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武
好人老田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的一天,當我第一眼看到老田時,就覺得這個人蠻厲害。
說他蠻厲害,倒不是因為他的個頭多么魁梧,長相多么英俊,恰恰相反,他的個頭偏矮,膚色黝黑,還有額頭紋,眼睛也細小,只有下巴老大,如果不是那副樂呵呵的面孔,那簡直就是一個苦大仇深的楊
白勞。
盡管如此,我還是看到了老田的威武,只是那個威武沒有長在他的身上,而是在他的身體之外,也就是在他的臂膀上,斜挎著一支沖鋒槍,槍把是紅色的,槍托是黑色的,槍筒也是黑色的,黑洞洞的有點嚇人。
據說,在整個工程隊就老田一個人有資格挎槍,這不是因為他是個復員軍人,復員軍人多著呢,該搬磚的還得去搬磚。也不是因為他是神槍手,其實他的槍法臭得很,打靶從來沒中過十環??梢哉f挎這桿槍真的不需要神槍手,也許打得準反而會惹事。再說現如今是和平年代,槍早成了擺設,不信你看他槍挎了那么久,誰見過他放過一槍呢?怕是槍膛里有沒有子彈,都讓人懷疑??扇思依咸镞€是挎上了槍,成天大搖大擺地在工地上轉悠,也叫巡邏。巡邏是他的本職工作。也就是說,他是個正經八百的保衛干部,因為保衛工地的國家財產需要,才給他配上了這支槍,是沖鋒槍。
這支槍,果然長了他的威風。其實這個老田一點也不厲害,而且有個好習慣,不笑不說話,且對上恭敬,對下謙恭,十足的老好人。有人說他愛講義氣,有人說他會和稀泥,不惹張三,也不得罪李四,道業深著哩!
我呢,倒是早早就撞在了他的槍口上,領教了他的真本事。
說得準確點,那天應該是我們父子二人不慎撞在了他的槍口上。
記得那時我放了暑假,被父親帶到單位里來,但不是來玩耍的,而是來鐵道邊割草的。割草也沒人給工線,為的是把草拉回老家,做飯或取暖用。但跑200里路來城區割草,連我都覺得舍近求遠,根本沒這個必要。可我那時還是個孩子,沒有什么主見,一切得聽父親大人的安排,誰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呢。
盡管父親掐指算了又算,最終決定在黎明前的黑夜動身,但我們拉著地排車還是被老田截住了。他也不知從哪里冒出來,遠遠地站在大門外的燈影下,一個勁地朝這邊擺手。
父親煩惱地跺腳,悶悶地叫一聲:“真倒霉,還是出門遇到鬼了!”
可不知為什么,老田只是不住地擺手,示意我們停車,一直沒有大聲喊叫。
再看父親,他的臉色煞白,握駕桿的手也在顫動,兩眼直勾勾的,好像魂都給嚇掉了。
老田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瞪眼看了看父親,就用槍刺挑開了蒿草……一車的偽裝就露了餡兒。
接下來的情景變得很尷尬,父親欲說不能,欲哭無淚,手在空中胡亂抓撓著,支支吾吾老半天,也沒能把一句話說囫圇了。
倒是老田已經把槍收起來,斜挎在了肩上,才板著個面孔對我父親說:“王師傅呀,憑良心說,我知道你家要翻蓋房子,怕是還缺這少那的,所以呢……按說咱十幾年的交情,我不該不講情分??晌胰羰侵v了情分,那就亂了章程。因此說呢,這車木料你還得拉回去,一塊板子也不許少?!?/p>
父親心存僥幸,磨磨蹭蹭不肯回頭。老田又說:“你放心吧,你家的困難我知道,我會盡力的。”
望一望老田的背影,父親很生氣,一邊卸木板一邊賭氣說:“人都說這家伙會來事,可你看他這是會來事嗎?”
我勸父親說:“你沒看見,人家肩膀上挎著槍哩,沒有把咱當小偷抓起來,這還不算會來事呀?”
