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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人為峰(中篇)

2018-09-04 10:19:26孫云海
中國鐵路文藝 2018年6期

孫云海

爸爸第一次被落石砸傷是在1979年冬天。那年冬天特別寒冷。我從三十里外下鄉的地方弄回一車柴火,卸完柴火吃罷午飯,車老板子急著回去。我把他送過鐵路道口,看著他在午后的陽光里揮舞著長鞭桿子,沿一條鋪滿細碎石子的公路把牛車趕向更遠的一座大山。在那座大山的皺褶里,有一個叫中和屯的村莊,我在那已經下鄉兩年了。

我轉回家,還沒進大門,媽媽從采石場方向急匆匆趕回來,眼里噙著淚,神色慌恐。我問媽媽怎么了,媽媽帶著哭腔說:“人都往采石場方向跑,瞅我的眼神跟往天不一樣,是不是你爸出事了?”這時我才發現,采石場家屬區的人都往場部跑,個個慌里慌張,還都拿異樣的眼光瞟我們。我心里咯噔一下,撒腿向場部瘋跑,但還是晚了一步。

我還沒進場部大門,從大院里面轟轟隆隆開出一輛破舊解放牌大卡車,車廂上站著一群人。他們都是采石場的采石工,個個灰頭土臉,都穿著看不出顏色的棉大衣,每人腰間捆著一根臟兮兮的麻繩。我看見他們在車上站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圈兒,中間似乎圍著什么。正在我愣怔的時候,卡車刺啦一聲停在我身邊,駕駛室里一個人急促地喊:“老劉家三小子,快上車!”幾乎同時,車上一只粘著石灰的大手伸到我面前,一把將我拉上了車。他們給我讓開了一條道兒。我看見爸爸躺在擔架上,面色蒼白,雙眼緊閉,雙唇上留有血痂,身上裹著一件滿是灰塵的棉大衣,一頂黃棉帽子扣在腦袋上,使他的臉顯得小了一圈兒。我明白,爸爸出事了,被落石砸傷了,需要馬上送醫院治療。

采石場是個危險地方,許多工作都是與堅硬的石頭打交道,哪年都得出幾起事故,多數是石砬子落石把人砸死砸傷。春天尤其危險,氣溫升高,土石松動,不知啥時就掉下一塊,砸身上尚且要命,砸腦袋上幾乎當場就要死人。

去年春季,我家隔壁王叔就被落石砸死了,腦袋都被石塊削掉一半。王叔原來是列車段干部,添乘時跟女列車員搞到一起,后半夜在公寓做好事,被人跟蹤舉報,讓鐵路分局治安糾察隊抓了現行,脖子上掛只破鞋游斗好幾天,又撤了職務,發配到采石場來當采石工。王叔出事那天陰郁寒冷,氣壓很低,家家戶戶炕洞倒煙,采石場住宅區籠罩在一片橫飄的煙霧之中。王叔的兒子小鏟子在塵土里打滾,雙腳猛蹭地面,臉龐扭曲到可怕,卻是啞哭,沒一滴眼淚。斜楞炮子王嬸呼天搶地,坐地上拍著大腿,邊哭邊罵:“采石場鬼打磨磨驢轉腚,雁過折翅雞掉毛,狗操的亂墳崗子!”

解放牌大卡車開往一百里外鐵路醫院,一路上,我都蹲在爸爸身邊,不錯眼珠地盯視著他沒有血色似乎沒有生命的臉龐,心里祈禱著爸爸早點蘇醒過來。爸爸,你雖然只是一個掄大鐵錘砸石頭的采石工,但您在兒子心里是英雄,您經歷過苦難,也經受過挫折,憑您的意志和精神,一定能闖過這道生死關,健康地走出醫院。幾個月后,您還會像以前那樣,每天穿著滿是灰塵的棉大衣,早早離家去上班,晚上下班參加采石班組政治學習,很晚才回到家里,手臉不洗,迫不及待坐在八仙桌旁大口吃飯。

以前爸爸每天天不亮上班,晚上八九點鐘才回家。回來時我和哥哥姐姐都已脫衣躺下,但還沒有睡,只有媽媽坐在炕沿上,昏黃的燈光下,邊做針線活邊等爸爸。我家是典型的東北農村土坯房,進門是生火做飯的灶房,進里屋南北對面炕,屋地盡頭放一張八仙桌,兩旁各放一把木質椅子,爸爸每天晚上就坐在椅子上吃飯。爸爸回家后,我們兄弟姐妹總是齊齊趴在被窩里,個個用手支著下巴,望著昏暗燈光下的爸爸。采石場的活很累,體力消耗大,爸爸每晚回家都是饑餓難耐,吃飯時嘴巴張得很大,還很響地吧嗒嘴,像餓了幾天一樣,粗糧細糧都吃得特別香。

早年我家在安東九連城是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房屋連片,田畝千頃。爸爸在這樣的家庭長大,生活無憂無慮,從國小一直念到國高,是當地少有的文化人。但爸爸的少年生活并不平坦。五歲那年春天,爺爺領著爸爸去江對岸給朋友過壽,喝了一天酒,傍晚回來頭重腳輕,摔倒在冰面上,就此睡著了。爸爸很害怕,邊哭邊扯爺爺衣袖,整整哭了兩個小時,終于把爺爺哭醒了。但爺爺的外衣被化了又凍的延凌水凍住了,脫掉外衣才爬起來。以后爺爺常對我們說:“我這條命是你爸爸給哭回來的。”

爸爸十歲那年鄉下鬧胡子,專綁有錢人,爸爸就被土匪綁過票,半路被一個獵戶救了下來。怕爸爸被第二次綁票,爺爺奶奶把家搬到安東城日本監獄后邊居住,鄉下只留幾個伙計看場院。一天早上,爸爸騎自行車去國小上學,路過日本監獄大門口,不小心撞倒了路上玩耍的監獄長女兒。那段路是下坡,爸爸著急上學,騎得快了一點,小女孩還小,也就五六歲,當場被撞昏過去。爸爸急忙下車去攙扶,卻聽到一片驚呼。日本監獄長穿一雙木屐,光著上身,舉著軍刀哇哇怪叫著沖過來,嘴上刮胡子的泡沫還沒擦掉。日本鬼子歹毒,殺中國人就像碾死一只螞蟻。爸爸一看不好,跳上自行車逃命。爸爸在前邊蹬車狂奔,老鬼子在后面緊追不舍,軍刀在陽光下閃著寒光,殺氣騰騰。當時許多安東人看到了這一情景,其中有警察、官吏、商販、學生等,但沒有一個人敢上前阻攔。爸爸畢竟年小體弱,騎一會兒就沒了力氣,自行車漸漸慢了下來。而老鬼子狂呼亂叫,手舉軍刀跑得越來越快,眼看著刀尖已經砍到自行車后貨架了,爸爸的處境十分危險。看著跑不掉了,爸爸急中生智,心一橫,車把一拐,撲通一聲,連人帶車扎進鴨綠江里,從水底下逃走了。

