了離位證才能上廁所。
中秋節,廠里沒有放假,也沒有發月餅。到了下午下班的時候,我們吃完晚飯,李廣進說:“不給他加班了,今天是規定的放假節日,又是星期天。”
這個提議得到了我的贊成,我們一群人走出工廠,張雪蓮也沒上,她的姑姑是人事部長她都沒上,我們一群人笑哈哈的,向鳳德嶺走去。我和程洪說去爬山賞月,走到了鳳德嶺工業區最后面的那座山坡,我們平時不上班時都喜歡去那里爬。但那天晚上烏云如墨,天狗吃月亮,看到黑咕隆咚的山坡,風吹著樹叢發出“噗噗”的怪叫,山上沒有一絲月光,我們只好轉回頭,朝鳳德嶺大街走去。
龍鳳溜冰場發出震天的音樂聲,我們循著音樂聲去到溜冰場的時候,賣票的女人說已經沒有溜冰鞋了。看著溜冰場里擠滿的瘋男瘋女飛來飛去瘋喊,我們心里癢癢的,但只好轉回頭,去買兩塊月餅,我們咬著月餅毫無目的地飄蕩。
我心里至少有一絲不踏實,中秋節晚上我們曠工會不會被罰款?但第二天上班,廠里說不罰款,曠工的員工互相望著臉上露出笑容。我想,是不是張雪蓮的功勞,因為她姑姑是人事部長,想只是想而已,到底是因為張雪蓮或者是廠里怕員工鬧意見才不敢罰款,那晚上一起出去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廠里規定,累計曠工三個班的,無薪解雇。
那時起科文心里實在不爽,沒給我們好臉色看。
有一天總管阿龍走到李廣進的身旁,見李廣進的腳下掉有一段一寸長焊錫絲,說李廣進為什么亂扔焊錫絲浪費工廠的材料?李廣進說不是扔,可能是不小心掉下去的。阿龍叫他馬上撿起來,李廣進正在焊錫手忙腳亂,這塊電路板還沒焊完上面又流下來了。他說:“哎呀,我正忙,等一下撿好不好?”
“你說什么?”阿龍吼道,“你不用干了。”他帶李廣進下一樓寫字樓,李廣進被趕出廠,說是自動離職,沒給工資。
我們下班后,沒見了李廣進的身影。他的床鋪上只剩下一張草席。
被炒魷魚或者自動離職是工廠里的家常便飯,李廣進被趕出廠,好像一粒石子扔進水里蕩漾起一陣漣漪,轉眼又消逝了。流水線在轉,我們在忙碌,時間在每天重復的上班下班中流逝。
我們拉那一天在包裝一種叫“毛毛機”的電路板,電路板端焊著三條一尺多長的花線,要把它裝進大約有一個半手指寬的薄膜袋里,非常不好裝。當時有幾個新來的女員工在裝,我也在裝。她們裝不過來科文就叫她們抱到我這里,我前面和后面都推成一座山,轉身不得,她們還在抱來,而且還笑嘻嘻的。有一位女員工抱來放,“嘩啦”一聲垮了下來,她沒理就走了,我正在氣頭上,我也沒撿。這時科文走了過來,吼道:“侯子,你為什么把產品亂扔到地上?”
我說:“不是我扔的。”
“我命令你馬上撿起來。”他高聲大吼。
“不是我扔的。”我也大吼。
他急匆匆地跑下寫字樓,去人事部拿來一張罰款單,又急匆匆地跑上樓:“侯子,我罰你150元,快簽字。”
我從他手里奪過罰款單,看也沒看上面寫著什么,撕掉狠狠地摔在地上,他要伸手來搶,已經來不及了。他暴跳如雷,高叫:“無薪解雇,無薪解雇。”
我咬著牙對他低吼:“你叫老板出來,我對他說。”
他叫罵著走了。
后來沒有罰款,也沒有解雇,但我和科文的關系從此以后蒙上了一層霜。每天早上我打卡上班來到車間時,科文就叫我打卡下班。過了幾天,人事大姐上樓來見我正在打卡下班就問我:“你怎么沒上班就打卡下班呀?”我說:“是科文叫我下班。”她去問總管阿龍:“那位侯子員工每天打卡上班了又打卡下班,是怎么回事?”
阿龍說:“是王一平,你問王一平。”
人事大姐過問后,我打卡上班,王一平才沒有叫我下班,罵罵咧咧地安排我工作。
我給在汕頭打工的表哥打電話,我的奶奶和他的爺爺是親兄妹,表哥說:“如果在那邊實在待不下去就過汕頭來。”
發了工資,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張雪蓮、程洪和一群姐妹兄弟送我到廠門口,我請他們去廠門口的早餐店吃早餐,早餐店里早上只有腸粉,兩元錢一份是吃不飽的,我叫她們多吃幾份,她們說飽了,她們吃完早餐后進廠打卡上班去了。程洪哭了起來:“侯子,從油城來的一群同學都走了,只剩你和我,現在你也走了,只剩下我了。”
我的心里酸酸的,也要流下眼淚,但用力忍住。
他說:“侯子,我去送你上車吧,我今天不上班了。”
“你去上班吧。”我勸他,“曠工不好,我還要等人事部上班,才能辦離廠手續。”
他抺著淚去上班了,我把行李放在保安室,等人事部上班辦手續。人事部大姐上班后,還要上樓去檢查,等她有空后我才跟她辦離廠手續。我離開廠,已經是上午十點鐘了。
那時手機還沒流行,我至今和他們都失去了聯系。
那時潮陽還是汕頭的一個縣級市,后來分為汕頭的潮南區和潮陽區那是后話。我轉了幾次車,坐到潮陽的峽山鎮已是半夜。我下車的地方,后來知道叫董塘,是去兩英的路口,表哥住在兩英,只知道他在兩英的一家染廠上班,但忘記問他具體是哪家染廠。
商店都關門了,沒地方打電話,路邊倒是有電話亭,但我沒IC卡。
兩輛載客的摩托車朝我圍了過來,一位摩托車司機問我去哪里?我說去兩英染廠。他說兩英有好多染廠,到底是哪一家?