父親無奈地搖頭,長長地嘆了口氣。
沒想到,就在父親看看建材無啥指望、已經放棄翻蓋房子的想法時,一輛裝滿舊門窗和磚瓦水泥的解放牌汽車開到了我們的家門口,眼見從副駕駛座位上跳下車來的那個人,正是那個不笑不說話的老田。
又過了幾年,我頂替父親參加了工作,恰巧被分配到了這個工程七大隊,又因為我總結寫得不孬,字也算工整,便被抽調到隊部幫忙來了。
幫忙幫忙,哪里忙,我就得去哪里干,有時候幫著整理報表,有時候又成了技術員的助手,扛著個三角架,在工地上跑來跑去搞測量,總之干的活挺雜,很零碎,成天那個手忙腳亂的樣子,倒更像個跑堂的店小二。
那年夏天,記得工程隊接到上級通知,要求把職工檔案進行突擊整理,限期在一周內移交到工程段檔案科。這也就是說,已經不是整建制的工程七大隊,以后就再沒有檔案室了。
其實,檔案室占人占地方,還時不時會有個檢查團過來,一點效益沒有不說,都是麻煩事,隊長早就喊著叫著要移交,只是沒逮著機會?,F在機會來了,隊長表現得比誰都來勁,立即集中了能集中的人力,像突擊工程那樣,對檔案展開整理了。
所幸的是,那天我看到保衛股的老田也來了,他還是老樣子,槍不離身,只是這回得動手整理檔案,那桿槍是斜挎在背上的,雖說干工作多少有點礙事,但他并沒有放下武器的意思。我當然知道這個老田愛槍如命,但人家檔案管理員小鄭是個女同志,對沖鋒槍這種火器很敏感,也可以說很害怕,所以我看到小鄭的眼睛總是時不時地往那邊瞟,臉色也變得不正常,顯得有點緊張,好像那桿槍會在不經意間走火,子彈會沖她的額頭飛來似的。而老田反而毫無覺察,正在埋頭工作,尤其是他每每低頭彎腰的時候,那管黑洞洞的槍口像條張著嘴的黑色蛇在搖頭晃腦,連我的頭皮都在陣陣發麻了。
這樣干著干著,我手頭很快遇到了一個棘手的活,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理是好了。
原來,這時隊里有個叫李芳芳的青工要調走,也辦妥了調離手續,可她的檔案資料有問題,也就是說里面有不同尋常的記錄。
見我在那里直撓頭皮,老田及時趕過來,隨手拿起一疊資料翻了翻,當他再抬起頭時,卻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立馬給我使了個眼色,故意大聲說:“走啊,小王,快到外面歇歇手,磨刀不誤砍柴工嘛?!?/p>
老田把我帶到房外的樹蔭下,當我再看他的臉色時,發現那張臉沉重得好像有多大的心事似的。
只見老田沉思片刻,又長長嘆出一口悶氣,才對我說出關于李芳芳的一段往事。
原來,這個李芳芳過去談過一次戀愛,她當時很投入,卻渾然不知對方是有婦之夫,待人家老婆拿著舉報信找到工程隊時,她才如夢驚醒。可她哪里承受得了這個現實的打擊,一連幾次輕生自殺,幸虧被人及時發現,才沒有斷送掉自己這個年輕的生命?,F在她好不容易算是從陰影里走出來,想換個環境重新生活,可問題是在她的檔案里有封當時的舉報信,還有雙方詳細的談話記錄……如果這樣的檔案資料再轉交到新單位,那她豈不是又陷入了人生的泥沼嗎?
好事無人問,壞事傳千里。我當然明白老田的意思,可我覺得自己不過是個幫工,若動檔案資料呢,起碼得由檔案員小鄭點頭才行。于是我認真地想了想,干脆就把李芳芳的檔案搬到了小鄭的面前,并用試探的口氣,示意她把有些材料抽離出來。
可是,小鄭一口回絕了,說:“檔案材料誰都無權動,這是原則問題。”
沒想到,這時老田氣呼呼地跑過來,又一個很利索的動作,那桿槍已經夾在腋下了。
他一邊指點著小鄭,一邊說:“你小小年紀,哪來那么多原則?誰說檔案資料不能動了,如果不能動,用你來整理檔案干什么?”