很長時間,我對爸爸這件事半信半疑,尤其是跳江從水底下逃走,十分懷疑。爸爸才十歲呀,會有那么好的水性?雖然他在鴨綠江邊長大。爸爸后來用行動證明了自己。

爸爸年輕,有文化,是采石場不可多得的人才,廠領導安排爸爸當團委書記、工會主席,還兼任廠業余文工團團長。爸爸每天都很忙,禮拜天也不休息。有一次,難得休息一天,媽媽讓爸爸到西大地開小片荒,種點白菜蘿卜什么的。那天爸爸拉著個手推車,我跟在后邊,同爸爸一起去種小片荒。

西大地在村莊西部,距村莊有七八里,生長著一大片翠綠的柳毛叢,附近就是寬闊的三通河。到了西大地,爸爸割柳枝,刨草根子,平整土地,不緊不慢地干活兒。我幫助爸爸把柳枝、青草和樹根草根歸攏到一起,扔到地界外。我那時才十歲,玩心太重,干一會兒活就去玩了,捉螞蚱,翻找蠕動的蚯蚓,追逐筑巢的小鳥,玩得忘乎所以。到了中午,我肚子餓了,心想爸爸來時就沒帶飯,中午咱們吃什么呀?

我正在犯愁,爸爸扔了鎬頭,走到我身邊,摸著我的頭說:“樹民吶,是不是餓了?咱們一會兒就開飯。”我說:“爸爸,沒看見你帶飯盒,咱們吃什么呀?”爸爸哈哈大笑,說:“咱們吃魚。”我愣住了,站在剛剛開墾出的清新土地上,茫然地望著四周。“吃魚?哪來的魚呀?”爸爸呵呵樂,不說話,領我到柳毛叢中一條小河溝邊,彎腰從水中提溜出一個柳枝編織的簡易魚簍,魚簍里滿滿的全是鯽魚,個個活蹦亂跳。

這么多的魚讓我驚訝,心里樂開了花。我不知道爸爸什么時候編織的魚簍,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把魚簍放置在鯽魚必經之路上,反正爸爸的魚簍里裝滿了魚。我對爸爸充滿了崇拜。爸爸在小河邊把魚去鱗開膛,清洗干凈,到岸上攏起一堆火,把鯽魚用比較直溜的樹枝穿起來,在火上烤,西大地很快就飄滿了鯽魚的清香。

吃罷魚宴,爸爸舒展一下腰身,說:“洗洗澡吧,渾身全是汗。”我跟在他身后,沿小河走了百八十米,來到三通河畔。爸爸洗澡的地方是個河灣,水勢平穩,但水很深,我不敢下水,蹲在岸邊看爸爸洗澡。爸爸洗澡跟別人不一樣,始終直立在水中,偶爾晃動晃動肩膀,有時還雙手露出水面擦臉洗頭,洗澡就像在岸上散步一樣輕松自如。我問爸爸怎么不摟狗刨,爸爸哈哈大笑,說:“傻兒子,爸爸這是踩水,摟狗刨是不會水的表現。”我這才確信,爸爸的水性不是一般地好。

爸爸在鐵路醫院搶救七天才蘇醒。那七天我就沒脫過衣裳,一直在病床前護理,感覺從未有過的疲倦。醫院床位少,病人多,病房里根本沒有閑床,晚上護理爸爸沒地方睡覺,困了就坐在一個四角凳上,把兩條胳膊交叉放在頭下,趴在爸爸病床邊迷糊一會兒。我年輕覺大,迷糊迷糊就睡著了,醒來胳膊都壓麻了,晃悠老半天才能恢復知覺。

后來采石場安排了一個叫王大發的青年工人到醫院,我們兩人白天黑夜輪流倒換著護理爸爸。最難的是頭半月,爸爸大小便失禁,蘇醒過來后也不能自己去廁所,每天的針從早到晚,病床邊一刻也離不開人。媽媽在采石場家屬隊打碎石,還要照顧一家老小,根本離不開。哥哥姐姐各有各的工作,誰也不能扔下工作來醫院護理爸爸,弟弟妹妹們還小。只有我不大不小,在下鄉的生產隊干一年才掙七八十塊錢,可以向生產隊請假,護理多久都沒問題。爸爸是工傷,我在病房護理算采石場的人,采石場按天給我護理費。不過,我一直不知道采石場給沒給我家這筆護理費,家里沒人提及,我也沒把這筆護理費放心上。我是爸爸的兒子,給不給錢我都要護理他,不能在他受災受難的時候身邊沒人。

后來爸爸能下地慢慢走動了,氣色也好了許多。爸爸是個樂觀的人,一旦能走動就不在床上呆著。他穿著藍白相間的病號服,在病房里不停地走來走去,跟這個病人說笑幾句,跟那個病人嘮嘮嗑,天南海北的,有時就動作過大,抻了傷口,痛得齜牙咧嘴。

一天晚上,病房里抬進來一個病人。是郊區農民,四十多歲,臉龐黑乎乎的,剛做了截肢手術,還昏迷不醒。他是傍晚去朋友家喝酒,回家時抄了近道橫越鐵路,沒有看見來車,被火車軋斷了雙腿。他第二天早上醒來,掀開被子發現自己的雙腿沒了,張開大嘴嚎啕大哭,滾下病床向窗臺爬。“我不活了!沒有了雙腿我咋活呀,還不如死了算啦!”

大家拉住他,把他又抬回病床上。那幾天,爸爸一天到晚跟他講道理,開導他想開點:“人生中誰都會遇到困難,克服克服就好了。沒有雙腿算什么?張海迪高位截癱不也成名成家?想想老婆孩子,還有家中的老人,好死不如賴活著。”爸爸甩了甩還不靈便的胳膊,說:“你看我,一石頭砸下來,差點兒上閻王爺那報到了,可是閻王爺一掐算,我的罪還沒遭夠,就揮手把我攆回來了。老弟呀,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活著,啊,活著!”

