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彤杰
太平鎮每到年關臘月流傳著這樣兩種習俗:一是給舊家具涂上新漆,二是每家要用大紅紙扎幾盞紅燈籠。給家具涂新漆是為了過新年讓屋里煥然一新,老人們常說,人換新衣裳,屋里的箱柜也該換一換新裝了。當然,家具不是每年都換新裝的,都是五六年換上一次;扎燈籠預示著來年日子紅紅火火。近些年,給家具涂新漆一直沿襲著,扎紙燈籠就差了些,因為如今集市上現成的燈籠多得是,有橢圓形的、桔子形的、腰鼓形的,相中什么樣式就買什么樣式的,把燈籠掛在灶房門外大頂梁柱子上邊,電線插到灶房窗臺插座上就亮了,簡單方便,誰還愿在年關忙得腳打后腦勺地扎紙燈籠呢!
砂紙與立柜邊框摩擦出來的沙沙響聲好似夏季雨點落在白菜葉上發出的脆響,讓英子聽著心情格外地透亮晴朗。英子家的紫檀色立柜和兩個箱子還是她跟老海結婚時雇木匠手工打制的呢。其實,當年英子并不喜歡紫檀色箱柜,她覺著紫檀色老氣橫秋的,顯著屋里沉悶幽暗。可老海喜歡,老海那年常跟張樹寶給縣城人家粘瓷磚,他說縣城有錢人家都擺那個顏色的家具,還說紫檀色家具擺在屋里看著闊綽,盡管英子不喜歡紫檀色家具,但考慮到買結婚用品時都自己說了算的,就在選擇家具顏色上依了老海。
眼下,老海離開她三年多了,英子每天面對那個紫檀色立柜和一對箱子時,心里總是沉甸甸的,那近似發黑的紫檀色箱柜總會令她想起老海躺在醫院太平間里血肉模糊的臉。
三年前的夏天,老海靠給縣城人家粘瓷磚賺了四千多塊錢,跟英子商量要買輛摩托車。縣城機動車太多,英子擔心他騎摩托車不安全,壓根不同意他買。老海就說自己不會喝酒,沒啥不安全的,還說成天坐張樹寶的摩托,早就鼓搗會騎摩托車了。英子一想,丈夫成天搭張樹寶的摩托,不是長久之事,就答應了老海。結果老海在縣城買完摩托那天,從商場騎出來就上了馬路,當騎到太平鎮橋頭時,迎面突然竄過來一條大黑狗,老海為了躲那條黑狗,眨眼的工夫就撞在了停在路邊的一輛大貨車尾巴上,由于車速太快,摩托車竟把他從車座上甩到了橋欄桿上,當時就斷了氣脈。那天,若不是有一家粘瓷磚的活等著交工,張樹寶就會陪老海一起去買車,如果他們在一起,老海或許不會發生車禍。后來張樹寶媳婦翠杰見英子成天眼淚巴喳的,就勸英子說:“我家張樹寶騎了三年摩托都沒出啥事,輪到你家老海就沒命了,他不是沒騎摩托車的命嗎!”英子一想,翠杰說得也有道理,僅從這一件事上,自己就得信命了。
打老海過世,英子一看見騎摩托的人就躲得老遠的,有時早晨在院子里干活,看見一墻之隔的張樹寶把摩托踹著火,緊忙跑回屋,等那突突聲遠去了,才肯出來。
去年年底,英子就打算把立柜和兩個箱子換上新的漆油,可她不能換,因為按照太平鎮老黃歷,家里三年之內有過世的人,屋里是不能改變原樣的,尤其逝去男主人的家里,如果屋里改了樣子或是購置了新的物件,就是女主人對自己男人的不忠,也是不守婦道。英子已經三年沒過個像樣的年了,今年,她想正兒八經過一回,把屋里好好扎咕扎咕。