別看老田平常嘻嘻哈哈,沒想到一生氣還怪嚇人,尤其是那桿槍,在他的腋下晃來晃去,直嚇得小鄭臉色煞白,已經躲到墻旮旯里去了。
其實,老田也不是有意拿槍來嚇唬人,而是他一旦情緒激動了,就會習慣性地去摸那桿槍。
即使是把人逼到死角,老田也不善罷甘休,繼續說:“你也是個女人,也該換位思考嘛,你若處在她的位置,會咋樣嘛?”
不等小鄭說話,老田迅速把搶收起來,又說:“我也不逼你,這事就由我來負責簽字,即使天塌下來,也由我一個人頂著好啦!”
后來,這個事還是驚動了隊長和書記,不過他們對此事經過認真分析,一致認為這事并非與工作有關的原則性問題,于是就把老田簽字負責整理的那份檔案放行了。
經歷此事,我對老田更加佩服,一來二往,我們倆越走越近,很快便成了無話不說的忘年交。
交往深了,我才知道老田的心事,原來這個成天樂呵呵看似無憂無慮的老田,心里也有自己的隱私,也有難以啟齒的故事。
要了解老田的心事,必須得提到一個人,這個人名叫李娟,因為丈夫前幾年發生了安全事故,不幸變成了寡婦。又因寡婦李娟拉扯著兩個孩子,再加上公公長年住院,眼見日子過得缺衣少糧,是隊里為數不多的特困戶。
也不知是出于同情心,還是某種吸引力,反正是老田經常伸手相助,有時是幾十斤糧,有時是十幾塊錢,甚至偶爾在野外打只野兔,他也總忘不了那個小寡婦李娟。
不過,老田無論送什么,他自己從來不出面,而是打發我這個免費的郵差,替他去跑腿兒。
老田這是搞的什么名堂嘛?有次我實在憋急了眼,干脆問老田是不是愛上人家李娟啦??伤飷灠胩?,臉都憋成個紫茄子,也沒能憋出個響屁來。
我替他著急,埋怨說:“你既然愛人家,那你就光明正大地去追求嘛,干嗎這樣偷偷摸摸的,這可不像你田保衛干的事嘛!”
聽我這么一說,老田頗顯無奈,連連擺手說:“算了吧,還是算了吧!”
算了吧,這又是什么意思呢?是他從此再不接濟人家寡婦李娟呢,還是再不用我這個二傳手了呢?
如此,我總覺得老田話里有話,他似想說又不好說,這里面肯定有隱情,難道說是因為老田年齡大了,對談情說愛這等事,一時會抹不開面子么?不會吧!
正當我犯糊涂時,發現老田有了進一步行動,他果然甩開我,親自出馬了。
記得那是一個夏日的晌午,老田趁人們正在午睡的工夫,輕手輕腳地走出了宿舍,有意拐彎抹角,最終奔向了另一個家屬院。可他說啥也沒想到,一個對他留意的人,正尾隨在他的身后,窺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哩。
老田果然不簡單,有相當的反偵察能力,他走幾步會猛地回過頭看一看,而且還故意多繞了幾個圈子,待確定身后無人跟蹤,他才輕輕地敲開了寡婦李娟的房門。
其實呢,接下來的一幕情節,也沒有什么不堪入目的事發生,只見慌慌張張的老田從懷里掏出個鼓鼓囊囊的信封,就一個勁地往人家李娟手里塞,而李娟好像不怎么好意思接納,又客氣地把那個信封給推過來,老田哪肯罷休,再次把信封塞給李娟,一臉羞澀的李娟才把信封收下了。
按說,這時應該有戲,因為人家小寡婦李娟正在含情脈脈地瞅著他、瞅著他哩。
老田呢,只要肯抬起頭,正視前方,就會與那雙正在燃燒著愛情烈焰的眼神接上火,就會把一場好戲演下去。
可老田偏偏不抬頭,不肯接火,那樣子倒像是碰到貓的耗子,一扭頭便跑掉了。
直到我從那個隱蔽的墻旮旯里跳出來,老田才被嚇了一跳,全然一副如夢方醒的模樣。
我說:“好你個老田!這是拿我不當兄弟啦?這是背著我來約會吧?”