聽了爸爸的話,中年男人笑了,不過笑得很短暫,稍縱即逝,隨后還是一臉愁容。農村人活計累,一年四季面朝黃土背朝天,上山割柴,下河擔水,沒有雙腿肯定是難啊!許是家里窮吧,拿不出住院治病的費用,中年男人只住半月就出院了。他兒子用人力車把他拉走的。那時爸爸已經可以行走,一直把他送出醫院大門,一直望著他消失在馬路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才回醫院。爸爸回醫院就找醫生,說:“我已經好了,可以出院了。”醫生說:“老劉你別著急,再觀察幾天,沒什么事了再出院。你身子骨還很虛弱,腦震蕩后遺癥肯定有,回家短時間內不能干體力活了,最好靜養,加上飲食調理,那樣恢復得能快些。”

爸爸回病房后心緒煩躁,在病房來回走動,像只關在籠子里的動物。他對我說:“樹民你回家一趟吧,看看家里什么樣子了,你媽媽又胃總痛,這段時間也不知犯沒犯。”我說:“爸,你好了嗎?我走了你自己不行吧?”爸爸說:“咋不行啊,不是還有王大發嘛。”我說:“王大發好幾天就沒影了,也不知去了哪里。”爸爸苦笑一下說:“走就走吧,我能照顧自己。”

一周后,我從家里來醫院,把爸爸接回家。我和爸爸是坐通勤小火車回去的,火車逢站必停,走走停停,一百公里竟跑了兩個多小時。我們上車時還是午后驕陽,下車已是夕陽銜山,氤氳四起,采石場住宅區湮沒在越來越濃重的暮靄里。

停車的地方就在采石場石砬子山腳下,但離石砬子很遠,中間還隔著采石區、運料的傳輸帶、存料的滑坡、進出貨車的專用線,還有一片平房。我們那兒沒有火車站,停車地點只是一個小小乘降所,幾乎是荒郊野地。下車后,爸爸站在線路邊一小堆石砟上,回頭凝望著石砬子。夕陽給爸爸鍍了一層金,使爸爸的臉廓有些暗影,看不出他的情緒。但暗影反襯出爸爸明亮的眼光。開始還有些昏暗,很快就轉為堅毅和果敢,最后竟有些憤怒的成分在里面。他和石砬子對視,一副不服氣的樣子。

回家第二天,我去采石場鍋爐房旁邊揀煤核,翻找累了直起腰身,高聳的石砬子一下子撞進眼睛里。我發現它跟以前不一樣了,盡管它仍然高大冷峻,但它的胸腔有些癟陷,似乎比以前也矮了一些。那是一茬茬鑿巖工、采石工經年累月開鑿的結果。我記得第一次看見它時自己還很小,被它的巍峨所震撼。它太高大了!仿佛白云是它的腰帶,松樹是它的頭發,鳥兒是它的伴侶,白霧是它哈出的氣息。而掛在它身上的鑿巖工和在山腳下忙碌的采石者,只是它身上的汗毛和從它身上飄落的樹葉,每天的勞作也只是給他掏掏耳朵,洗洗身子。可如今呢?我想到了古人說過的一句話:牙硬舌軟,硬短軟長。

爸爸在第一次被石頭砸傷之前,有過一次歷險,至今我也不能忘記。那時我還不怎么懂事兒,每天就知道在外面瘋跑,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泥點子都甩到后腦勺上,天黑透了才回家睡覺。那場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像一股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勢,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全無敵。

一天夜里,我和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脫衣躺下,個個雙手托腮,齊齊地望向地下的八仙桌。屋里一盞十五瓦的白熾燈昏蒙地照著,八仙桌旁空空蕩蕩,桌上什么都沒有。爸爸沒有回來吃飯。昏黃的燈光下,媽媽神情恓惶,坐在對面炕沿低頭補衣裳。我問:“爸爸呢?爸爸怎么沒回來?”哥哥姐姐都不吱聲,弟弟妹妹都有些驚慌地東張西望,一種壓抑的氣氛在彌漫,讓我感到不安和恐懼。聽了我的問話,媽媽停了手上的活計,抬起頭,用尖利的眼光狠狠剜我一下,說:“睡覺!”說著拉滅電燈。黑暗中,炕頭的大哥悄悄說:“爸爸進學習班了。”

我不知道進學習班意味著什么,隱約感覺爸爸兇多吉少,心里時時替爸爸擔心。第二天,我悄悄溜進場部大院,遠遠地聽到一處房子里傳出膠皮管子抽打在人身上的啪啪聲,還有被打者的慘叫聲,很恐怖,讓我想起課本上的渣滓洞集中營。一個兇狠的聲音高喊,交不交待?!交不交待?!我毛骨悚然,很想逃離,但好奇心驅使我一步步向那所房子靠近。突然,一只大手抓住了我,拎小雞一樣把我提溜起來,走到大門口,狠狠扔到大院門外。我被摔得很重,半天都沒爬起來。

第二天,采石場住宅區土路上一陣鑼鼓敲響,吸引了一大群人去圍觀。采石場一幫牛鬼蛇神在公路上站成一排,有敲鑼的,有打鼓的,還有吹嗩吶的,個個低眉順眼,灰頭土臉,一副被批倒斗臭的委頓樣子。沒回家的爸爸低頭站在隊伍里,手拿一個鏜鑼,敲一下喊一聲:“我是隱瞞大地主!我是隱瞞大地主!”爸爸雖然丟盔卸甲,但身上臉上都沒有傷。而小伙伴姚廣文的爸爸姚盛國傷痕累累,弓腰低頭,胸前掛了個大牌子,上面寫:國民黨大特務。

一個月后,爸爸回來了,他和媽媽并肩躺在炕上唉聲嘆氣,說著悄悄話。以后爸爸就到石砬子上去采石頭了,每日很晚才一身灰塵地回來,坐在八仙桌旁張大嘴巴默默吃飯,吃完飯就脫衣睡覺,沒有一句話。

一個周六夜里,爸爸回來了,右手纏滿了紗布。我和媽媽及哥哥姐姐呼啦圍上去,七嘴八舌爭先恐后問:“怎么啦怎么啦?爸爸你受傷了嗎?”爸爸微微一笑,說:“沒什么,一點皮外傷。”媽媽顯然受到了驚嚇,臉色蒼白悲戚,眼里有了點點淚花,伸手要解開紗布看個究竟。爸爸縮回手,有些幽默地說:“只是讓石頭咬了一下,真的皮外傷,幾天就好了。”那晚,爸爸用左手吃飯,吃得很笨拙很艱難很不習慣,畢竟五十多年都用右手吃飯,突然改用左手吃飯怎么能習慣嘛。媽媽要喂爸爸飯,被爸爸拒絕了。

第二天是禮拜天,采石場職工放假。吃罷早飯,剛剛撤下飯桌,造反派打手沙浩一步闖進來,把我們一家人嚇得幾乎掉魂。

沙浩四十多歲,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眼睛不大,卻目露兇光。他肌肉結實,雙臂像兩根粗鐵棍,打人喜歡用膠皮管子,一下就能把人抽個跟頭,采石場歷史上有“污點”的人怕他怕得要死,背地里都管他叫沙魔頭。