南梁韓漆匠在太平鎮是出了名的手藝人,每年一進臘月,太平鎮腰梁和北梁的人家都爭搶著找他干漆活,經過韓漆匠漆出來的家具光鮮亮堂又結實耐用,上個禮拜,他把翠杰家那套舊組合柜漆得油光锃亮的,跟新買的一樣。
韓漆匠四十多歲,瘦瘦高高的個子,黝黑的長掛臉上凹陷著一雙大眼睛,平時不多言不多語的。一晃,他來北梁村干半個月漆活了,英子家臘月二十二才排上號。頭一天傍晚,韓漆匠從前街徐大牤子家干完活來英子家問她給家具涂哪種顏色時,英子瞅著張樹寶家涂的桔子皮顏色俗艷,想要蛋黃色的,又覺著淺了點,一時竟說不準哪個顏色好。韓漆匠就望著掛在窗外梨樹枝上的幾枚葉子問她是不是要秋天樹葉的顏色。英子驚喜得連連點頭說是。韓漆匠便告訴她那種顏色沒有賣的,不過可以用棕色和蛋黃色調出來。
英子就信任地說道:“你就看著調吧。”
韓漆匠便打量了幾眼立柜和兩個箱子,匆匆告辭了。
韓漆匠給北梁村人家干漆活,至少要干上一天,為此,家家是要供午飯和晚飯的。韓漆匠在飯菜上從不挑剔,趕上去不寬綽的人家干活,就會告訴女主人燜大米飯,弄一個熱乎菜就行,干完活收工錢時,也會少收人家十塊二十塊的。為此,北梁村大凡認識韓漆匠的人都說他活干得好,心眼也好使。六年前,他來英子家涂過一次炕琴和箱座。那次,英子家的牛丟了。韓漆匠干完活,見蹲在窗外劈木頭的老海嘴上起了一串火泡,便在英子遞給他五十塊錢手工費時找回十塊錢。英子不忍心收他的辛苦錢,就把那十塊錢揣進了他棉大衣口袋里。哪知那天半夜英子插門時,卻從灶房窗臺的鎖頭底下又發現了給韓漆匠的那十塊錢,英子知道除了油子錢,人家只掙十五塊錢,便想著無論如何得把這份人情還回去。那年老海家收成少,英子便在年前倒騰了幾箱香皂和毛巾拿到了集上去賣。韓漆匠給英子家干完漆活的第五天,英子在集上賣貨時看見漆匠和媳婦正站在離自己地攤不遠處的地方買年貨,想起漆匠少收的那十塊錢,便把兩塊香皂丟進了韓漆匠的自行車筐里。韓漆匠見是英子給的香皂,說啥不要,卻被媳婦張三丫奪了回去。韓漆匠也沒跟張三丫爭執,紅頭漲臉瞅了英子一眼,就讓張三丫給拽走了。
張三丫個子不高,大餅子臉,小眼睛,說話粗門大嗓的。翠杰二姐家跟漆匠家是一個村的,她早就聽二姐說自打張三丫嫁給漆匠,總給公公婆婆吃剩飯,若不是漆匠家哥們多,怎么也輪不到娶張三丫的份上。上禮拜,漆匠給張樹寶家刷完柜子,翠杰嫌屋里油子味大,晚上到英子家住了一宿。那天夜里,翠杰跟英子聊天時聊起了漆匠家的事,說張三丫不光對老人不孝,漆匠掙的錢還得如數交給她。英子覺著張三丫對老人太過分了,便說道:“男人掙錢交柜正常,對老人不孝可不應該。”翠杰就氣呼呼地說道:“就是嘛,聽我二姐說,漆匠早就想跟張三丫離婚,可他媽說啥不讓,你說他們離了多好,我好給你倆撮合撮合。”英子就埋怨道:“人家有家呢,你這不是亂點鴛鴦譜嗎。”翠杰就為漆匠打抱不平地說:“我這不是看漆匠跟那女人過日子窩囊,老海也過世三年多了,才盼著你們成為一家人的嗎!”