老田擺出一副羞愧難當的樣子說:“哪里哪里,你看她家缺衣少糧的,我就是順便給她點糧票,也就不麻煩你了?!?/p>
我說:“你就甭裝相了,我全看在眼里,你有情,她有意,眼看瓜熟蒂落,怕是只欠東風了,干脆我替你去找隊領導,就讓他們親自出馬給你做媒,你們也風風光光把喜事辦了吧。”
聽我這么一說,眼見老田慌張得不行,神經兮兮地拉我到一個偏僻地方說:“使不得,使不得呀老弟,今天這個事你就像什么也沒看見,誰也不能說,可不能說呀?!?/p>
我納悶,問:“你究竟搞什么名堂嗎?你不說明白,我就去找隊長,你信不信?”
這時,老田突然變蔫了,像一只撒掉氣的皮球,一下子蹲在了地上,又伸出手來,胡亂在身上摸索一陣,才找到煙火,好不容易把一根香煙點燃了。
見老田這個樣子,我更犯糊涂了,真不知老田這是抽的哪根筋。
老田又狠狠地抽一口香煙,才肯把頭抬起來,眼神躲閃了,就直愣愣地盯著某個地方,很茫然地說:“告訴你吧,我在鄉下有老婆……”
“怎么?你!”我被他搞懵了,終于氣急敗壞地責問,“你說什么?你有老婆!你有老婆,干嗎去勾搭人家一個小寡婦,干嗎呢?”
“快甭說了,甭說了,這都怪我沒出息,我是喜歡她,真的……”
“你喜歡她,可你是有婦之夫呀,還想多吃多占呀?這是人辦的事嗎?”
“唉、唉!咋說呢!這話咋說呢!你不知道,俺老婆她有病,是那種神經病,從起頭就瘋了?!?/p>
頓時,我呆住,好半天說不出話來,腦海里盡是虛幻的影子:在一個鄉村的街頭,一群孩子正在追趕著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
原來,三年自然災害時,老田的爺爺倒下了,緊接著奶奶也倒下了,娘也變得奄奄一息,眼看就要餓死了。
沒辦法,爹只好去求飼養員田解放借糧,田解放家也沒有多余的糧食,只有少許喂養牲口的麩子。結果半袋子麩子救了娘的命。
可田解放的麩子不是白借,他的條件是兩家結親,也就是把他家的瘋閨女嫁給當時的老田。
懂事了,老田哪肯守著一個瘋女人過日子,先是當兵走出了那個鹽堿地,后來復員又當了鐵路建筑工人。雖說鄉村有個家,可也不過是形同虛設,他與老婆之間沒有感覺,沒有常人應該有的,沒有孩子。這就是老田隱藏了半輩子的家事。
沒想到,這個為人義氣,樂于助人,見人笑瞇瞇的老田,其實在他的內心深處也有解不開的疙瘩,也有難以啟齒的隱情。
我曾勸老田,為了下半輩子的幸福,還是早點解脫出來吧。
可老田只是嘆氣,頭搖了又搖。
這之后,當我再看到那個樂呵呵的老田時,心里就難受得很,不是個滋味……
大嘴張合
大嘴姓張,名合,全稱張合。
我仔細觀察過,張合的嘴并不算大,起碼沒有佛像的大嘴那么厚實與寬闊。其實他的嘴很薄,薄得就像兩片面葉,一旦開口說話,那兩片面葉仿佛隨機變作金屬的葉片,在飛速地碰撞、磨合,唾沫星子就像從刨床里飛濺而出的碎屑,牢牢打在對方的臉上或裸露的臂膀上。
我發現,在偌大一個工程隊里,很少有人對他直呼其名,稱他張師傅的人也不多,通常叫他大嘴,或張大嘴。即使這般放肆,他不但不反感,好像還樂意接受,總會嘻嘻哈哈地應答,表現得很豁達,一點也不在乎。
大嘴么,還有大嘴吃四方的意味,其實說他憑著一張嘴吃飯,也不為過。
三十幾年前,他剛剛入路參加工作那會兒,與雜七雜八分到工程隊來的新人一樣,定的工種是熟練工,記得到班組后頭一次開會,他講的話最長,不但有模有樣地來個一二三,還略顯文采。令我至今難忘的一個鏡頭——他激情滿懷,歪著頭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我一定要為鐵路建設添磚加瓦,多做貢獻!”