我記得爸爸進學習班期間的一個午夜,沙魔頭帶民兵突然闖進我家。“有人舉報你家藏有槍支,我們是來搜槍的!”沙魔頭大聲說。他讓我們一家人都起來,穿好衣服站成一排,不許出聲。他把一個四角凳放炕上,拿把大剪子站上去,咔擦咔擦把報紙糊的棚頂剪開一個四方形窟窿,腦袋伸進黑窟窿里找槍。當然什么都沒找到。我們家棚里耗子奇多,經常在夜深人靜時來來回回地跑動,像是比賽,吵得人晚上睡不著覺。爸爸曾經拿一把剪子,站在棚底下,等耗子在棚里跑過來,打點提前量,一剪子扎死一只一尺長大耗子。如今棚里鴉雀無聲,連耗子都被沙魔頭嚇得無影無蹤。

沙魔頭走了許多天,我家也不敢把棚頂那個黑窟窿糊上。每天晚上睡覺前,我都仰面瞅著那個黑窟窿,猜想半夜里跑來跑去的耗子們此時在哪里,它們是不是在里面透過黑窟窿窺視我們一家人?

沙魔頭進屋,撲通一聲給爸爸跪下,雙手抱著爸爸雙腿,邊哭邊說:“劉大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大哥,我千恩萬謝感謝你!要不是你舍命救了我,我早就掉砬子下,腦袋摔成八瓣了呀!”

一家人除了爸爸都愣住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兒。

爸爸手上有傷,正坐在八仙桌旁看《毛澤東選集》,見沙魔頭進屋忙放下書本,還沒站起來就被沙魔頭抱住了雙腿。爸爸用左手拍拍沙魔頭肩膀,呵呵笑兩聲,說:“小沙呀,你這是干啥?你遇險了,讓我碰上,不救你我還是人嗎!”沙魔頭把腦袋緊緊貼在爸爸雙腿上,哽咽著說:“大哥呀,你是有革命覺悟的人,你是革命的英雄主義,你就是我的恩人啊!”爸爸用左手插他腋窩下,一把攙起他,笑笑說:“小沙,別這么說,咱左鄰右舍住著,那都是應該做的,不做我心里一輩子也不安穩啊!哪天劉大哥我有難了,你也救我一次,咱倆勾平了,不就行啦。”沙魔頭起身坐在八仙桌另一把椅子上,哽哽咽咽,說一句瞅爸爸一眼。

原來,采石場石砬子陡峭高聳,為了能采到半山腰上的好青石,鑿巖班要在山頂綁一條安全繩,甩到山根下。鑿巖工身扎安全帶,再把安全帶用鐵掛鉤與安全繩連接,手拽安全繩向上攀登,到半山腰打眼放炮,在石砬子上炸出一堆石塊滾落山底。

那天,爸爸和沙魔頭在一個鑿巖班。鑿巖班上山七人,沙魔頭隊首,爸爸隊尾,七人每人間隔五米,依次攀援上山。已經快到半山腰了,沙魔頭腳下一滑,手沒抓牢安全繩,人倒在了懸崖上。可怕的是,沙魔頭的鐵掛鉤竟然斷了,安全帶成了擺設,人完全與安全繩脫離,快速向下滑去。

石砬子上一片驚呼。

“救命啊!救我!”沙魔頭揮舞雙手狂呼亂叫。

石砬子陡峭光滑,沙魔頭控制不了自己往山下出溜,恐懼讓他面部扭曲,驚恐萬狀,兩手無助地搖晃著。不知是膽怯還是突發情況沒反應過來,中間的人竟無一人伸手拉他,沙魔頭瞬間就出溜到了爸爸身邊。此時,常年盤踞在石砬子縫隙里的一群黑烏鴉受到驚嚇,嘎嘎怪叫著沖出巢穴,驚恐不安地在半空盤旋。一條黑鐵皮蛇也從石縫里爬出,布條一樣滾落山崖。老鑿巖工都知道,在石砬子上拉住一個快速下滑的人很危險,下墜重量是人體的二倍,弄不好兩人會一起墜入深淵,雙雙殞命。

爸爸站在隊伍最后,右手緊緊抓住安全繩,在沙魔頭滑到腳邊的一瞬間,突然伸出左手,抓住沙魔頭搖晃的右手。沙魔頭下滑的巨大慣性把爸爸一同帶了下去,石砬子上驚叫聲響成一片。

人們還是聽到爸爸大喊:“抓住我的手!”

兩人快速下滑,根本無法停下來。爸爸沒有松手。安全繩是麻繩,由五股細麻繩強力扭合而成,表面十分粗糙,以增加摩擦力。下滑中,兩人只有爸爸右手承受著重力,手與安全繩的摩擦力該有多大呀。安全繩粗糙的表面像銼刀切割著爸爸的右手,表皮脫落了,肌肉被撕掉了,肉絲留在安全繩縫隙里,鮮血像抹漿糊一樣涂紅了安全繩。爸爸的右手像扎上了一萬根針,真如萬箭穿心。

可能是爸爸太專注于拉住沙魔頭了,幾乎沒有感覺到右手的疼痛,死死抓住不松手,任安全繩撕咬、切割著他的手掌。左手更沒有松開,仍然緊緊抓住沙魔頭的胳膊,一起跟他快速向下滑動。

石砬子上有人高呼:“快到懸崖了,松手吧,能活一個是一個!”

再有幾米遠,就是直立陡峭的懸崖,五十多米高,刀削斧剁一般,摔下去非粉身碎骨不可。據爸爸后來講,盡管當時緊張恐懼,頭腦還算清醒,知道不遠處就是懸崖,如果在掉下懸崖之前不能停下,只能雙雙交代了。

在往下快速滑行中,爸爸突然發現懸崖邊有一塊突兀出來的石頭,他在雙腳伸到懸崖邊的一瞬間,用力蹬住那塊突兀的石頭……

奇跡發生,兩人停在了懸崖邊。

其他鑿巖工攀援下來,把他們一一拉上去。沙魔頭后背擦傷,加上驚嚇所致,已處于半昏迷狀態,死人般昏厥過去。爸爸右手失去了伸展舒放功能,掛在安全繩上拿不下來,是一位鑿巖工用勁給掰下來的。爸爸的右手掌肌肉幾乎全被撕下來,有的地方已經露出慘白的骨頭……