我搖了搖頭說:“反正我只知道是兩英染廠,找到我表哥了才給錢。”
摩托車司機說:“上車。”我上了他的車,另一輛摩托車開走了。他載著我駛往兩英,我問他熟不熟地方?他說怎么不熟,他就是附近的,閉著眼睛都能找。他載我找了三家染廠,一般染廠都是在晚上工作,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說了表哥的名字,他們都說沒有這個人。司機說:“我再載你去永豐染廠。”他載我到永豐染廠門口,剛好看到了表哥,他們剛剛染完布正出來休息。看到我,表哥很高興:“幸虧我剛好出來,要不然就難找到了。”
摩托車司機說:“已經找去三家染廠了。”坐在地上燒煙的員工們笑出聲來。
表哥對一位脫光上身的高個子說:“組長,我帶我表弟去出租屋一下。”
組長說:“好吧廣西,反正是計件的,等一下你來不來都可以。”
表哥的出租屋不遠,從染廠走去不到幾分鐘。汕頭的那些老屋,都筑起一圈圍墻圍住,像古代的城堡。表哥帶我穿過“城堡”的門,門建得像個小廟堂,擺著一張染著紅油漆的木桌,桌上面還燃著香和蠟燭。表哥說,院子里的村民每天早晚都要在桌子上燒香敬神,大院里的門邊,還立著一只大大的鐵皮桶,是廢棄的油桶,村民在里面燒紙錢,桶里還有半桶紙灰。大院里有許多小胡同,表哥的租屋在小胡同的最外面,在昏暗的路燈光線下看到,那些土墻已經剝落,露出古老的三合土,風雨飄搖。
表哥打開門,安頓好我,叫我睡覺,然后去上班。
那幾天還沒找到工,表哥的廠子里也不招人,表哥交代我一定要注意治安來查暫住證,他們抓到人要送到村公所去,得拿錢去保人出來,沒錢,他們不會放人,而把人送到收容所去。表哥已經辦了暫住證,我沒有辦。表哥去染廠上班時囑咐我:“晚上不要回來睡那么早,深夜再回來,永豐的治安隊一般都是晚上十二點之前來查夜。”
那時染廠燒鍋爐,廠房上的大水桶熱水滿了,像瀑布一樣溢出外面,一到晚上,許許多多的男人都爭搶在“瀑布”下面洗熱水澡,不光是廠里的員工,附近幾乎所有的男人都去,我的老鄉們更是少不了,大家都在這里洗得暢快淋漓。一個晚上我剛吃完晚飯,正準備去“瀑布”下洗澡,剛要出門,治保會的人來查夜了,想不到他們來得這么早,六七個男人,每人的手里都拿著長長的手電筒,我想溜,來不及了,他們已來到門口。永豐的治保主任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人。他站在門口堵住我,別的治安隊員去敲隔壁房間的門,那時候,正好剛停電。汕頭的古村落,外圍都是長長圓圓的圍墻,圍墻兩頭都有大門。我對面的大院門,已有人在那里守著,就是想跑,也跑不出,更何況手電筒光在大院的胡同中到處搖曳。
治保主任問我:“有暫住證嗎?”我鎮定地回答說有。表哥租屋的墻邊牽著一條鐵線,鐵線上掛著表哥的衣服,表哥去上班時我看見他把暫住證塞進一件衣服的口袋里。我過去一件衣服一件衣服順序著摸,站在治保主任后面的一個人不耐煩地大聲說:“到底有沒有啊?”我在一件衣服的胸口袋里摸出了暫住證,治保主任把暫住證放在眼皮下晃了晃幾下,然后把證還給我,大概是光線太暗,他看不清楚暫住證上的相片,兩人遲遲疑疑地走了,幾束手電筒光又照進別的胡同里搖曳著,不遠處傳來踢門聲和“開門開門”的叫喊聲,我把門半掩,站在門口觀望,不一會兒,一群人又順著大院的西門走了出去,到別的村巷查夜去了。
我跌坐床沿,不敢去染廠的鍋爐房外面洗熱水澡了,如果在路上碰見他們麻煩就大了。查夜的人剛走,人們就從各家各戶里鉆出來,聚在大院的空地上像雞群一樣“嘰嘰喳喳”,互相打聽有沒有人被抓走。
第二個晚上表哥轉班,表哥說昨晚他們剛來查夜可能今晚不會來了。我和表哥睡得正香,半夜三點多鐘,一陣猛烈的踢門聲把我們驚醒,表哥拉亮電燈去打開門,幾位大漢站在門口:“查暫住證的!”表哥拿出他的暫住證,一位大漢指著我對表哥說:“他呢?有沒有辦暫住證?”我說:“我剛從東莞過來兩天,還沒有辦。”“有沒有身份證?”我從床頭的衣服口袋里掏出身份證。
治保主任收走我的身份證,并用命令式的口吻對表哥說:“限他兩天之內去村公所辦理手續。”說完帶著那幫人走了。