關于以后是否成家的事,英子不是沒考慮過,她總覺得福厚是個男孩,將來繼父還得給他蓋房子娶媳婦,天底下哪個男人能像對待自己兒子那樣對待福厚啊!一想起兒子,她對成家的事就沒了信心。于是,嘆著氣說道:“你說得容易,福厚是個男孩,誰愿意幫我拉這個幫套啊!”翠杰卻輕飄飄地說道:“就憑你長得這么俊,人又能干,怎沒有愿意的,我看韓漆匠就能愿意。”說完,神秘兮兮地笑了起來。
英子身材適中,瓜籽臉,彎彎的細眉下鑲嵌著一雙水汪汪的杏眼。她和翠杰原來都是舊廟鄉下洼村的姑娘。下洼村是個窮山溝,早些年,村里的大姑娘小伙子沒考上學的都跑到縣城打工去了。十二年前,張樹寶和老海在縣城一家建筑工地做力工期間,常去翠杰打工的小飯館吃飯,一來二去的,張樹寶和翠杰就談上了戀愛。后來,翠杰又把在另一家飯店打工的英子介紹給了老海。開始,英子見老海說話吭哧癟肚的,一見生人臉就紅,覺著跟這種男人過日子會受欺負,撐不起門戶來,就沒同意。張樹寶卻說:“別看老海拙嘴笨腮的,心里有數,有一次包工頭給他少開了一百塊錢,他憑著計工本上的出勤天數硬是把錢要了回來。”后來,英子通過與老海幾回交往,發現他看上去愚鈍,其實屬于傻中尖的那類人,再后來,經過半年相處,倆人便在那年冬天成了親。老海從小就失去了父親,上邊有四個姐姐,倆人結婚時,老海媽自然跟兒子兒媳一起過,福厚小時候,老人身體還硬朗,常幫他們照看孩子,洗衣做飯,老海去世后,他大姐不想給弟媳添累贅,就把老媽接到自己家養老去了。上禮拜,翠杰來英子家借宿,倆人說了許多知心話。英子知道翠杰想把她和漆匠撮合到一起是番好意,但漆匠是有家的人,自己對以后成家的事又沒做打算。她嘴上埋怨著翠杰,可一想到韓漆匠跟張三丫違心地過著憋屈日子,心里竟涌上來一股酸楚的感覺,為他難過起來。
韓漆匠那天傍晚從英子家走后,英子就把立柜和兩個箱子里的衣物倒騰出來,用包袱皮系嚴實摞到了炕梢。開始,她想求張樹寶兩口子幫助挪柜子來的,又一尋思,眼見著過小年了,人家還一攤子活呢,就沒好意思張口,便讓福厚幫助挪柜子。福厚長得又瘦又小,和媽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立柜和兩個箱子挪到地當間。
韓漆匠是臘月二十二上午8點多騎著自行車來到英子家的,他一進院子,把自行車停到梨樹底下,將裝著干活家什的帆布包和后車座上的三桶漆搬進西屋,連口水也沒顧上喝,就換上膠皮手套,戴上口罩忙碌起來。他先用粗砂紙把立柜和兩個箱子表面的舊漆一塊塊蹭掉,然后,用細砂紙慢慢打磨起來。
頭一天上午,英子去集上買來了柿子、辣椒、干豆腐和蒜苗等幾樣菜。中午,她打算為韓漆匠炒一個干豆腐蒜苗、一個土豆片炒尖椒、一個蘿卜絲燉細粉,主食燜大米飯。11點剛過,她在灶房朝西屋撒目一眼,見立柜和兩個箱子的正面都祼露出了木頭的本色,便點起灶火做午飯。韓漆匠知道英子一個人帶著兒子過日子挺緊巴的,囑咐她做一個菜就行。英子就搪塞著說:“我跟福厚還得吃呢。”其實英子這么說,是想與別人家一樣,也給漆匠炒兩個菜。