那年冬天,采石場出了許多怪現象。小伙伴姚廣文的爸爸姚盛國瘋了,經常做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石砬子陡峭險峻,鑿巖工掛著安全帶、拽著安全繩攀援都十分費勁,姚盛國光腳從石砬子底部走到頂部,不借用任何繩索,如履平地一般。到了冬天,他扛著鋤頭,帶著菜籽到雪地里種菜。他干得很認真,在雪地上打壟、挖坑、下種、埋雪,做得一絲不茍,像一個技術精湛的農把式。浪劉家在采石場住宅區最東頭,他的大閨女金榮子總是丟襯衣,尤其是貼身的褲衩背心,只要洗后晾曬,有一件丟一件,看都看不住,后來總是被人在犄角旮旯的雪堆里發現。到了冬末春初,突然就傳出山根下的泉眼是圣水的話語來,喝一口能治百病,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誰誰喝了泉水多年的拐杖扔了,誰誰肝腹水了,喝了泉眼水就好了,下地干活當了打頭的。十里八鄉的人絡繹不絕來討水,很快將小小的泉眼水淘光了,斷流了。好幾個鄰居勸爸爸也去喝泉眼水,爸爸咳嗽著對他們說,別信那個,都是扯淡。

爸爸在家養傷,養了不到半年,場長找上門來。場長姓孔,五短身材,嗓音洪亮,總是一副笑臉,像個彌勒佛。“老劉,怎么樣啦?”人未進門,聲音早已傳進屋來。爸爸媽媽急忙迎出去,可剛到門口就退了回來,孔場長一步跨進門來,“哈哈哈哈”一串的笑聲炸雷一樣響起。爸爸說:“孔場長來了,快請坐。”媽媽說:“場長大駕光臨,稀客稀客。”孔場長一揮手說:“別整那些沒用的,改革開放好幾年了,也不知道改改——有水給我弄點。”又說:“我主要來看看老劉,看看他恢復得怎么樣了。”

媽媽很快端來一碗開水,放在孔場長身邊。孔場長坐在炕沿上,上下打量爸爸,說:“恢復不錯了,看不出是受過大傷的人吶。”媽媽腦筋轉得快,連忙說:“老劉他走路迷糊,好像腦震蕩還沒好利索呢。”孔場長瞅向爸爸。“嗯嗯。”爸爸點點頭,眼光往別處瞟。孔場長是個絕頂聰明之人,只是嘿嘿樂,隨后說:“老劉受傷時,我們正面對面站在石砬子下研究工作,沒注意石頭怎么下來的,就看老劉打一個旋就倒在我腳下。我一看不好,哈腰抱起他大喊:老劉!老劉!老劉!他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后脖頸子冒血了。那是一塊二大碗口般大小的風化石,先砸了他后腦勺子,又砸到了后脖頸子上。唉,仗著他戴了安全帽。現在那塊石頭還在我辦公室呢,哪天我送到鐵路局博物館。哈哈哈哈。”

爸爸低聲說:“謝謝孔場長。”爸爸現在不愿意提及當時被石頭砸傷的事情,感覺那不是很光榮,有些窩囊的成分在里面。從醫院回來,爸爸常常感嘆:“跟動物比較,人最脆弱,也最不經折騰,動不動就翻白眼了。”

孔場長又問了一些事情后,突然對爸爸媽媽說:“今天我來呀,有一件事情要跟你們說,咱場衛生所徐大夫調回鐵路醫院了,衛生所沒大夫,場里想讓你去衛生所頂幾天。”沒等爸爸說話,媽媽急忙說:“那可不行啊場長,俺家老劉身體還沒恢復好呢,身子很虛,走路都費勁,上班絕對不行!”孔場長瞅一眼爸爸說:“衛生所工作簡單,誰來看病就是給發點藥,打針都不用,大病人家就去鐵路醫院了,工作很輕松。老劉有文化,在衛生所工作還能學點東西,也順便養養身體,一舉多得。”

爸爸始終沒說話,好像在思考什么,一副神游物外的狀態。媽媽堅決反對爸爸去上班,說了很多理由,和孔場長針鋒相對。后來,兩人仿佛都說累了,不約而同停下嘴,一起望向爸爸。

“我去!”爸爸裂開緊閉已久的嘴唇,輕輕說。孔場長哈哈笑,站起來說:“我就說嘛,咱老劉覺悟在那呢!”說完,搖搖晃晃、得意洋洋地走了。當晚,媽媽跟爸爸爭吵了半宿,卻也沒能讓爸爸改變主意。

從此,爸爸每天穿一件藍布其卡衣裳,四個兜,左上衣兜別一管鋼筆,干干凈凈去衛生所上班。因為工作清閑,每天上班都很晚,下班竟很早。但爸爸身體的確很虛弱,臉色始終蒼白,走路腰彎彎著,完全大病初愈的樣子。

我幾次去衛生所玩耍,看見爸爸總捧一本《臟腑圖點穴法》看,后來想起媽媽的話,便張口管爸爸要去痛片、鎮痛片。爸爸瞪眼瞅我,嚴厲地說:“兒子,你沒資格享受這待遇。”我臉通紅,灰溜溜走了。回家我跟媽媽學舌,媽媽有些氣憤,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媽媽說:“你爸爸倔巴頭,一根筋,從來不會彎著繞著為家里著想。”媽媽隨后有些神秘地在我耳旁耳語,說:“看著點你爸,別讓他跟別人跑嘍。”我點點頭,一副春風得意、壯懷激烈的樣子。

爸爸當文工團團長時,文工團里有個舞蹈演員叫青苗,朝鮮族人,年芳二十,眉清目秀,一到表演插秧那段舞蹈就低頭笑,一直笑到插秧結束,大家都喜歡看她。風言風語說爸爸跟青苗好,外出匯演經常一起散步,深更半夜還在馬路邊談心。媽媽跟蹤過爸爸,也托人翻看過爸爸的日記,卻沒發現什么,但媽媽有了心病,總疑神疑鬼的。

一次,我又去衛生所玩,爸爸喊住我:“樹民,你參加知青裝卸隊沒有?”那時我早已返城,在家待業了一段時間,參加了采石場知青裝卸隊。我說:“參加了,已經干半個月活了。”爸爸厲聲說:“那你還在這兒幽靈似的晃蕩啥?”我趕緊逃出衛生所,回去憤憤然跟媽媽說:“以后你老人家別再讓我凈干那些丟人現眼的事兒了,我爸都不樂意了。”媽媽笑著說:“小兔崽子,煩你媽啦!”