第二天九點鐘,我把錢拿到永豐村公所,只有一個老頭在里面,他在擦桌子,聽說我是來辦暫住證的,老頭說主任還沒來上班叫我等一下,我試探著問他:“我只在這里住幾天,可以不用辦暫住證吧?”老頭用夾著潮汕方言的普通話對我說:“你剛來大概還不知道,沒有辦暫住證的人都要送到潮陽去的。”然后又擦他的桌子。
等到十點鐘,主任走進來問我:“你是辦二百元的暫住證還是辦一百五十元的暫住證?”暫住證還有分等級的?我遲疑了一下,主任又說:“二百元的要拿去潮陽公安局統一辦,可能要等好多天,一百五十元的我自己馬上給你辦。”“那就辦一百五十元的吧。”我說。
主任從抽屜里找出一張空白的廠牌,把我遞給他的相片貼在了廠牌上,寫上我的名字,蓋上了永豐村公所的公章,從我手中拿過一百五十元錢,把我的身份證和暫住證遞給我,發票也不開。
老鄉校平知道我來到兩英還沒找到工,那晚上他來找我,叫我去他們染廠當雜工。我對校平說辦這張暫住證多余了不值得,表哥說我的暫住證只在永豐當地有用,出了永豐的地盤就沒用了。他們的暫住證都是去潮陽辦的,是正宗的暫住證。
一晚上和一群老鄉在鶴聯村的租屋里玩撲克牌,聽說保安查夜來了,一群人跑了出去,來到一條小路邊的小廟堂里躲避。一張大桌子幾乎占滿了小廟,桌上墊著一張紅布,紅布長長的擺到地上,桌上亮著幾盞油燈。天氣有些冷,也為了不讓人看見我們,幾個人蹲到紅布下面打盹。半夜,主人來小廟給油燈加油,我們從桌下的紅布后鉆出頭來看個究竟,主人以為是見到鬼了,嚇得魂飛魄散。怕他跑去村里叫人,我們又轉移到別的地方。
我后來從染廠辭工出來,在兩英陳庫租了一間每月一百元的房子。一個人住沒幾天,又有三位老鄉出了廠搬進來和我一起住。一位叫韋歡,剛出廠兩天就跑去湖南,說是朋友打電話叫他去那邊工作,去了十多天回來了,還帶回一位戴眼鏡的老鄉,韋歡說那是一個傳銷團伙,他和戴眼鏡的老鄉逃了出來。
兩英皇都大酒店剛開了一個太子音樂城迪吧,大酒店前一個長長的大草坪,一到傍晚,草坪上坐滿了人,玩到晚上十點多鐘,人們就涌進舞廳里享受震動的音樂盡情地搖擺。我們幾位伙伴幾乎每晚都去蹦迪,也為了逃避查暫住證,午夜兩點夜總會散場后我們才返回租屋睡覺。不知不覺中,從廠里帶出來的工資差不多用完了,只好去找建筑零工,下班回來吃飯后,就和老鄉們去皇都大酒店的草坪。
三位老鄉又進廠了,只有我和戴眼鏡的陳情住在一起。半夜從皇都大酒店出來,前腳剛踏進門,查夜的治安后腳就到了,把我們帶到陳庫村公所。那一年,廣州剛剛發生“孫志剛事件”,潮陽市也剛剛分為汕頭市的潮南區和潮陽區,收容所剛剛撤銷。
把我們送到村公所,別人回家去了,只剩下主任一人。主任坐在臺桌前,我和陳情坐在長條凳上。看見旁邊擺著一疊報紙,我拿起報紙來看,主任拍著臺桌:“我是請你們來看報紙的嗎?”我把報紙放回原來的位置,不理睬他,他很氣憤,站起來踢翻我們的板凳,叫我們進去另一個房間,怒氣沖沖地鎖上門,回去睡覺了。
這個房間大概就是陳庫村公所的“牢房”了,我和陳情在“牢”里睡了幾個小時,天剛亮,他把我們放了出來,但扣押了我的身份證。我那張第一代身份證已經過期兩年,老鄉們都勸我不要拿錢去換,叫家里再辦一張。
我到美林村租了一間每月四十元的老瓦屋。美林的治保會也很厲害,聽說有人剛來這里租房子,每個夜晚都來查夜幾次。我租的那間瓦屋后面的窗口,只一塊木板擋著,木板可以移動,一般人不會注意到。我們一到晚上就鎖住大門,半夜回來就到后面的窗口移動那塊木板鉆進屋去睡覺,查夜的人走到門口,見大門鎖著,就灰溜溜地走了,聽著他們離開的腳步聲,心里酸酸的,為了一張暫住證,整天過著提心吊膽的生活。那時我知道有一個紅本本叫暫住證。
有一天我騎單車出去找工,見路邊的樹上貼著一張名片,我撕下名片,上面印著“東南亞證件集團公司”,這使我聯想到多年前在深圳平湖的豬仔灣,那位身穿高檔服裝的男人給我們派發的名片“東南亞證件集團公司”。怎么東南亞集團從深圳到汕頭來了?
我拿著IC卡去電話亭打了名片上的號碼,傳來女子的聲音。我說可不可以辦身份證?女音說可以呀,問我在哪里?我說在峽山,女人說等一下我去找你,你身上有沒有照片?我說還沒有,等一下去照。女人說那你去照,照好了再打我PP。
我去照相,第二天才能拿到相片,拿到相片后我打“東南亞證件集團”的電話,仍舊傳來那位女人的聲音,我說相片照好了,她說好了啊我馬上過去,你在什么地方等我?