起早那陣,英子只熱了頭天晚上剩下的三個饅頭,一小搪瓷盆土豆熬白菜,福厚吃完早飯,找翠杰的兒子虎子玩去了。福厚和虎子是同班,比虎子小五個月,可個子比虎子矮半頭呢,以前英子還以為他缺鈣,上醫院查了一次,大夫說不缺,只是男孩子的個子有早長和晚長的,英子就放心了。
臘月的天,灶房小北窗結了一層厚厚的霜花,英子做完飯菜,見墻上的電子鐘超過12點了,便往臉盆里兌上溫水,喚韓漆匠洗手吃飯。
韓漆匠應了聲,去灶房洗完手,回屋瞧著飯桌上熱氣騰騰的幾個菜,讓英子也趁熱吃。英子喜滋滋地瞧著韓漆匠打磨完的立柜和兩個箱子,為他盛了滿滿一碗大米飯說道:“你先吃吧,等福厚回來我們娘倆一塊吃。”韓漆匠便拿起筷子,夾起一綹干豆腐,有滋有味吃起來。
韓漆匠吃飯的時候,英子把落在炕琴柜上的灰塵擦了一遍,她收拾炕梢幾件舊衣服時,發現韓漆匠來時戴的線手套有三個指頭露了窟窿,便尋思著等他走時,把家里的線手套找出來送他一副,免得大冷天的把手凍壞了。
大概韓漆匠一上午沒著閑的緣故,吃起飯來急了些,他大口大口往嘴里送著飯菜,只十幾分鐘的工夫,就把午飯吃完了。
韓漆匠剛撂下碗筷,福厚晃著小腦袋跑進屋來。英子給他盛了一大碗米飯。福厚一面往嘴里扒拉著米飯一面告訴母親說:“虎子爸給虎子買了盞里面有一圈小人的燈籠,若是給上電,小人就會轉著圈走。”
英子心里明鏡似的知道兒子也想要那種燈籠,估摸便宜不了,便打馬虎眼說道:“哪有里面走小人的燈籠,虎子爸逗你玩呢。”
坐在炕邊吸煙的韓漆匠問道:“福厚說的是走馬燈吧?”
福厚撓著小腦袋說:“是叫走馬燈,虎子爸說花五十塊錢買的呢。”
英子驚訝地蹙了一下眉頭:“咱家可買不起那種燈籠,再說,今年媽還沒尋思掛不掛燈籠呢。在北梁村,每到過年,掛燈籠和貼春聯是有講究的,如果家里有三年之內去世的人,是不能掛燈籠和貼春聯的,超過三年,就可以掛了;而三年之后掛燈籠也是有講究的,如果掛一個燈籠,說明主人想找新配偶了;掛兩個燈籠,說明主人已經有意中人了。”
韓漆匠見英子對掛燈籠猶豫不定的樣子,說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老海走三年了吧。”
英子欲言又止道:“三年……半了。”
“那你們家今年也該……掛燈籠了。”韓漆匠遲疑地說完這句話,瞅了英子一眼,那眼神中隱藏著一種柔軟的東西
英子被這種柔軟弄得不知所措,支支吾吾說道:“一個燈籠,就是……應應節氣,掛……不掛也不耽誤過年。”
福厚就把筷子杵到碗里,嘟囔道:“咱家都好幾年沒掛燈籠了,我要燈籠,就要虎子爸買的那種走馬燈。”
英子繃起臉說道:“那種燈籠咱家買不起,給你買個葫蘆燈吧。”
福厚噘起嘴巴:“我才不喜歡葫蘆燈呢。”
英子就訓斥道:“你馬上長一歲了,咋還不懂事呢!”
福厚眼淚汪汪地瞅著碗里的飯不作聲了。
韓漆匠撫了一把福厚的腦門,對英子笑道:“從我手工費里扣出五十塊錢給孩子買一個吧,就當過年我送給福厚的禮物。”
英子忙搖搖頭:“那可不行,你這一天不白干了嗎!”