后來,找爸爸點穴按摩的人多起來,多數人都是串氣肚子痛。一天,我休班在家,看見電工王福海彎腰捂肚子,爹一聲媽一聲走進我家,說:“劉大夫救我!”媽媽趕緊上前攙扶他躺到炕上。爸爸不緊不慢問道:“是不是肚子串氣,痛得受不了?”王福海點點頭,“哎呦,肚子痛不算病,痛起來就要命!”又哎呦哎呦呻吟起來。

爸爸脫鞋上炕,盤腿穩穩坐在王福海身邊,伸出食指和中指,在他肚子上又點又揉,間或用大拇指擠壓某個穴位。爸爸邊點穴邊念口訣:“先點氣海,后點闌門,放兩帶脈,并壓三把……”一會兒,王福海連著放三個長長的響屁,跳下地,沒事一樣笑嘻嘻走了。

那天,爸爸回家臉色凝重,不吱聲,默默卷一顆旱煙抽,辛辣的煙霧籠罩著他。自從爸爸進衛生所工作,已經很少抽煙了,今晚這是破例。媽媽從下往上瞅著爸爸的臉,問:“有心思?”爸爸嘆口氣,說:“新來的場長讓我去采石工區當工長”“啊!”媽媽驚叫了一聲,說:“新場長老場長都是個屁,怎么就盯上你一個人了,采石場沒人啦?”爸爸說:“現在采石工區年輕人多,思想復雜,幾個工長都擺弄不了,已經影響生產進度了。有人給新來的場長出主意,說我有文化,善于做職工思想工作,新場長就來衛生所動員,一連來了三天。”媽媽瞪大眼睛問:“你答應了?”“嗯。”爸爸點頭,“不答應怎么辦?”媽媽罵:“你呀老劉哇,就有那老豬腰子,啥事不跟家人商量一下,你都答應人家了,回來說有屁用!”爸爸一梗脖子說:“我說了嗎?是你問我的嘛。”

爸爸又穿上了灰不溜秋的棉大衣,腰間扎一根麻繩,每天回來都很晚,灰頭土臉的,洗洗手就坐在八仙桌旁大口吃飯。采石工和鑿巖工一個在石砬子上,一個在石砬子下,但都是與石頭打交道。石砬子冬夏都寒冷,所以他們一年四季穿棉大衣,既可御寒,關鍵時刻還能擋一下飛落的石塊。

據采石場的人講,爸爸當了工長后,發揮做職工思想工作的長處,經常找年輕人談心,跟他們交朋友,給他們介紹對象,做老采石工們的思想工作,思想政治工作春風化雨,班組凝聚力上升,職工干勁十足,產量搞了上去。新來的場長樂呵呵說:“生姜還是老的辣,抓班組管理還得劉文芳!”

采石場的作業流程是這樣:鑿巖工在石砬子上打眼放炮,把石頭崩到山下,采石工把大塊石頭用軌道翻斗車運走,倒進克碎機里。克碎機肚子里有個巨大的鐵球子,在不停轉動,把石塊擠碎變成石砟和沙毛子,傳輸帶再把它們輸送到山下,最后一個環節是裝上火車運走。石砟鋪在火車道上,承載著枕木和鋼軌,沙毛子鋪路墊道,搞各種各樣建設,石砬子上的東西沒有一點是廢品。我們知青裝卸隊在山的最下邊,負責接運傳輸帶傳下來的石砟、沙毛子,然后把它們裝上火車。

我每天等待裝車時都習慣仰頭瞅瞅高大的石砬子,感受它的巍峨壯觀。鑿巖工、采石工和石砬子纏斗了一輩子,至今也沒分出勝負,也可以說互有勝負。鑿巖工、采石工在它胸脯子上割肉剜筋,喝血吸髓,恣意妄為,讓它消瘦了,胸膛塌陷了,逐漸老態龍鐘。但它也有發威發怒的時候,它讓石頭脫離母體,從高空墜落,擊殺那些倒霉的采石工人。爸爸就是倒霉者之一。

有一次,我從下邊上到石砬子根,想看看采石工在山根下的工作狀態。石砬子下挺寬敞,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石頭,仿佛回到了蠻荒的石器時代,或者是到了另一個未知的星球。仔細看,石頭縫隙間,有人在揮動大鐵錘砸石頭,有人在用鐵推車推石塊,還有人在清理道上的亂石。有一條小軌道,挺簡便的,幾個采石工推著裝滿石頭的軌道翻斗車在上面跑,下坡時他們就站在軌道翻斗車上,迎風四下里望,很神氣的樣子。突然,一輛軌道翻斗車沖過來,像一只無頭無尾的牤牛。上邊的人在迎風高唱:“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到了跟前我才看清,唱歌人竟是爸爸!他站在軌道翻斗車前邊一根橫杠上,穿一件沾滿灰塵的棉大衣,昂頭挺胸,目視前方,神氣活現,渾身洋溢著快樂和自豪,一副英雄主義氣概。這是我那個被石頭擊傷的爸爸?這是我那個身體彎曲病病殃殃的爸爸?我不敢相信。

見到我,爸爸從軌道翻斗車上跳下來。車上另一位采石工站在后橫杠上,繼續駕車前行。“樹民,你怎么來了?”爸爸問。我說:“我想報考場辦老師。”爸爸說:“好啊,報名了沒有?”我說:“報了,今早去找的牛校長,把情況打聽清楚了。”爸爸呵呵樂,用欣賞的目光望著我說:“樹民你長大了,成熟了,今后也要這樣,自己的事情自己辦。”我“嗯嗯”點頭,心里很是自豪。自己的事情自己辦——爸爸這句話至今影響著我。

我們當地有個小學校,建在一片稻田地里,有一百多名學生,都是采石場、水泥廠和周邊農民的子女。學校除了牛校長是正式老師,其他三位老師是由采石場、水泥廠和農村生產大隊各選派一位老師擔任,三年為一個周期。工廠選派的叫場辦老師,農村生產大隊選派的叫民辦老師。當了場辦老師不僅提高文化水平,回來還會得到重用,許多年輕人做夢都想當場辦老師。

幾天后,我和知青裝卸隊兩個姑娘在石砬子下鐵路道口房里考試,誰考得最好誰就去學校當老師。那兩個姑娘一個叫艷霞,裝卸隊里最漂亮的姑娘,不僅臉蛋兒好看,一根又粗又長的大辮子也讓人眼花繚亂;另一個叫寶枝,羅圈腿,鼻孔朝天,裝卸隊里最丑的姑娘。考試后第三天,漂亮姑娘艷霞去學校上班了,我和寶枝落選。

有人說這個考試只是走過場,掩人耳目,人選早已內定。我聽到這個說法很生氣,踢翻了一個四腳凳。爸爸晚上回來,我跟爸爸發牢騷,說:“那是一場不公平競爭,艷霞如果不是長相漂亮,能去當廠辦老師?考分不公開,誰知道她是不是考了第一名?”爸爸默默聽著,什么都沒說。