我怕她找不到兩英我租房的住地,就說:“我在峽山賓館大門等你。就是廣汕公路邊,認得不?”她說:“好。”
我那時租房子的村子,就在峽山鎮隔壁,我馬上踩單車穿過丹鳳路,來到廣汕公路邊的峽山賓館,那段路是峽山熱鬧地段,峽山賓館就在丹鳳路邊,丹鳳路口就是廣汕公路。不用過馬路。峽山賓館大門其實是一條巷道,巷道里面是工業區,靠近廣汕公路的巷道兩邊是峽山賓館。
我站在大門邊的一根大柱下,大柱上掛著紅紅的燈籠。不一會兒,一位穿紅衣服的女人走進大門,她肩下夾著一只公文包,她沒看我,走進大門里邊轉了轉,好像是來住宿的客人。她轉了轉后,沒見到什么可疑的情況,然后走到我面前,滿面笑容。她留著一頭短發,配著她一副陽光白凈的臉,加上紅衣服的陪襯,顯得非常健康漂亮,她大概三十歲左右吧。
“是你嗎?”她問我。
我點了點頭,她示意我跟她走,從大門走進,大概走了幾十步,到了一家貨運站的旁邊,我和她坐了下來。
“辦身份證多少錢?”我小聲地問她。
“120元。”她說。
我說:“太貴了。真的都沒那么貴。”
“假的比真的貴。如果有真的我們就不用假的了。”
“太貴,能不能少點。別的地方辦才幾十塊。”
“這些地方都是我們辦的。”她說:“我們都是統一價。那這樣吧,我給你減二十元,100元。”
“80元。”我說。
她說:“那好吧,你是我新發展的客戶,只收你80元。你以后會知道我的價錢是最便宜的,以后你隨便辦什么證都可以找我。”
“能不能辦暫住證?”我說。
她望著我笑了:“辦是能辦,但你在當地用不了。一般暫住證都是你所住村公所治保會幫你辦的,他們有檔案。如果來查夜,你拿假的出來還不露了餡。身份證和學歷證是找工作用的,用人單位沒有那些檔案。”
“那就只辦身份證了。”
“身份證的地址、名字、年齡你隨便用什么都可以。證件號碼我們可以給你弄,你也可以自己弄,但必須弄和地址上的號碼相符。”
我把兩張相片和一張紙交給她,紙上寫的是我的真名、真地址和我身份證真號碼,我不想冒用別人的名字和假地址。
“你先給我20元當車費,明天我給送來的時候你再補我60元。”
我從錢包里找出20錢給她,她把一張相片還給我。“只用一張就夠了。”她把我的相片用那張寫上姓名和地址的紙張包著,放進皮公文夾里,遞給我一張名片,然后走了。
“明早你再給我打電話,看我什么時候送到。”
拿到了身份證,我越看越喜歡,和真的一模一樣。有了身份證,我去一家染廠問工,那家染廠招刷毛工。刷毛工生意很不正常,一年沒有幾個月的工,一般進去一兩個月,生意淡了廠里又放人,只留一兩個師傅級的熟手工,有生意了又重新招人。
以前我拿那張真的身份證來問過,門衛說身份證不是我的,說相片不像我。我只好怏怏地出來,那時我心里氣炸了,身份證明明是真的,相片也是我,他們偏偏說不是我。也怪我照相時沒有梳頭,身份證是我十六歲那一年辦的。那時我在路邊放牛,伙伴在村口叫我:“侯子,辦身份證哩,派出所進村來照相辦身份證了。”我把牛趕回家,牛進欄后我沒顧關上牛欄就跑去生產隊的大曬坪,母親罵咧咧地跑過來把牛欄關上。我跑到曬坪,那位手拿照相機穿制服的民警問我:“你也辦身份證?”我點了點頭。他“咔嚓”地給我照了一張相,登記了姓名,然后走了。那時剛開始辦身份證,一分錢也不用花。幾個月后身份證發下來,我看身份證上的頭像驚呆了,頭發亂糟糟的,有幾綹被汗水粘成片,有幾綹被風吹著高高地飄揚。
我拿假身份證來染廠試工,臉面紅紅的,保安看了看我的身份證,然后把我帶到一位中年女人的身邊,她正在車間檢查定型機吐出的布匹,中年女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身份證,然后帶我去辦公室辦手續,這時我才知道,這位女人就是廠長。
他們見我臉面紅紅的,以為我害羞。這張假身份證他們當真的,去年我拿真的身份證來問工他們說是假的,真的見鬼了。現在我覺得被治安隊沒收的過期好多年了的那張身份證一點也不可惜了。
在染廠做了兩個多月的刷毛工,生意淡了,我又得出來。我仍舊去找建筑零工做,當天拿錢。做了幾天表哥見到我,他說:“別做了,你現在比非洲人還黑,出去找工別人不要你。”
我想想也是,就不去做建筑零工曬太陽了,在租屋里整天睡覺或者去找老鄉打打撲克消磨時間,等臉面的黑色素淡了一些再去找工。那時我也沒辦暫住證,查夜已經不那么兇了,況且我已經交了衛生費,他們久不久來查夜的時候,我就把那張交了200元衛生費的收據給他們看,他們看后就走,也不再問暫住證的事。
臉面沒再那么黑,我得重新找廠,進廠又得重新辦身份證。我發現假的身份證很不耐用,過了一段時間過塑的邊邊就開裂,身份證就老化,人們一看就知道是假的身份證了。主要原因是我把身份證裝在錢包里,把它放在屁股口袋,騎單車把它磨壞的。
重新辦一張80元,值得,只要能進廠。
我以前賣了家里的幾頭牛,去油城的電子技校培訓,為的是能拿到一本紅本本,好找工,打工的時候才發覺拿了紅本本也不容易找工。我去找工時亮出那本電子學校結業證書和技術等級證,招工的人問我,是不是花錢買的?