韓漆匠又摸了一把福厚的小耳朵:“我不差掙你家這幾十塊錢,只要福厚高興就好。”
英子心里不是滋味,給孩子買吧,家里根本沒那份開銷;不買吧,心里又不落忍,便說道:“這么貴的燈,我們可不能要。”
韓漆匠微微笑道:“孩子稀罕一回,讓他樂樂呵呵過個年吧。”
英子就對福厚使個眼色:“還不謝謝韓大伯。”
福厚就抹了把眼角上的淚珠,向韓漆匠行個禮:“謝謝韓大伯。”
韓漆匠就把筷子從飯里拔出來遞給福厚:“瞧,飯都涼了,快吃吧。”
福厚便接過筷子,樂呵呵端起碗,埋頭吃起來。
福厚吃完飯,韓漆匠擰開兩個油桶蓋子,把兩種顏色的漆油兌到一起攪拌起來,頓時,屋里彌漫上來一股嗆鼻子的油子味。英子恐怕熏著兒子,催促他趕緊到虎子家寫作業去。
福厚便捏著鼻子,抱起書包,去了張樹寶家。
韓漆匠剛才說給福厚買燈籠那番話,讓英子心里很過意不去,她倒不是因為漆匠少收五十塊的手工錢,單憑他對福厚那份心情,就讓她心里熱乎乎的。于是,她想晚飯多弄兩個菜,再買一瓶燒酒,好好犒勞漆匠一頓。她打算燉一個酸菜五花肉,一個雞蛋炒柿子,一盤炒花生米和元蔥炒木耳。她掂量來掂量去的,覺著元蔥炒木耳拿不出手,便決定去超市買一塊豬頭肉來湊這四個菜。
福厚走后,她在灶房刷完碗筷,將東屋的糧箱子和碗櫥拾掇一遍,見天色不早了,先把灶膛點著火,往鍋里舀三大瓢水,將緩好的五花肉丟進鍋里,撒上大料和切好的姜片蔥段,用小火慢慢咕嘟著,然后,打缸里撈出一棵酸菜洗凈,切成細絲用清水攥干。約摸半個時辰,她見五花肉燉差不多了,便打鍋里撈出來,切成片,與酸菜一起撒進了鍋里。
酸菜燉五花肉屬慢功夫菜,燉一個鐘頭才有滋味呢。英子往灶膛里填了兩根干松樹枝,打糧柜子里抓一盤花生米,將幾個柿子切成小塊放進盤里,又往碗里打了三個雞蛋用筷子攪拌好,放在了窗臺上。
她把這三樣菜打點好,見時辰不早了,便去西屋看墻上的電子鐘。
她剛拉開房門,眼前赫然一亮,只見立柜和兩個箱子像新打制的家具一樣呈現在了眼前,尤其是立柜表面上那宛如深秋樹葉般的顏色,好似一層晶瑩剔透的糖稀包裹了上去,把屋子映襯得格外亮堂。
韓漆匠正躬著身子往一個箱子上刷亮油,見英子不錯眼珠瞅著柜子,笑吟吟說道:“剛刷完亮油,干透了比現在還亮堂呢。”
英子把眼睛笑成兩彎月牙:“這個顏色真好看。”
韓漆匠樂呵呵道:“你滿意就行。”
英子問韓漆匠大約什么時辰干完活。韓漆匠瞧一眼墻上的電子鐘:“再有四十分鐘吧。”
英子滿心歡喜地又瞅了一眼亮堂堂的立柜,便返回灶房,掀開鍋蓋去看鍋里的燉菜。此時,鍋里的菜湯還有多半指深呢,她蓋上鍋蓋,往灶膛里又續了幾條松樹枝子,便拎起平時買菜的布袋,去超市打酒買肉。
外面不知打什么時候下起了小清雪,仿佛給大地鋪上了一層薄薄的金絲絨,英子望著空中飄落的雪花,周身涌上來一股潮濕的感覺,這種感覺,竟讓她有了種喝酒的心情。
北梁村超市位于村子東頭,距英子家約三百米遠,英子騎著自行車剛到超市門口,就見前街徐大牤子的新媳婦曹鳳平腋下夾著一條煙打超市走了出來。曹鳳平原來的丈夫楊老四是三年前得肝癌去世的,去年臘月過小年那天晚上,她兒子見韓鳳平把燈籠掛了出來,埋怨母親對不住他爸,敗壞了楊家家風。曹鳳平見兒子這么數落自己,連哭帶嚎地找了條麻繩要去上吊,被兒媳婦硬給搶了下來。打那以后,他兒子再也不敢管母親嫁人的事了,后來出了去年正月,曹鳳平就跟前街的老光棍徐大牤子過上了。因為楊老四與老海是同一年去世的,村里人背后都拿她和英子比,都說曹鳳平別看五十多了,那方面卻離不開男人,都夸英子剛強,守婦道。