第二天早上上班,我走出家門,見先行出門的爸爸在門口等我。我知道爸爸有話要跟我說,便默默走在他身邊,雙眼直視前方,等待爸爸說話。

走出住宅區,穿過一條火車道,便走上了公路。公路是石子路,旱天汽車一過塵土飛揚,對面不見人。但昨晚下了一夜的雨,路面潮濕,小石子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一股清爽的氣息彌漫四周。走過采石場場部,公路兩側是新插秧的稻田,秧苗稀疏,綠盈盈的,往遠處看卻是密匝匝,青草的香氣撲面而來。我聞到了水芹菜和黃花苗子的馨香。有家雀在稻田里低空掠過,恣意飛翔,像個小黑點兒,瞬間就消失在遠處的綠意中。

爸爸一直不說話,直到有一只蒼鷹在頭頂飛過,飛向遠處黛色的山林,爸爸見我一直盯著蒼鷹,若有所思地對我說:“你的志向要像蒼鷹一樣高遠才行。”我明白爸爸的意思,“嗯嗯”點頭,感覺心里鼓鼓的,似乎要飄飛起來。

第二天,我騎著我家那輛破舊永久牌自行車,去八里外的鄉政府報名參加高考。那時公社剛剛改為鄉,社會青年參加高考要到鄉政府報名。從鄉政府回來,我到知青裝卸隊請了兩個月長假,回家備戰高考。媽媽不同意我復習高考,說我腦子笨,肯定考不上。晚上家人多數都睡著了,兩鋪大炕輕微的呼吸聲和沉重的呼嚕聲交織在一起,此起彼伏。我頭一次睡不著,翻來覆去想心思,心緒十分煩亂。小學沒學到什么,初中除了支農就是學拖拉機原理,至多學學“三機一泵”,高中課程只學了一點點,能考上嗎?但我想試試,我不想給自己的人生留下遺憾。

突然,我聽到爸爸媽媽在對面炕上小聲爭執。

媽媽:“樹民底子差,肯定考不上,白白浪費時間。”

爸爸:“就是考不上也得讓他去試試,不去考一次他會后悔一輩子。”

“唉!”媽媽嘆口氣,“兩個月的工資沒了,多白瞎。”

“嘁!”爸爸說,“兒子掙錢在后頭呢,不能看眼前。”

媽媽不說話了。我久久不能入睡。

時間進入六月,天氣悶熱,一絲風都沒有,我在我家下屋學習。下屋是我家在院子右側蓋的一個偏廈子,泥墻灰瓦,冬冷夏熱,奶奶、爸爸和大哥都曾住過。由于天氣炎熱,我經常脫掉外衣外褲,只穿一個小褲衩,坐在一只籃球上看書。我幾乎什么題都不會做,經常捧著書本看著看著就睡著了,醒了再接著看。媽媽白天偶爾會過來給我送根黃瓜和白冰棍什么的,不說話,放下東西就走。爸爸每天晚上都會過來坐坐,問一下我的復習情況。有一次,爸爸在下屋呆的時間很長。他卷了一顆旱煙,點燃,在升騰的煙霧中爸爸說:“我在安東念國高時,班里有個同學叫齊國輝,腦子很笨,總被老師打手板。每次考試我都快速答題,之后幫齊國輝答,有時齊國輝的得分比我的都高。國高畢業齊國輝失蹤了,三年后突然又出現了。他穿著解放軍服裝,腰扎武裝帶,身后跟著兩個挎卡賓槍的警衛員。他當了解放軍醫院的院長。當時土改已經結束,咱家被分了浮財,只留下一間半帶刀閘炕的房子,幾乎是沒有立錐之地。我這個曾經的小少爺成了干粗活的農民,種地、鏟地、扒苞米、刨茬子、割柴火,沒有不干的活兒。一次我在地里鏟苞米,他遠遠向我走來。那天艷陽高照,有一絲微風,鴨綠江在旁邊靜靜流淌。他步子邁得很大,軍大衣的下擺飄飄舞動,他顯得威武高大,英氣勃發……”

說到這兒,爸爸不說了,低頭抽煙,情緒突然就低落了。我問爸爸:“齊國輝回來是不是要帶你走?”爸爸說:“是的——你奶奶不讓,說父母在,不遠游。”我問:“齊國輝現在在哪兒?”爸爸有些悲戚地說:“后來他轉業到地方,被批斗,給打死了。”我們誰都不說話,就那么默默坐著。

爸爸第二次被落石砸傷是三年后。

那年我參加高考,進考場幾乎沒答上什么題,考了多少分后來也不知道。我知道自己的命運就這樣了,生于夏花,死于燦爛,那是扯淡,自己就是一株車前子、狗尾巴草,零落成泥碾作塵,平淡得不能再平淡,認命吧。轉年我招工到鐵路橋隧大修段工作,在長白山里修一座隧道,每月只回家一次,一次只能在家呆三四天。那個地方叫花山,山上長滿楓樹,深秋楓樹葉經過初霜,漸漸變紅,待到深秋,竟紅彤彤一片,整個山嶺都像著了火一般。

一天下午,干完封鎖點活兒,我臉都沒洗便跑到山坡欣賞楓樹葉,想給遠方的對象摘幾片,月末回家時帶給她。這時,外號大叫驢的領工員站在山坡下施工隊隊部門口高聲喊我接電話。大叫驢人高馬大,嗓門像架小鋼炮,性子十分暴烈,經常跟我們進隧道干活兒,看誰偷奸耍滑,不用語言說教,上去就是一腳,能把人的腚溝子踢裂。聽了他的呼喊,我慌忙跑下山,進隊部拿起電話聽筒,便聽見大姐在電話里哭喊:“樹民,快回來吧,爸爸又讓石頭砸了!”

我多災多難的爸爸,不幸的事情怎么總是在你身上發生?在采石場那么危險的地方工作,你怎么就不注意安全呢?放下電話,我急忙回簡易房里收拾洗漱用品和衣物,步行十多公里去一個車站。來晚了,每天一趟的小客車已經開走了。車站是在上坡的頂端,所有列車在這里都跑得很慢,僅能比人走得快一點。我躲開車站運轉室,在線路旁一株楓樹下蹲著,看到一列火車喘著粗氣吭哧吭哧爬上來,我便急忙攀了上去,躺在一堆松木上,看著湛藍如洗的天空在頭頂盤旋,慢慢向后移動。

第二天早上,我跑出了長白山,在一個較大火車站灰頭土臉跳下車,一口氣跑進鐵路醫院,在一間病房里,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爸爸。他幾乎跟前幾年那次住院一樣,面色蒼白,昏迷不醒,身上裹滿了紗布。我跪在爸爸病床邊失聲痛哭。爸爸顯然聽不到我的哭聲,就那么靜靜躺在病床上。爸爸的脈搏很微弱,身體卻滾燙滾燙的,偶爾有一次輕輕的抽搐,證明著生命的存在。點滴架始終站立在床頭,吊瓶一瓶接一瓶地打,床與床之間還矗立一個黑乎乎的氧氣瓶,隨時準備搶救的樣子。爸爸還在鬼門關上,還在與死神抗爭。