后來想想,和花錢買的又有什么區別?反正都是花了錢。我想,能花錢買為什么不買一本高級的,我打電話給“東南亞證件集團”女人,現在我變成了她的長期客戶。我說我要一本大學畢業證書,她在電話里笑吟吟地說:“可以,可以。你要的是哪個系,新聞系?外文系還是中文系?”我喜歡看點小說,就說:“中文系吧。”
那時手機已經很普及,幾乎人人都有,聯系很方便。我跟她合作大概有五、六十單生意,我是幫老鄉和同事或者是同事的朋友辦的,我不收他們一分錢的中介,只是圖個樂,有時候還自己開車費。他們辦的各種證件都有,身份證、結扎證、畢業證、駕駛證、技術等級證、準生證、出院證、殘疾證……甚至車牌。我不光跟“東南亞證件集團”的女人熟,而且還跟她的丈夫熟。很多時候她沒時間,是她老公跟我聯絡的。
女人把大學畢業證交到我手上,滿臉的陽光,和我握手:“祝你好運。”
我把畢業證打開看,校長簽名的幾個字非常好看,一看就知道出自書法家之手。
但畢業生姓名、年月日和某某系的空格留給我自己填寫,我填上自己的名字,填上中文系,但我越看心里越不爽,我寫的字扭扭歪歪的,比小學生的手筆還差。我知道這本證是不能出面了,沒有哪個大學生或大學教授寫這么差勁的字。我把大學畢業證鎖在我的箱底,仍舊去找車間苦工,那時我學會了看注塑機,找來找去也只有注塑機工適合我,我不會別的。注塑工非常辛苦,每天上班十二小時,兩班倒,上夜班非常難熬,常年沒假期,除非春節幾天。有時候實在挺不住就辭工,辭工了所押的工資不發,只好上勞動局,奔波勞動局與欠薪的工廠之間一兩個月,工資還是沒有拿完,最后心累了,以后出廠就是拿不到工資也懶得上勞動局了。
我辭工出來時,我的一位遠房舅舅來汕頭找工,他說他以前幫鍋爐工拉了兩年的煤,學會了燒鍋爐,就是缺一張證。別人說我會辦鍋爐證,他就上門上找我,是一位老鄉帶他來的,他提著一只袋子,里面裝著一只殺好的雞和幾瓶啤酒。我幾乎認不出他來了,他喊我乳名的時候我還愣著,他說:“我是十四舅啊。”
我的那些舅舅,他們住在一個叫馬家屯的村子里,不管是親舅還是堂舅,都按年紀排號,不管是不是同胞兄弟。我記得,我有二十六個舅。自從我出門打工后,很少回家,只去過一次,每當在老家的老屋床上躺下,我就看到上方俯下一個身影,對我說:“兒啊,你在外面混這么多年都沒有成家?”我的眼眶里就會含滿眼淚,我母親又在我模糊的淚眼里往后退去。我去舅舅家拜年,舅媽和表姐、表嫂們也都側擊旁敲地說我該找一個女朋友了。山坡包給了承包商,僅有不多的哥哥和嫂嫂也全部種上桑葉養蠶,一開年,我又跑回廣東。我那次回家拜年,好像沒看到十四舅。
十四舅說:“當年你和姐去你外佬家拜年,你都還小小的啊,現在長這么大了。”
他說的姐是我母親,我都不好意思,現在我是一個老光棍了,還把我當作小孩來叫。
那位帶他來的老鄉說:“是啊,都這么大了,你見過長角的馬嗎?”
我說:“十四舅你來就來,還買東西來。應該是我買東西孝敬你才對,好多年不回家,沒去給舅舅們拜年我都覺得快折壽了。”
十四舅說:“今年回家嗎?”
我說:“回,和十四舅一起回。”
他說:“要到年了再說吧。”
喝酒到半了他才說:“外侄子,給舅辦一張鍋爐證。”
我說:“好呀!”就掏出我的手機打電話,很久不和“東南亞證件集團”聯系,我大約打了兩分鐘她才接電話,她說她現在潮州。她說潮汕的市場已經飽和,她們準備轉移。我問要轉移到什么地方?她在電話里只是笑。
“要辦一張鍋爐證。”我說。
她說:“實在是太遠了。”然后久久不說話,我為難地望著十四舅,十四舅的臉面有點緊張了起來。
“好吧。”她終于回話,“看在老客戶的面上,明天仍舊在老地方見,準備好相片。”
第二天我帶十四舅去峽山賓館大門會她,她說:“現在流行二代身份證,都是聯網,辦假的不能聯網,也沒有防偽標識,只能辦其他的,生意越來越淡。你們能不能和我去潮州,去到了馬上就能拿鍋爐證。”我和十四舅隨她去了潮州,到潮州車站下車,她叫我和十四舅在離車站不遠的大樹下等,她說她用不了多久就會來。
我看手機,過了一點四十三分她來到了,把鍋爐證交給我,我把它交給十四舅,然后把200元錢交給她,她還給我100元,“叫你們來到這里破了車費,實在對不起。”說完走了。
我寄相片回家辦的第二代身份證,老鄉也從家里給我帶來。那時起,我沒有和“東南亞證件集團”再聯系,因為再也沒人找我幫辦身份證和其他證件。我想,“東南亞證件集團”也應該退出歷史舞臺了吧。
雖然答應和十四舅那一年回家,但我沒有回。十四舅拿到鍋爐證后也不知去什么地方燒鍋爐了。時間又過了兩年,那時我剛買觸屏手機,打算讓我那只摔不爛的老諾基亞退出歷史舞臺,我復制手機通訊錄的時候,無意間發現了十四舅的號碼,我打他的電話:“十四舅,你現在哪家廠燒鍋爐?”十四舅說:“燒什么鍋爐,我現在佛山鋁材廠。”
我高興地大叫:“十四舅,我也去珠三角,在汕頭十多年膩了。”
他說:“那就來吧,你以前看注塑機,這邊也有注塑機。正好我租有房子,找不到好工可不要怪我。”
我說:“不怪你。”
我把租屋里的東西全部賣了垃圾,租屋的門也沒有鎖,背著一只裝有兩套衣服的包,跳上了從峽山汽車站開往廣州市客運站的班車。輾轉打工這么多年,我學會了輕裝上路。以前我從東莞坐車到汕頭,已經忘記路邊是啥風景,現在我從汕頭坐車回廣州,那些模糊了的風景又重新進入我的眼簾。穿惠來,過海陸豐,入惠州。以前去汕頭在海邊的草田里看見一群白鳥,印象非常深刻,汽車來往也驚不走它們。這次回來仍舊看到這群白鳥在老地方聚集,汽車駛過來駛過去也驚不走它們。歲月流逝,好多東西變了,也有一些不變,例如這一群白鳥。例如打工的我,依舊在奔波。
我到了廣州市客運站,打電話給十四舅,十四舅叫我走到流花車站,坐231公交,到里水橋南站下車,他在那里等我。車到里水橋南站靠在牌坊前,我看到十四舅帶著一位小伙子站在牌坊后面的路邊,我下了車,十四舅只說了一聲:“來到了。”
小伙子也是十四舅村子里的人,有點面熟,但記不起叫啥名字?那些熟悉,也可能只是他們父輩的身影。十四舅跟我介紹,按班輩,他和我同輩,他就叫我老表。
我們到十四舅的租屋,然后去菜市場買菜,凡是菜市場里有什么好的他們就買,各種海鮮,牛、狗、羊、兔肉。我們從傍晚開始喝酒聊天,一直到半夜。
我和十四舅又聊起那張“鍋爐證”,十四舅說:“白辦了,那時在汕頭找鍋爐,沒有招鍋爐工。我后來又回佛山。”
“回佛山又不通知我一聲。”我說。
“忘記了哩。”十四舅說:“我說外侄子啊,跟那女人辦那么多年的證,她那么漂亮,看她對你也挺好,你給她200元她還退回100哩。有沒有上過她?”