曹鳳平一看是英子,問她家里活忙得咋樣了。英子就說,刷完家具就沒啥活了。曹鳳平便扯了一下英子胳膊,小聲問她今年是不是該掛燈籠了。英子猶豫地說:“還沒尋思呢。”曹鳳平見四下沒人,點了一下英子腦門提醒道:“你不掛燈籠,怎么上媒人啊!”英子笑了一下,沒言語。曹鳳平便把腋下的煙放到車筐里,疑惑不解地搖搖頭說:“我說你年紀輕輕的,那事怎么不著急呢。”說著,便推起自行車,向前街騎去。
英子沒聽明白曹鳳平說的那事指的是哪方面的事,站在超市門口,出神地盯著曹鳳平背影好一會兒,才走進超市,買了瓶小燒,挑了一片帶拱嘴的豬頭肉,蹬上自行車往家返。
她騎到翠杰家大門口時,跳下車子朝院里喊了兒子一嗓子。一會兒,就見福厚跑出來問母親喊他做什么。
英子指著車筐里的布袋說:“媽買豬頭肉了,一會兒別忘了回家吃飯。”
福厚調皮地朝布袋伸了伸舌頭,嚷著要喝葡萄汁,英子就從衣兜里掏出三塊錢讓他自己去買。
福厚接過錢,蹬上自行車,樂顛顛地去了超市。
英子拎著布袋回到家拉開房門,一股酸菜燉肉的香味撲鼻而來。她把布袋放到窗臺上,掀起鍋蓋,見鍋里的菜湯只有半指深了,忙操起勺子,將菜淘到大搪瓷盆里,蓋上蓋簾,推到灶臺緊里面。
西屋的油子味太嗆人了,晚飯只能在東屋吃了。東屋原來是福厚和奶奶住的屋子,自從老人被大閨女接走后,福厚就跟媽媽住西屋了。東屋都三年沒點火了,冷丁子點火,非冒煙不可,英子只好把家里不常用的鐵皮小火爐找了出來。小火爐有電飯鍋那么大,里面有爐篦子和底座。爐膛里燒的是城里人烤地瓜用的焦炭。燒焦炭太貴,英子平時不舍得使小火爐,都是大冷天給福厚洗澡時才用上它,有時給福厚洗完澡,爐膛的火還紅著,就烤幾個地瓜或土豆和兒子打打牙祭。
英子把火爐端到院子,用苞米芯點著火,待火燃起來,往上面放了一層焦炭。
焦炭要冒一陣子煙把爐膛燒紅了才能端進屋。英子便趁這功夫回西屋看一眼韓漆匠干完活沒有。此時,韓漆匠已經把最后一個箱子的兩個側面刷完了亮油,只剩正面沒刷了,英子估摸這工夫炒完菜與韓漆匠干完活的時間差不離,便開始炒菜了。花生米好炒,三分鐘就炒熟了;柿子炒雞蛋也簡單,先把雞蛋攤成餅,熟成金黃色后,用鏟子鏟成小片,再把柿子倒進鍋里,放上各種佐料翻炒幾下就熟了,豬頭肉現成的,切成片碼到盤子里就可以了。
英子把這幾樣菜端進東屋飯桌上,回灶房往西屋又瞧一眼,見韓漆匠把口罩和膠皮手套都摘了下來,便喚他洗手吃飯。
韓漆匠來到灶房洗完手,瞧著門外梨樹底下通紅的小火爐,問英子是不是該端進屋來。英了見爐子不冒煙了,抓起兩塊抹布就來端火爐。
韓漆匠趕忙搶過抹布:“我端吧,別燙著你。”說著,把抹布墊在火爐兩邊吊環上,小心翼翼端到了東屋炕上。
東屋只有十平米大,有火爐烤著,不大工夫,熱氣就上來了。
英子把碗筷拾到飯桌上,福厚拎著葡萄汁飲料跑了進來。韓漆匠忙去西屋找來凳子讓他坐下吃飯。福厚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夾起一塊豬頭肉香噴噴吃
起來。
可能心情好的緣故,英子今天特別想喝灑,她在灶房刷酒杯時特意多刷了一個。韓漆匠見她端著兩個酒杯走進屋來,不由一愣:“你也會喝酒?”
