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中的向內延伸與向外擴展

陳樸

柳法的詩歌有如一道精心烹制的菜肴，是需要靜坐在時光之中去慢慢品味的。柳沄在當下詩歌界一直保持著一種出水芙蓉的狀態，出淤泥而不染，他只是安靜地寫詩，沉默地生活，用詩歌找到自己，在詩歌中探尋世界萬物的本相。在微信詩歌傳播幾乎泛濫的這個時代，柳法始終無意于和眾人爭寵，無意于眾人的點贊，也無意于眾人的刷屏，正如他的新詩集《周圍》，沒有權成名家作序，亦無專家教授評論，就像一瓶用一首首詩歌釀制的美酒，純天然的結晶，沒有一絲雜質，卻香飄十里，一飲便醉。

按慣例，詩人們一般都是用一首詩歌（代表作或成名作）來為自己的詩集命名，以便引起更多的關注。而通讀柳法詩集《周圍》，我卻沒有找到這首同題詩，究其原因，我想大概是詩人性格中喜歡安靜的一面，詩人想在“周圍”處處一片繁雜熱鬧的局面下，為自己開辟一片語言和精神領地的“北大荒”，來種植自己喜歡的瓜果蔬菜，生長出純天然的食品，享受這春種秋收過程中的喜怒哀樂和人生百味。

當下漢語詩壇的大多數中年詩人，自知要想再標新立異已難有所成就，就不斷模仿一些大師，成批量地制造著許多“工裝”“校服”式的詩歌，毫無提升的空間可言，讀百首和讀一首一樣，找不到痛點和新鮮感。而在柳法的詩中，剝絲抽繭也找不出一點模仿卡瓦菲斯、阿多尼斯或北島、食指等人的影子。柳法的詩在自我詩歌語言與精神的構建中，盡力擯棄一些重疊、瑣碎和分散的意象，以對萬物的“愛和敬意”為軸心，不斷實現著詩歌美學層面的自我突破，不敢說自成一家，但也絕不失精彩。“女兒確實長大了/她已有太多的理由/在丟下一只蘋果的同時/把我也丟在屋里∥然而，無論我如何想/女兒的突然離開都好比一次停電/我很難一下子/摸到蠟燭和火柴∥有好大一會兒/我跟那只發呆的蘋果/一樣靜、一樣/緩不過神來∥不一樣的是心里的滋味/我無法像被咬過的蘋果那樣/很甜很甜地對待著/所遭遇到的一切……”（《滋味》）這首詩作為詩集的開篇之作，集中體現出了柳法詩歌的閃光點和結合點。題為《滋味》，實際詩人的內心可謂五味雜陳，自己身邊生養長大的女兒，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留在身邊已不可能，而女兒出嫁雖然是幸福的招手，但作為一位老父親，詩人內心的不舍和牽掛自是常人無法體味得到。“我無法像被咬過的蘋果那樣/很甜很甜地對待著/所遭遇到的一切……”一語雙關地道出了詩人對于這個世界的誠實，也對整首詩的主題“滋味”這一看不見、摸不著、聞不到的事物做到了極致的闡述。向內，詩意可以如決堤的江水一樣奔騰著延伸而下；向外，除過蘋果之外的任何一種喻體都可轉換在這里，進行無邊無際的意象擴展。詩中有意，意中有體，外柔內剛，表里如一的深挖中層層推進，我想這就是柳法詩歌的奧秘所在。在詩歌寫作中，這一點看似簡單，而實則要想攻破重要關隘卻困難重重，非一般功夫所能自由施展。普通的詩人只會讀書、思考，而優秀的詩人更善于觀察，詩人只有在一次次細致入微的祥妙觀察中，才能將這個世間萬物的本相看得更清：“坐在院子里/父親多次坐過的那塊石頭上，同時和眾多的遺物一起不聲不響地曬著父親曾經曬過的太陽”（《父親曬過的太陽》）。這些詩句樸素卻并不蒼白，平靜卻不失力量，它在一半有意、一半無意中向讀者傳遞著一個顯眼的真理或事實——詩人正在曬著的太陽其實是父親肌過的，而父親曬過的太陽其實也是爺爺曬過的——也就是宗教學所講的萬物輪回。這就好比普通人看太陽是在用眼睛看，而詩人是在用心看，心到了，詩也就成了，一切自然而然，沒有委曲求全的影子，也沒有牽強附會之嫌疑。

在互聯網時代這種山頭林立、主義橫行的詩歌形勢中，柳法一直堅持著赤誠為詩，鬧中取靜，不論外面是“風動”還是“帆動”，他都沉穩如山、內心巋然不動。“越來越平淡的日子/越來越高大的建筑/它們一座緊挨著一座/同房價一起/爭先恐后地聳入云端……在怒江北街，我曾目睹/一位農民工，是怎樣/從腳手架上不慎跌落下來/他絕不會想到：把樓蓋得越高/自己就摔得越狠”《越來越平淡的日子》。生活就是一杯白開水，平淡之中才會有驚奇。詩人不是送水工，也不是染色劑，詩人是在白開水中探尋細胞、微分子和能量元素的人，詩人是語言的科學家、詞語的指揮官、經驗的釀酒師。越來越高大的建筑一座緊挨著一座聳入云端，看似是城市繁榮景象的根本，是老百姓幸福生活的保障，實際上背后都無非是房地產商的巨大利益心（同房價一起）在驅使著工地上的一個個車輪飛速前進。詩人回想起曾經親眼目睹的一位農民工從腳手架上跌落下來的一幕，泣不成聲而又無可奈何，詩人在想這平淡的日子又有何不好，只要活著，只要那位從腳手架上跌落下來的農民工能救活，他就是幸運的。就好像一首詩中一個詞語找到另一個詞語，相擁而眠也好，背道而弛也罷，能相遇且被詩人寫下來，留下來，就都是幸運的。“閑不下來的，是人/那青煙似的一生/——沿著一架長長的，肉眼看不到的梯子/費勁地爬到/梯子夠不到的地方/然后就散了∥我得再坐一會兒/平靜地想一些/和青煙和梯子/無關的事情”（《天氣出奇的好》）。這首詩看起來是寫天氣實際上天氣背后隱含著人生的全部。“和青煙和梯子、無關的事情”正體現出了詩人博愛且樂善好施的一面，人的一生何其短暫，正如青煙終會飄然而逝，而雁過留聲，只有好的品行會流傳久遠。

見詩如人。在《鴨綠江》雜志的微信平臺上，我看到了主編于曉威寫的一個關于柳法先生的故事。講的是一位作者給柳法先生投稿詩歌的同時郵寄了一個名貴的皮包，而柳法先生毫不猶豫地自掏郵寄費又按原地址寄了回去。對于這樣品格高尚的詩人，我是內心充滿敬意的。

柳法的詩能有如此良好的質地，我想這主要決定于他的性格和才華。所謂“靜中有動”，應該就是對柳法詩歌最為精準的定位和詮釋。一位能在泥沙俱下的海量詩稿堆中找到自我、找到詩歌的亮光，且筆耕不輟、敢于挑戰平淡生活、與詩相伴一生的詩人，自身無疑具有強大的定力，才能有效地保證不為“周圍”的磁力所吸引。基于這一點，柳法的詩歌是足以在這個時代立足且占有一席之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