我說:“沒有啊十四舅。只是跟她辦證而已,人家有老公,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啥地方我都沒懂。”
十四舅一拍大腿:“笨,要是我早把她給辦了。以后你跟阿勝多學點。”
阿勝笑著對我說:“表啊,有時間我帶你去。”
阿勝叫我跟他去他的租屋睡覺,十四舅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筷,對我說:“那你跟阿勝去睡吧,他的床寬敞一些。”
我跟阿勝從十四舅的租屋里出到胡同口的村道,走了大約七八分鐘看見一家網吧,再走兩分鐘就到馬路邊。阿勝說:“過了馬路,拐進胡同里不遠就到了。”
路口沒有紅綠燈,我和阿勝慢慢地避車過馬路,拐過沙縣小吃店后面的胡同,村子里有很多老房子,胡同很小,折折彎彎的,沒有多少行人,大概是夜深了的緣故吧。見樓角下站著兩位玩手機的姑娘。
“帥哥,玩不玩?”她們停止了玩手機,招呼我和阿勝。
阿勝酒喝得有點過頭:“玩,多少錢?”他的舌頭好像有點打結。
“一百。”
這位說話的姑娘聲音好熟啊,在路燈下,我把瞳孔擴大,再擴大,嘴巴張得大大的。“你,甘菜心?”
“侯子?天啊!”甘菜心用雙手捂住了臉。她就是我在油城科技培訓中心電子一班的同學甘菜心,她被開除出學校后就沒有她的消息,想不到還能在這里碰到她。
另一位站街女說:“原來你們是老相好了。”她把手攀在阿勝的肩上,帶著阿勝走了兩步,回頭對我和甘菜心說:“你們也走啊。”
甘菜心對我說:“老學友,跟我來,我們去敘敘舊,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我腳步不由自主地跟她去了。
她們租的是同一間房子,窄小,門口對著一張床,阿勝迫不及待地把女人抱上床去。女人說:“死鬼,這么猴急,連門也不關。”阿勝把女人丟在床上,去把門掩上。
甘菜心用手翻開床頭的布簾,露出一個小門,原來里面還有一個房間,甘菜心帶我走了進去,拉亮了一只小彩燈。她坐在床沿,我問她:“你怎么來到這里,干起這一行來?”
“反正我已經身敗名裂,干什么還不一樣。”甘菜心眼睛紅紅的,流下一臉的淚水,“我那時帶著他,去很多地方打工,后來分手。我后來去發廊學洗頭,就干起了買賣生意,反正是破身子了,就破罐破摔。”
“死你個包工地。”我把牙齒咬得格格響。
外面的床上阿勝和那女人正在滾來滾去,喘息如牛。我和甘菜心靜靜地坐在里面的床沿上,以前在學校里我那么喜歡她,可現在,那種喜歡已經打了大大的折扣。
好像隔了一個世紀我才說:“我把你那只風箏放到天上去了,我想現在它還在油城上空飛著呢。”
她說:“放了好。”這時我聽見大門被擂得“咚咚”響,然后“吱”的一聲被人踢開了,原來阿勝沒有把門栓插上。
進來兩位警察,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甘菜心豎起一根手指放到嘴邊示意我不要出聲。
和阿勝裸體睡在外邊床上的女人嚇得用床單蒙住頭,一位警察去拉開床單,另一位警察說:“罰款罰款,一定是野雞和嫖客。”
那女人說:“同志,求求你,俺這做第一次,你就放過我一馬吧。”
警察說:“身份證。”女人從床頭拿出一只手包,一位警察把包搶了過去,另一位警察也拿起阿勝的褲子,從褲袋里掏出一疊錢,滿臉笑容。
警察說:“愿私了還是公了?”
女人說:“私了私了。”
“好。”拿女人手包的警察說,他從包里搜出所有的錢,把從包里拿出的身份證丟在床上,“如果公了就帶去派出所。”
兩人拿著錢走出門去:“明晚還抓到就帶去派出所。”
阿勝突然說:“假的,假的。怎么一個警察還穿跑鞋?”兩位警察拔腿就跑。阿勝穿好衣服跑出門去追,已經沒見他們的蹤影。
阿勝說要報警,跟他睡覺的女人說:“求求你了,不要報警,警察一來以后我們就做不成生意,你也會被罰款。你的錢我不要了還不行嗎?”