英子臉色羞紅道:“我平時不喝酒,今天冷,陪大哥喝一杯吧。”
福厚忙朝母親橫過來一只手嚷道:“我不讓你喝酒!”
英子就用商量的口氣對兒子道:“媽只喝半杯。”
福厚嘟噥說:“你一喝酒就哭。”
英子忙向兒子使個眼色:“媽喝酒什么時候哭過?”
福厚用筷子敲了一下碗邊:“那次你跟宋大夫喝酒就哭了,我都看見啦。”
今年仲夏的一天,福厚渾身燒得發燙,英子早晨給他服了正痛片也沒管用,吃過午飯,她想帶兒子去鎮上診所打吊針,可娘倆剛出門,天邊突然滾過幾聲響雷,接著,鋪天蓋地下起了大雨,英子擔心半路上把兒子抖落邪乎了,就給鎮上開診所的宋大夫打去電話,讓他安排護士來家里給福厚打吊針。那天,診所的小護士沒去上班,宋大夫只好冒著大雨,親自騎著電瓶車到英子家給孩子打吊針來了。英子覺得人家是個所長,大雨泡天的給孩子看病太麻煩人家了,便留宋大夫在家吃了頓飯。
宋大夫在太平鎮開診所七年了,鎮上人背后都說他媳婦劉大美人跟鎮長有一腿,倆人因為這事沒少鬧離婚,可一直沒離成。宋大夫喜歡喝酒,給福厚打完吊瓶,英子陪他喝了半杯,宋大夫喝著喝著的,說喜歡上了英子,還說楊老四死后韓鳳平追求過他,他沒同意,如果英子答應嫁給他,保證跟劉大美人離婚娶英子。關于劉大美人跟鎮長的花邊新聞,北梁村的人都知道,英子覺著他沒骨氣,不像個男人,更不應該賣奉韓鳳平來抬高自己,她打心里瞧不起這種男人,怎會嫁給他呢,可聽到宋大夫說起為了給劉大美人買條三百塊錢的裙子,自己連三十塊錢的襯衫都舍不得買時,竟為他落下淚來。
英子見兒子提起了與宋大夫喝酒落淚的事,板起臉說道:“媽那次喝酒哪是哭了,不是接宋大夫臉被雨水澆濕的嘛。”
福厚不情愿地噘起嘴巴:“反正我不愿意讓你喝酒。”
韓漆匠就拍拍福厚的后腦勺笑呵呵道:“放心吧,有韓伯在,不讓你媽多喝。”
福厚瞅一眼英子要求說:“只許喝半杯,不許多喝。”
英子瞅著韓漆匠笑了一下:“好,媽聽你的。”說著,給韓漆匠杯里倒滿酒,往自己杯里倒了半杯。
福厚便端起碗,吃起飯來。
福厚吃完飯,嚷著要看電視,西屋油子味嗆得讓人喘不上氣來,英子讓他到虎子家看去。福厚便問晚上是不是和媽媽一起住在虎子家。
英子拍拍身后單人床的欄桿說:“媽就住床上了,咱家有電褥子,媽凍不著。”
福厚便撂下碗筷,樂顛顛去了翠杰家。
昨天傍晚,英子跟翠杰說讓兒子到她家借宿時,翠杰讓她也跟著過去,英子考慮到自己寡婦扯業的,跟他們兩口子住一個炕不方便,便說自己在東屋將就一宿算了,翠杰就沒再讓。
福厚走時,韓漆匠已經喝了半杯酒,他見外面天色完全黑了下來,問英子幾點了。
英子便去西屋看了一眼電子鐘,告訴他六點半。
韓漆匠就端起剩下的半杯酒說道:“時候不早了,這點酒喝完我該走了。”
英子忽然想起還沒給他付工錢,忙從箱蓋上的花瓶里抽出兩張百元票子遞給他。
韓漆匠打英子手里抽出一張票子道:“收一百吧,那一百塊錢給孩子買個燈籠和一掛鞭吧。”
英子忙把手里的一張票子與韓漆匠手里的那張票子卷在一塊塞進他坎肩胸兜里:“這漆活又臟又累的,哪能讓你白干!”