那時,我們不過是些十七八歲的孩子,大多來自比較封閉的鄉村,沒有見過多大的世面,別說是能言善語,就是見個生人都會臉紅,一句話能憋出尿水。結果可想而知,我們這些笨嘴鴨,一個個被他比得相形見絀,既尷尬又窩囊,很沒面子。
從此,張合的好運接踵而至,先是老班長點名同他簽訂了師徒合同,緊接著他又當上了團支部宣傳委員,一下子就變得鶴立雞群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么。那時的張合身上像是被打了雞血,三步并作兩步走,天天忙得不亦樂乎。
他除去正常上班,八小時以外還有團支部的事情要做,不是開會就是學習。這樣以來我們之間的距離就越來越大了,那情景就像烏龜與兔子賽跑,我們被他遠遠地甩在后面了。
可是,天也不是永遠是晌午,總會有日落西山的時候。沒想到他張合身上也有缺點,而且很快就像破皮的餃子,露了餡。
當然,第一個看出問題的是他的師傅,也就是那位相中“千里馬”的伯樂。
其實,老班長也很能說,很會說。他講話往往來三條,有人也稱他“老三條”??衫习嚅L與張合又不同,據說老班長先前不愛講話,而是自從當上班長講話才多起來,也變得越來越有條理了,如果時間充裕,一氣講個把鐘頭也沒有問題。可不管老班長講話有多厲害,他與張合還是沒有可比性,人家張合沒怎么歷練過就能講話,且口若懸河,這好像是先天就有的本事。而老班長會講話還不知磨練過多少日子,多少場合哩。所以他是先天不足、后天找補型的,也就是平平常常的那種人吧。
只是,老班長很快就對張合改變了態度,不但不再像當初那么欣賞他,而且對他表現得極其失望。
老班長自從把張合收為徒弟,對他的培養就變得格外上心了,經常手把手地教他怎樣抹灰,怎樣砌磚,又怎樣把角或掌握墻體的橫平豎直。即使這般苦口婆心地調教,人家這位腦瓜機靈的張合就是滴水不進。只要是老班長放開手,張合就會立即顯出笨拙的樣子,毛手毛腳,丑態百出。他不但干活不帶那個架式,出手的活不是呲牙咧嘴,就是東倒西歪。
眾目睽睽之下,老班長的臉面再沒處擱,忍不住開始沖他發火了,再不行,就聲稱與他解除師徒合同。
張合更沒面子,人顯得很狼狽,可他卻不是一個只知低頭挨訓的人,他又發揮了能說會道的本事,居然用幾粒唾沫星子就把那火給澆滅了。
只見張合的右手撫于胸口,十分虔誠地信誓旦旦地對老班長說:“師傅呀,我的再生父母噯,您甭發火呀,可千萬甭發火呀,發火會傷了身子啊。我的師傅呀,我的再生父母喲,你消消氣,大人不計小人怪,您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撐船……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有十分力,保證不出九分九噯!”