阿勝說:“還要?要個棍子啊,我的錢全部被搶走了。”
我從里間走了出來,甘菜心也走了出來,女人還沒穿衣服,她坐在床上,像一根白蘿卜。
我沒和甘菜心睡覺,以前那么喜歡她,現在以嫖客的身份去睡妓女算是什么東西?我對阿勝說:“怕萬一真警察來就麻煩了,我們走。”
我只熟悉注塑機工,仍舊進塑料廠去開注塑機。我租了一個房子,這些年,一個人租房子習慣了,不想住集體宿舍,租房子才有家的感覺。我去那些小胡同里轉轉,但沒有再看到甘菜心的影子,她不知又轉到什么地方去?有一次,走過廣場的天橋上,看到有好多人擺地攤,我也想擺地攤,就從廠里辭工出來。
我手機百度廣州什么地方有地攤貨批發,顯示出一德路的玩具最多,還有萬陵大廈,我就去一德路進貨。我剛開始賣玩具,后來賣玩具的人越來越多,我又轉賣手機自拍桿、手機腰帶、腰包、手機支架和手機防水袋等等。我天天去廣場天橋上賣,我從租屋拖著一只兩輪的行李袋,出門到路邊的牌坊,然后坐上208公交車去到廣場天橋。天橋上小販很多,出門要早,要不然找不到位置,兩邊都擺滿了東西。天橋上面不怕太陽曬,下點小雨也不怕,商場里也有廁所和打開水的地方,每天人來人往,從不間斷。
我們一群小販也互相照應,如果誰去吃飯或者上廁所,也有人幫照看,叫盒飯也很方便。
我和一位滿臉絡腮胡的外號叫“老貓”的人關系非常好,如果他先到,他就給我占一個位置,如果我先到,我就給他占一個位置。
老貓是賣葫蘆的,賣給信佛人用的,說是開過光的葫蘆。一大堆的葫蘆,大小都有,佛山的人信佛,經常有人買葫蘆。
剛開始沒有城管,后來突然來了城管,我們收起東西就跑。小販們看見城管的車輛駛過路面,就呼喊一聲:“走鬼。”
待城管上天橋拍照完走了之后,躲在四面八方的小販們又鉆了出來,爭搶著位置擺攤。
有時候看不到城管的車,但他們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來,快速地奔上天橋的四個梯口,幾十個城管,瞬間把擺在天橋上的東西掃蕩精光。
小販靠賣東西吃飯,被城管沒收的東西得交罰款贖回來。人人都想把損失補回來,反正還得賣,賺生活費。后來罰款越來越重,收去的東西就不要回來了。反正小販們天天跟城管玩躲貓貓游戲。
后來幾位城管“臨時工”天天待在天橋上,小販們愁眉苦臉。老貓對我說:“這地方不能待下去了,我們去北京去不去?”
我說:“這里都不能擺,去北京能擺?”
老貓說:“見機行事吧,聽說在幾所大學的門口可以擺,如果不能擺我們就找一份工作,總不能餓死。聽人們說就是當個群眾演員都能賺錢。大不了就算丟了車費旅游一趟。”
老貓說得我心動,我決定和他闖一闖北京。
都說廣東空氣不好污染大,去到北京才知道,高樓大廈淹沒在濃濃的霧霾里,“挺入藍天”這個詞兒不知什么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和老貓出了北京西站,隨著人流涌出站口,老貓掏出手機開始打電話,電話里傳出一個男人聲音:“在那里等我,不要隨便走動,等一下我會自己找到你們。”老貓說是他老鄉,他老鄉也才高中畢業,在北京混得好好的。
他老鄉來到了,戴著一副眼鏡,穿著西裝打著領帶,一雙黑亮亮的皮鞋一塵不染,頭發油光光的。他看見我們就說:“我說老貓,你出來混世界也好多年了,怎么還一身土得掉渣?”
以前以為我在工廠里是最舍得出錢買好衣服的,現在跟他一對比就寒酸多了。老貓說:“就算你牛。”
我們進入西站下面的地鐵,他問我們:“會坐地鐵嗎?”我說:“我還怕你問開飛機,我在廣州閉著眼睛都能數出每條線路上每個站的站名。”
他說:“你這人不怕生,容易接受新的事物,這點值得肯定。但北京和廣州還是不一樣的,在北京坐地鐵不能吃東西,連喝口水也不行,那樣要罰款的,說給你聽,一罰就罰幾百元。”
這時我閉上了嘴,我們一直跟他走,轉了幾條線他才把我們帶出出口,然后又坐了很遠的公交車,下了車,又帶我們繞了好遠,又走進一個地下口,我以為又坐地鐵,原來不是,他租的房子就在地下。
那是負三樓一個小房間,里面已經住著四個人,他說:“正好還有兩個床位,你們明天就得交房租。”我說:“現在就可以交。”他說:“你這個人爽快。”
一個小小的地下房間,六個人擠在一起,現在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蝸居。房租貴得要命,六個人承擔,每個人一個月還得交1600元錢。房間太小,只能各自待在自己的小框框里。那天星期天,他們都不用上班,他們的筆記本電腦就放在自己的床頭,有的爬上床上用電腦上網,有的在玩手機。
老貓的老鄉問我:“你什么文化程度?”我說:“我才讀一年初中。”
他打斷我的話:“沒有大學以上找不到工作的。”
我說:“我在電子學校培訓過。”拿出那本電子培訓結業證書和初級技術等級證給他看,他看都沒看,揮著手:“這沒用的。”
老貓說:“吳其能,你也不是才高中嘛,我倆同一個班誰也考不上大學,別人不知你底細我還不知道嗎?”
吳其能笑著說:“我現在碩士學位。”
“你啥時候成碩士了?”
吳其能從床底拉出箱子,拿出一只紅本本遞給老貓看。我聽到他和老貓的對話就知道他那紅本本是買來的。
“這個有用嗎?”我懷疑地說:“這買來的畢業證能聯網嗎?”
他吃了一驚:“你也知道我這個是買來的?”
“誰不知道。”老貓說。
“但你們只知道其一,不知其二。”他說:“我的證書當然能聯網,也就是說是真貨,辦假證的在官方有人,能弄真號。”
吳其能上班去了,我和老貓每天都出去逛,北京這么大,竟找不到一個擺地攤的地方。那天我和老貓去逛天安門廣場回來,第二天叫他去八達嶺,他搖了搖頭:“錢還沒賺到就到處去玩,錢用完了怎么辦?”
我問:“那你說咋辦?”
“走,去大學門口轉轉,我不相信沒一個地方能擺?”
我們轉到了人民大學東門,一位站在樹下玩手機的女人向我走了過來,她問我道:“老鄉,要辦證嗎?”女人的肚子微微凸起,好像已有幾個月的身孕。
老貓從后面走了過來,對她說:“我們不辦證,問一下老鄉,這些地方可以擺地攤嗎?”