采石場的石頭都是鑿巖工在石砬子上打眼放炮崩下來的,炮聲響過,大大小小的石塊嘩嘩啦啦滾下來,采石工再對他們進行處理。而在采石工進場之前,鑿巖工要對石砬子進行清掃,用撬棍把松動的石塊清理下來,防止脫落傷人。那天一個鑿巖工女兒結婚,鑿巖工著急去喝喜酒,清理得馬馬虎虎,有一塊松動的石頭沒有被發現處理,留在了石砬子上。待采石工到石砬子下歸攏清理崩下來的石塊,石砬子上那塊松動的石頭脫落了,翻滾著砸向地面。最先發現落石的是沙浩,他大聲呼喊:“有落石,快閃開!”當時爸爸和一名年輕的采石工在哈腰裝軌道翻斗車,爸爸聽到沙浩的呼喊直起腰,本能地一步跳開。回頭,爸爸發現那名年輕的采石工還在原地抱著一塊大石頭往車上裝,可怕的是,那塊石頭正流星般向年輕采石工砸來。爸爸來不及多想,一個箭步沖過去,一掌推開了那位年輕采石工……落石斜著砸在爸爸肩膀上,爸爸哼都沒哼一聲,無聲倒下了。

爸爸這次傷得很重,五臟六腑都有不同程度的震裂傷,胸腔積血很多,生命垂危,在醫院搶救一周才蘇醒過來。在護理爸爸期間,我聽說爸爸和場長在搞一個百米大炮計劃,就是一炮要崩下一百立方米的石頭,計劃因為爸爸再次被砸傷而擱淺。我覺得這是一個十分荒唐的計劃,是不切實際的樂觀主義綜合產物,里面蘊含著巨大風險。當時,采石場造反派要向“九大”獻禮,搞了個萬米大炮計劃,猛勁地往上百個炮眼里塞炸藥。由于藥量過大,炮聲驚天動地,場部所有玻璃被震碎,煙塵彌漫了整個山坡,又覆蓋了整個住宅區。不幸的是,在崩下大量石頭的同時,五名鑿巖工從山前被炸到了山后,造成采石場歷史上最大的一樁慘案,轟動了全國。

爸爸頭一次住院積極樂觀,經常給其他室友講人生道理,開導那個想自殺的失去雙腿的中年男人。這次住院爸爸總是沉默,什么話都不說,給啥吃啥,不給也不要,顯得情緒低落,人也顯得癡呆蒼老。一天散步時,我說到百米大炮這個話題,問爸爸是不是有這么回事。他一臉茫然,蒼白的嘴唇動了動,卻什么都沒說,以后我也不再提起。

為了盡快讓爸爸恢復健康,我一天幾次攙扶他在醫院走廊上溜達,并逐漸增加步數。后來我還領著他走出醫院,到附近的鐵路文化宮、學校、幼兒園散步,到農貿市場看新鮮的蔬菜水果,讓爸爸換換環境,呼吸新鮮空氣。但爸爸的身體恢復得十分緩慢,咳嗽和疼痛始終伴隨著他,直到出院也是病病殃殃的。

出院后,爸爸再也沒能回到采石場,一直在家養病,身體每況愈下,提前兩年退休。妹妹沒有工作,接了爸爸的班。可能因為爸爸的原因吧,妹妹對石砬子很恐懼,堅決不到石砬子跟前,只在山下做一些雜務,認可少掙點。

十年后,采石場因石頭質量不好,達不到路用石砟標準,被上級整建制撤銷,變成工務段一個車間,幾年后車間也撤銷了,采石場徹底荒廢下來。后來爸爸患了肝癌,病情發展很快,四十多天就落炕了。我和大哥、弟弟帶著爸爸到長春、北京檢查一圈,得出的結論是癌細胞已經擴散至淋巴,只能保守治療了。那時我已調入一家企業報當記者,我請假回家照顧爸爸,想最后盡點孝心。

秋季,河清水瘦,空氣香甜,水稻一片金黃。爸爸已經走到了生命最后一程,整日昏睡不醒,生命如水一樣在他體內一點點流逝。

這天,爸爸陡然精神了許多,讓我推他去看看采石場。我從裁縫吳瘸子家借了輛輪椅,把爸爸抱上去,推他走出家門。采石場被整建制撤銷后,一些職工陸續把家搬走了,住宅區十分蕭條,一半房屋沒人居住,到處是缺門少窗戶的房子。等到車間被撤銷,住宅區已是十室九空,像個廢棄的無人區。我推著爸爸走出采石場住宅區時,路上空無一人,一條狗百無聊賴地在前邊游蕩,原本狹窄的土路顯得空曠寬敞,路邊的串紅卻在熱烈而寂寞地開放。爸爸蒼白消瘦,眼窩深陷,骨瘦如柴,弱不禁風,花白的頭發衰草一樣在秋風中飄擺。

我推著他走過鐵路道口,進入那條鋪滿小石子的公路。我記得考廠辦老師失利那次,跟爸爸一起走過這條路。那是春季的一天清晨,新插的秧苗靜靜矗立在水面,一排排一行行,綠意近淡遠濃,空氣中飄蕩著黃花苗子和水芹菜的清香。爸爸和我并肩走在泛白石子路上,一只蒼鷹無聲飛過,飛向黛色的遠山。那時爸爸多么壯實啊,腳步穩健有力,說出的話至今不能忘懷:你的志向要像蒼鷹一樣高遠才行!

我推著爸爸慢慢向前走。我們誰都沒說話。到了石砬子前,我把輪椅推到路邊一個平整一點的地方,把輪椅輕輕轉了個方向,讓爸爸正面對著石砬子。我說:“爸爸,你看到了嗎,那是石砬子,就在前邊。”爸爸原本低著頭,聽了我的話,慢慢抬起花白的頭,吃力地睜開眼瞼。他望著不遠處的石砬子,白紙一樣薄薄的雙唇抖動不止,渾濁的眼里竟有了晶瑩的淚花。

經過采石工人幾十年的打眼放炮,大錘子砸,小錘子敲,克碎機日夜不停地碾擠,石砬子頭被削掉了大半,顯得更矮了,胸腔也被掏空了,像一個被開膛破肚的巨大怪獸站在那里。它頭長衰草,弓腰塌背,一蹶不振了,顯得十分猥瑣丑陋。

可是爸爸卻慢慢抬起枯槁的右手,鄭重給石砬子敬了個禮。爸爸喃喃地說:“我永遠……戰勝……不了……它!”

第二天,爸爸去世了,享年69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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