看他也夠心誠,老班長就心軟了,忍讓了。也許看這小子快嘴利舌,根本不像那種笨手笨腳的人,就打算在他身上再費些心思,也好讓他像模像樣地出徒。
只是,三年不到我們就趕上了調整工資的機會,這也就是說等不到出徒,我們這些熟練工就可提升到三級工了。當然晉級也是有硬性條件的,那就是必須經過理論和實做考試才行。
記得那時人們神情亢奮,各個表現得熱情洋溢,激情滿懷,全然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耳邊經常會聽到這樣的話: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么!
沒想到,一個工程隊七八百號人,經過三輪篩選,最后只有一個人過不了關,而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能說會道的大嘴張合。
經過商量,職工考試晉級委員會決定再給張合一次補考的機會,當然其中原因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照顧老班長的面子,畢竟老班長是張合的師傅么。
可老班長不干了,惱羞成怒地說:“拉倒吧,糞土糊不上墻,再給他一百次機會也白搭?,F在我把話撂這了,從今往后我再沒有這個徒弟了,你們若覺得他是塊料,那就讓他去隊部當干部好啦!”
這倒利索,老班長不但借此把張合清理出師門,而且連班組也不讓他回了。
到底,那次張合雖說沒能夠晉級,但他倒是因禍得福,真的到隊部干上了代調度。
說起來,算是張合這小子運氣不錯,原調度員正巧摔斷了腿,工程隊本想臨時讓他頂一頂,沒想到他居然憑著自己能說會道的本事,來個常駐沙家浜,硬是好多年沒挪窩。
要說,調度這差事大小算個干部,可張合不是干部,連個以工代干都不是,到底是個替角,遲早是爬多高摔多重,有些人正等著看他的笑話哩。
可人家張合的運氣好,正當工程隊準備讓他走人的時候,隊上恰巧遇到一件棘手的事,鄰村的幾家農民在一塊鐵路地盤上種了麥子,可偌大一個東風站的基建工程正像潮水般涌來,這里要擴建鐵路線,還要建樓房??赊r民兄弟死活不讓動莊稼,賠他們錢也不行。雙方一連談過幾次,都沒有談攏。
眼看整個工程因此受阻,張合自告奮勇站出來說:“隊長,能不能派我去跟農民兄弟談一談?我想試一試?!?/p>
隊長瞟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你想試就試,不過談不下來的話,該咋整?”
明擺著,隊長話里有話,也是逼他就范,一旦談不攏,就讓他自愿滾回班組,該干啥干啥去。
張合雖說心里明白,卻仍然拍著胸脯說:“你放心吧,我知道該怎么做?!?/p>
翹首以待,正當人們等著看他的笑話時,張合卻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人家那些農民兄弟,居然無條件答應讓地了。
這個事,張合使了什么招數,究竟是怎么捋順的不得而知,但他倒是因此立功,保住了調度員的位子,而且也有了可炫耀的資本,自然挺起了腰桿,話說得也有些分量了。
想看笑話,卻沒能看成笑話,一些人就很失望,覺得這個事真他娘的邪門,張合怎么就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居然能擺平這等棘手的事呢?真是世事難料得很。
這樣以來,人們就徹底打消了看張合笑話的心思,可越是沒了盼頭,奇葩事偏偏不約而至,張合終于鬧出了一個天大的笑話,這個笑話足以讓人啼笑皆非。
要知道,工程隊的光棍“和尚”多,姑娘雖說也有,但鳳毛麟角。物以稀為貴,姑娘無論丑俊,都是寶貝。因此小伙子找對象就成了老大難問題,盡管張合有能說會道的本事,但他既然生存在這個環境里,找對象同樣是困難戶。
好的是,別看張合巧嘴利舌,看似油腔滑調,大話連篇,好高騖遠,其實他還是有自知之明。他選擇追求的姑娘,既不是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女,也并非大眾面孔的平常女子,恰恰是人們公認的丑女。
丑女的丑,不是因了她的個子矮,也不是因了她的五官不端正,她丑陋的原因,完全是她左邊臉上生出一塊記,而且整整糊住了半個臉面,像凝固的血。
記是紅色的,又生在了不該生的白臉上,不只是難看,還嚇人。
即使這樣,追丑女的男人也不少,足以見得男人們在工程隊的處境了。他們真的沒有什么條件可講,甚至于只要是個女人就行。因為有人寵,丑女自然也要挑挑撿撿,看哪個表現得最好,能打動自己的芳心,她最終才考慮嫁給哪個。
張合追丑女,不知他是故意使了手段,還是不經意使了手段,反正一下子就把個丑女給捕捉在手心里,讓她再無回旋之力了。
張合與丑女的一段情話,是不經意間從樓頂那只大喇叭里流傳出來的,也許是毫無防范,他們的情話很自然、很有趣,也很撩人。
張合:“妹呀,你知道嗎,我愛你,從心眼里愛你哩?!?/p>
丑女:“編瞎話哩,你也不怕閃了舌頭。俺長得丑,這是公認的,你還愛?真是上墳燒報紙,哄鬼哩!”
