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堅
清明前夕,我將要回湖南邵東縣火廠坪鎮(zhèn),遵從母親遺愿,為父親母親合葬。母親叫胡碧云,就像一粒沙子,是一個平凡可親的人。我的這篇文章如果能撥動讀者心弦,那就有意義了。
我的祖籍是湖南省,父親李英才從湖南參軍,赴朝鮮參加抗美援朝戰(zhàn)爭后,上了軍校,后來留在當時的沈陽炮兵學(xué)校任教。在炮兵學(xué)校,父親與好友羅懷德是同鄉(xiāng),羅懷德的妻子袁妙娥也是湖南人,袁妙娥把出生在湖南衡山的曾同在湖南三三〇工廠醫(yī)院工作的母親介紹給了父親。就這樣,當年二十四歲還算貌美的母親告別了親人,從草木蔥蘢的南國來到銀裝素裹的北方定居生活。
天有不測風云。1966年,那場給中國老百姓帶來巨大災(zāi)難的運動,軍隊也未能幸免。父親的“家庭出身”自然在被整之列。談話后,沒幾天父親突然死亡。那時我三歲多,我姐姐七歲多。當時又懷疑我母親是兇手,“革委會”把媽媽關(guān)押起來,當時媽媽懷了第三個孩子,不得不做了引產(chǎn),母親承受著喪夫、被懷疑、生活無著的打擊,后來由于證據(jù)不足,母親被釋放了。
母親非常堅韌,有股湖南人“霸得蠻”“吃得苦”的執(zhí)著勁兒,記憶最深刻的是母親不屈不撓地上訪。
母親像祥林嫂似的,逢人就說父親死得冤,自己被關(guān)押得冤。后來她怕說得不準確,還求人寫成固定版本的訴狀,時常向有關(guān)方面寄送。再后來母親就開始去北京,到炮兵學(xué)校上級主管部門五機部上訪。
每次去北京上訪,我們一般都住上一個月左右,部隊免費給我們安排在招待所住。每天在食堂吃飯的伙食費盡管比地方便宜許多,但母親為了省錢還是時常自己買菜做飯,食堂的管理員可憐我們,時常把剩下的食材偷偷送給我們。我記得部隊招待所在北京車道溝,招待所旁邊有一條河,在北京上訪時一位好心的解放軍叔叔常帶著我去河邊,我早早學(xué)會了游泳,非常遺憾這位叔叔的名字我不記得了。招待所所在軍區(qū)的軍號聲、夏日里的蟬鳴聲,伴隨著我動蕩、悲戚還偶爾有些溫暖和快樂的童年。在北京上訪居然是我們吃得最飽的時候。
母親不向命運低頭的剛烈,得到許多人同情、支持和敬重。
言乃昌伯伯是母親所在四一〇廠的廠長,母親是通過她原來所在湖南三三一廠廠長介紹認識的言廠長,言廠長也非常同情母親,并愿意在不違反大原則的情況下動用他的權(quán)力和關(guān)系幫助母親。他指點母親找哪個機關(guān)、找哪個位置的官員才能起作用。他在母親上訪期間照發(fā)工資,在有可能的情況下,安排人以合理的名目報銷路費。母親一直想調(diào)回湖南工作,盡管沒成功,但他還是盡了努力幫助母親實現(xiàn)回湖南的愿望。
用母親自己的形容,孤兒寡母,一個女人,自己背負著養(yǎng)育兩個子女的生活重壓,不放棄堅持討回公道,而這一堅持居然持續(xù)了十余年。從現(xiàn)世的眼光看,看似不可能的愿望卻依然為之努力,這簡直不可思議、不可理解。然而,奇跡終于在堅韌面前出現(xiàn)。1978年,父親平反了,同時也一次性給了我們兩個孩子直到十八歲成人的撫養(yǎng)費等。最后一次為父親的事去北京,是落實政策,這次因為我在上課,姐姐在上大學(xué),母親自己去了北京,拿到了當年我們看似巨款的錢。媽媽在北京王府井給我們帶回了商店買的衣服,要知道那時候我們穿的衣服都是自己買布做或撿別人剩下的。后來媽媽問我還有什么要求,我很“奢侈”地要買一個籃球。父親平反后,媽媽做的最大一件事就是再次帶著我們回湖南,把一直存放在我們家的父親骨灰送回湖南安葬,讓父親可以堂堂正正地入土為安,媽媽點燃自己最美好的年華為父親討回了公道。
我們兒時生活的年代,大米、白面、豆油、豬肉等基本都憑票供應(yīng),母親工資又少得可憐。如何填飽肚子是母親每天要面臨的難題,媽媽學(xué)會了一分錢掰成幾瓣兒花。
離我家百米遠有個公共浴池,大鍋爐一天有十二個小時燒煤,差不多一個多小時倒一次煤渣,每當煤渣倒出來時就有一群小孩子撲上去撿煤核兒。剛出來的煤渣很燙手,但也得忍著燙邊耙邊撿,否則一會兒就搶沒了。自從母親發(fā)現(xiàn)撿煤核兒這個生火秘訣后,就給我們下了指標,每天必須撿夠一小筐,這樣的量,撿一次是絕對不夠的,好在那時學(xué)校只上半天學(xué),有半天可用來撿煤核兒。別人家孩子撿煤核兒沒任務(wù),隨大流兒撿著好玩的,而我們是專業(yè)的,我們每天都得撿,除非積累比較多了才可以閑一兩天,經(jīng)過長時間“訓(xùn)練”,后來大家發(fā)現(xiàn)我們會搶,撿得比別人多。