“不可以擺,得租門面,北京門面好貴哦。老鄉還是辦一張證去找工,或者自己營業都用得上,啥證都可以辦哦。”
我想起我以前在廣東汕頭辦的那張大學畢業證,我自己在空檔處填字,字寫得不好,不像,后來也不敢拿它去找工。從汕頭來廣州,我清理出租屋的時候,看著它真沒用,想扔進垃圾簍,后來怕撿垃圾的看到,只好把它燒了。
我問那女人:“畢業證假的別人不知道嗎?”她說:“不知道,能聯網哩。”
老貓把我拉走,又坐車回到我們那個蝸居的地下室。吳其能下班后我說:“這北京也是,找一個地方擺地攤都沒,招工廣告也沒見到。”
吳其能說:“找工都是在網上找啊,或者人才市場勞務所。你辦一張大學畢業證,在社區或者酒店、停車場找份保安的工作應該找得到。”
“去哪里辦大學畢業證?”
“我打電話?”他說。
吳其能撥了一下手機,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吳其能說了一聲:“哈嘍!”女人說“哪一位?”吳其能說:“給你介紹生意來了。”
“辦什么?”
“大學畢業證。”
“好呀,明天在什么地方見?”
“明天我上班,”吳其能說:“叫他同你自己說吧?”
吳其能把手機遞給我,我開始同那女人通話,女人的聲音好像有點熟悉,我想是不是“東南亞證件集團”的女人。
“你以前是不是在廣東汕頭?”
“是呀是呀。”
“是以前我跟你經常辦證的那位嗎?跟你辦的最后一張是鍋爐證,在潮州,你還少要了我100元。”
“是呀。原來是你,你怎么到北京了?”女人說:“難怪我覺得聲音好熟。你加我微信,等一下我把手機微信號發過去。”
她的昵稱叫“東游西走”,“東游西走”在微信中問我:“你熟悉北京什么地方?”
我說:“人民大學東門,今天我去過,見還有懷孕的女人問我要不要辦證呢?”
“東游西走”發過來一個微笑的表情:“明天人民大學東門見。”
吳其能驚奇地望著我:“你認識她?”
“我認識她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假證是怎么回事咧。”我得意地說。
吳其能說:“世界那么小。”
第二天中午我和老貓仍舊到人民大學東門,見到了我以前在汕頭辦假證的主東“東游西走”,她依然那么漂亮,但身上透著一股歷經風霜的氣息。
“你要辦證?”她伸出手和我握手,“如果是你自己的,我就免費給你辦一張吧。你初到北京也不容易。”
我改變了主意對他說:“我們剛從廣東過來,很難找工。你還要不要人?要人我倆和你一起混。”
老貓也拱起雙手:“拜托了。”
她看著我和老貓的一身土衣服,爽快地說了一聲:“那好吧,我還真缺兩個幫手,你們就跟我干吧,從廣東打工過來的我信得過。北京這邊的人,我還真不太信任呢。”
“東游西走”把我和老貓帶到她“根據地”,她老公正坐在電腦前干活,她問她老公:“你還認識他嗎?記得以前你說過,你所接觸過的客戶中,他是最好的。”
她老公說:“記得啊,你也到北京來了。”向我點點頭。
我和老貓去吳其能住的地下室里搬出行李住到了她這里,她給我倆騰出一個小單間,老貓說白給吳其能一個月房租。
我們搜集那些“業務員”發過來的微信信息,或者直接從她們手中拿過顧客的資料和相片,回家就在打印機和鋼印機上制作。用不了幾天,“東游西走”教我學會了所有的制作技術。有時候閑下來的時候,“東游西走”也帶著我和老貓出去招攬客人,她教我們如何識人,學會反偵察。
貨少了的時候,她老公要去浙江拿貨,會叫上我一起去。我們坐在前排駕駛座,后面的座椅全部壓下去,再頓一只只用膠帶封好的紙箱,壓滿了一車子,連后備箱也裝滿。
那一天她老公要去拿貨,老貓說好久沒出過遠門,想出去看看浙江的風景。
她老公笑著說:“那你就跟我去吧,侯子在家。”
他們開車出去了,我和“東游西走”說說笑笑地在屋里玩著手機,別看我們在玩手機,其實是在等客源的信息。
那位孕婦帶人上門來了,是一幫警察。孕婦被警察跟蹤幾天了都不知道,在把假證交給一位客戶時被抓,人贓俱獲。
警察從屋里翻出各種各樣的證書,還翻出一紙箱的公章。還有幾臺打印機、鋼印機。
警察圈走所有的東西,給我和“東游西走”戴上手銬,帶走。
幾個月后他們把我放了出來,我去吳其能那里打聽老貓的下落,吳其能說:“他們在浙江被警察追蹤,為了逃避警察出了車禍,聽說老貓的腿廢了,他們打電話給我,我要上班,所以沒空去看望。”
我沒有回廣西老家,那個叫可見屯的小村莊已經是我回不去的地方,我心中已經沒有家的方向感,它留給我的只是一個故鄉的概念。我無顏和故鄉面對,當我第一次背著一只大大的包袱走出家鄉小路,一股悲壯和誓不回頭的感覺在心底生出,多年后才明白什么叫人生無悔。“別了!”在北京可憐兮兮無助的我,對著以前還沒來得及道一聲別的在遠方中的小山村大喊一聲,氣壯山河。
我從北京又返回廣東,安安心心地在廠里打工,不想著別的事情,更不想老去何從?有一次在鬧市,我看到公交牌坊前,一位斷著一條腿的男人拄著手杖,手里拿著一只盤子向路人討錢,那副面孔和身材我非常熟悉,我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錢,沒有勇氣上前,叫一位小朋友幫我拿錢去放在他的盤子里。
我的眼眶噙滿淚水。
責任編輯 郭金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