張合:“誰說你丑了?你一點也不丑!哪里丑呀?”
丑女:“還哪里丑,這豈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么,你看你看,這記不丑嗎?不丑嗎?”
張合:“不丑呀,這哪里是記呀,這分明是一道彩虹,映紅了半邊天哩?!?/p>
丑女:“快別說了,不怕讓人家笑話呀!”
張合:“蘿卜青菜,各有所愛,我就是這么看你的,還是仰視哩。”
丑女:“你……你真這么看?”
張合:“真的,真的這么看?!?/p>
丑女:“那你敢對天發誓嗎?”
張合:“我敢對天發誓!”
丑女:“你永遠這么看我,永遠對我好?”
張合:“我永遠看你好,永遠待你好!”
丑女:“真的嗎?真的嗎?”
張合:“真的,我……我是真心的呀!”
丑女:“你的嘴巴真甜,甜得像抹了蜜汁?!?/p>
張合:“妹喜歡吃蜜汁吧,哥要給你最甜的蜜汁……”
緊接著,對話聲沒有了,隨之而來的是另一種雜亂無章的聲音,那聲音時而如雷滾滾,時而混沌不清……只聽得個人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這是好滋味,還是壞滋味。
是呀是呀,張合的一張大嘴兒,又借助了高音大喇叭的威力,那效力就甭提有多大了。
一時間,整個工程隊就像炸了鍋,快活、騷動、沸騰起來,這個愛情的話題正在流傳、到處流傳,經久不息。
從此,張合與丑女再不害羞,也沒必要害羞,干脆牽起手,開始光明正大地談戀愛了。
談著談著,他們就住在了一起,直到丑女的肚子大得不能再大了,他們才在一間十幾平方米的工房里辦了婚事,很快便生下一對龍鳳胎,這又成了張合到處炫耀的資本。
在以后的日子里,張合是怎樣對待丑女的,不得而知,因為他家的房小人多,很少有人到他家串門,只是偶爾路過他家的門前時,會隱隱約約聽到一個男人滔滔不絕的聲音,這個男人自然是張合。
不過,在張合的兩個孩子長到五六歲的時候,張合出門的頻率明顯高起來,每逢晚飯后他會準時提個馬扎子,有說有笑地走到院中一個大土臺子上納涼。他照樣是口若懸河,那樣子他好像上輩子是個啞巴,非得把拖欠的話補上不可。不過他說話并非是些無聊的空話、套話,恰恰是蠻有味道,還挺幽默。所以他還是很受人喜歡的,都愛與他說長道短,看他手舞足蹈的激情勁兒。
可是,有次我們忽然有個新發現,見張合的倆孩子正蹦蹦跳跳地朝這邊跑來,可當他們發現張合的背景時,立即表現出一臉的不屑,甚至有些厭惡,像受驚的小鳥,立即掉頭躲掉了。
再后來,我就離開了工程隊,大概有二十幾年沒有了大嘴張合的消息,可他在我的心里,真的難以忘懷,后來經過多方打聽,好歹知道了一些關于他的情況。
原來在我離開不久,張合就辦了停薪留職的手續,下海經商去了。
只是張合離去的原因并不光彩,在那段日子里他一心想著解決干部的身份,可也不是沒有機會,偏偏履考不中,再這樣混下去,看著自己干部不是干部,工人不像工人的怪樣子,心里就難受得不行,總覺得人們在指自己的脊梁骨,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光會說不會練的假把式。因此他開始討厭人們喊他大嘴,甚至把這當做是莫大的恥辱。
不是說,誰能消愁,唯有杜康么。從此張合對酒開始上癮與迷戀,天天喝得一副醉熏熏的樣子,手里提著一個酒瓶子在院子里晃來晃去。
隊長一次又一次警告他,話已經說得很難聽,一點作用也不起。他的老婆再不怕丟人現眼,開始與他吵嘴、干架,把他攆出門來,最后干脆把一句狠話撂出來:離婚!