韓漆匠又從兜里掏出一張票子放到炕邊:“你一個女人家拉巴個孩子不容易,你家的錢我不掙了。”
英子不忍心留下他的血汗錢,繃起臉說道:“你再不收下,以后不找你干活了。”
韓漆匠見英子臉都白了,把錢慢慢揣回了胸兜里。
韓漆匠低著頭往兜里塞錢的時候,英子想起忘給他找線手套了,便從箱子里翻出一副嶄新的線手套說道:“瞧你那副手套,破了好幾個洞,怎不讓你媳婦給補一補?”
韓漆匠緩慢放下酒杯:“我跟她……離……了。”
“哦……什么時候離的?”英子愕然。
“上個月。”韓漆匠低聲回道。
“你爸媽和閨女知道嗎?”韓漆匠的女兒在市里念醫專,一個月才回家一次。
“知道,我爸媽和孩子都同意我跟她離。”
“那……閨女跟了誰?”
“她不跟張三丫。”
英子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忙遞給他一個羹勺:“天冷,喝點酸菜湯吧。”
韓漆匠接過羹勺,放在碗邊,看了英子一眼問:“老海沒三年了吧?”
“哦……三年多啦。”
“你也該找個……人家了。”韓漆匠說著,又瞅了英子一眼,那躲躲閃閃的眼神中含著幾分膽怯又有幾分期待的內容。
“福厚是個男孩,誰愿意娶我這個累贅啊!”英子說出這幾句話,趕忙低下頭來。
韓漆匠定定地看著英子:“有愿意的。”說著,右手緊緊握了一下杯子
英子眼里陡然涌上來一股濕潤的東西,慢慢抬起頭:“誰——”
“這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韓漆匠壯著膽子說出這句話,臉紅得像爐膛里的火炭。
英子迎視著韓漆匠火辣辣的目光,摸了一把自己滾燙的臉:“是——你!”
韓漆匠握著酒杯的手顫抖了一下,然后,放下杯子,繞過飯桌一角,猛地把英子擁進懷里:“英子,今年掛燈籠吧。”
英子淚水撲簌簌地流下來,用力點了點頭,然后,擦了一把眼角的淚水,忙抓起自己酒杯,朝韓漆匠手中的杯子猛地撞了一下,接著,兩人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外面的小清雪依然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如絨毯般鋪滿了英子家的院落。這一夜,英子睡在西屋床上,盡管火爐下半夜熄了火,但她絲毫沒感到寒冷。
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掛燈籠。臘月二十六這天傍晚,北梁村的家家戶戶吃完晚飯,都爭先恐后地在自己家的大門前掛上了紅燈籠。這些燈籠有腰鼓形的,有南瓜形的,還有桔子形的。火紅的燈籠映射出來的紅光與夜幕中的星光交織在一起,給北梁村人的日子平添上了一種別樣的溫馨與祥和。韓漆匠干完最后一戶漆活時,已經是傍晚7點多了,他回家經過英子家院門前時,一眼就望見了兩個桔子形的紅綢子燈籠分別掛在了房門的兩個大梁上,他目不轉晴地盯著那兩團火一樣的紅燈籠許久,許久,才騎上自行車,滿心歡喜地朝家的方向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