也許是借著酒勁兒,張合就糊里糊涂地按了手印,可醒酒后瞪眼一看,自己真的沒有了老婆孩子,他才如夢初醒,像是一盆冷水摟頭澆下,在院子里的草叢里打一個冷戰,才明白自己犯下了大錯。
說起來,那該是張合在工程隊最后的一個夜晚了。他一直在自家的門口徘徊,樣子很可笑,一邊邁著不大不小的八字步,一邊打著有節拍的手勢,又打開了那個令人喜也令人厭的話匣子。
他拉的話題,不再是家長里短,句句與經商有關,且談古論今,說長道短。也不知他從哪里搜羅來那么多的經典故事,照樣拉得頭頭是道。
他的一席話,歸納到一點上來,其意就是經商言商,靠腦子和嘴巴賺錢沒錯,但無論如何是不能坑人、害人的……于是,他就把話題扯到了自己身上來。
他說他算不算雄才大略者,大家不必過早定論,但他是有謀劃的。于是他開始說他打算怎么做,如何做,等等。
他說得情真意切,激情滿懷,那樣子真的不亞于一個演說家了。
可惜,他的面前沒有一個觀眾,甚至于連一只狗都沒有。有的,只是滿天的星斗,只是連星斗也漸漸隱去了。
清晨時分,人們見他還在說,不同的是他已經變得聲嘶力竭,一嘴的白沫,既聽不清他在說些什么,人也像只漏氣的皮球,懨懨地蹲在地上了。
有人要拉他起來,他擋過人家的手,快速抹一把醬紫色的瘦臉,隨之打一個激靈,像是從夢中醒來,猛地一下立起來,兩只充滿血絲的紅腫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出神地望著那扇依然緊閉的房門。
沒想到,張合沒有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再死皮賴臉地糾纏自己的老婆,他倒是在離開時說了一句挺爺們的話:我若混不出個人樣,決不回來接你們娘仨!
只是,十幾年轉眼而逝,一次也沒見張合回來過,一次也沒有。
那個大嘴張合,是好是壞,是生是死,一概不知,好像真的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如果不是偶然到一個農場參觀,我想今生怕是再也見不到那個大嘴張合了,可老天偏偏做了這樣的安排,讓我們在此相逢。
大老遠,我忽然發現一個熟悉的背影,還有漸漸清晰而又耳熟的聲音……
只見眼前的這個人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手里拿根比教桿長不少的竹竿,正在一邊舞動一邊對著一群黑壓壓的鴨子講著什么。
聽得出,那個嗓門大得很,絕對蓋得過群鴨的吵鬧聲,不過那又是一個特別古怪的聲音:呱呱呱……哇哇哇……呀呀呀……
驚愕片刻,我終于邁開大步,飛也似的朝他奔去,心里默默念叨著:大嘴張合!好你個大嘴張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