那時秋天的大白菜、蘿卜、雪里蕻、大蔥等很便宜又不限量供應(yīng)。秋末時,家家戶戶都會買大量的菜腌制儲藏保證冬天食用,我家也一樣,只不過我家買蘿卜、雪里蕻的量比一般三口家庭要多得多。腌制酸菜是母親隨北方習(xí)俗學(xué)習(xí)做的,腌制工藝與一般家庭一樣。但腌制蘿卜、雪里蕻我家就與北方人不一樣了,湖南老家有這幾種腌菜,所以,腌蘿卜、雪里蕻算媽媽的獨門絕技了。北方的蘿卜咸菜就是用鹽去腌,腌制后的菜咸,不脆沒有咬勁。而母親腌制的蘿卜、雪里蕻咸脆甜辣,口味獨特。母親主要是加北方?jīng)]有的剁辣椒。比如蘿卜咸菜的制作,先是把蘿卜切成條狀曬成半干,然后用手把鹽揉進去,最累人的就是這個步驟,但這也是保證蘿卜干不咸且甜咸辣脆的最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因為揉蘿卜干時要加鹽,所以每揉好一盆蘿卜干后媽媽的手又紅又痛。有一年,媽媽的手裂口嚴重,但蘿卜干放久了會干透,時間不等人,必須揉出來,揉鹽時媽媽是痛得流著眼淚揉完的。
母親是一個不服輸、不甘人后、做事認真甚至追求完美的人。
可能是生活的巨變激發(fā)起了母親堅強的天性,也可能是母親從小受湘湖文化的熏陶和教育的傳承,母親不服輸、不低頭的性格我們時時處處都能從她的生活態(tài)度上感受得到。
我家雖小也沒什么家具,但母親要求我們每天掃地、擦家具,我家的床單被套經(jīng)常用米湯水漿洗,這樣床單挺闊不易臟。我們穿的衣服,母親也要求經(jīng)常洗。我的衣服母親洗,但姐姐大了,母親要求她自己洗衣服。北方的冬天水真是涼得刺骨,有時姐姐就把衣服泡在盆里不洗,指望母親幫忙洗,母親基本都是用暴力手段解決她的偷懶。母親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在她影響下,我早早學(xué)會了洗衣服、補衣服褲子,還學(xué)會了搟面皮、面條和做湖南霉豆腐、剁辣椒等。我們家還一度由我把三只小雞崽養(yǎng)大。這三只雞幾乎每天下蛋,后來一只雞生病不下蛋了,我自己把雞殺了,媽媽做了一鍋雞肉燉粉條,可我沒吃。
母親原來是內(nèi)科醫(yī)生,后來她所工作的二四五醫(yī)院新成立X光室,當時的放射科保護條件很差,X射線對身體有影響,但為了每月多幾塊錢放射線補貼,可以改善我們的生活,她自己主動要求去了X光室。
去放射科是需要重新學(xué)習(xí)的,開始那一個月她要去中國醫(yī)科大學(xué)跟班學(xué)習(xí)一個月,那時交通不便,去醫(yī)大得騎五十多分鐘自行車才能到,她去學(xué)習(xí)那段時間早出晚歸,晚上到家時她是又累又餓,所以她要姐姐把晚飯先做好。記得有一次姐姐貪玩兒,她到家時飯沒做好,她把姐姐一頓痛罵并傷心地說我們不體諒她的苦累。那以后姐姐再也沒敢耽誤做晚飯了。學(xué)習(xí)后,執(zhí)業(yè)證需要考試,記得媽媽早早起來,我們還沒起床,她悄悄把被子疊好,自己靜靜地坐在桌邊背題。
后來在X線科室上班,她虛心向年輕的放射專科醫(yī)生求教。為了讓別人肯多教她,她選擇最樸素的辦法,就是干別人不愛干的活。拍片受輻射較厲害,洗片累而且手要泡在藥水里(當時醫(yī)療設(shè)備很落后,片子是要醫(yī)生自己在藥池里洗出來的),母親主動多承擔科室里這些臟活、累活。其他水平較高的醫(yī)生很佩服母親的吃苦耐勞精神,愿意在看片診斷等方面多教她。經(jīng)過她自己不斷學(xué)習(xí)和積累經(jīng)驗,后來她在放射科的診斷能力達到了新人叫她“胡老師”的水平。
姐姐是1978年中國恢復(fù)高考制度時第一批考取大學(xué)的,那年的錄取率是3%。我是1983年考上大學(xué)的,那年錄取率8%。那個時候大學(xué)生被稱為天之驕子,一個家庭出一個大學(xué)生是方圓幾里許多家庭都羨慕的新聞。姐姐考上大學(xué),那年爸爸平反落實政策,允許我在初二就可以上媽媽所在的當時很難進入的軍工廠四一〇廠參加工作當工人。我非常高興小小年紀就早早可以掙錢,吃白米飯,可最終我還是聽從媽媽的話,放棄了提前上班,堅持讀書考大學(xué)。
時間,一點點流逝,母親平平靜靜地生活著,盡管她在這個社會里可以保證晚年的幸福生活,可是,她依然是善良得近乎低賤,節(jié)儉得近乎吝嗇。家里的東西她時不時就要送給別人,她常說:“兒子,這東西挺好,送給你張姨行不?你小時她對你可好了。”似乎她永遠欠別人的。她依然保持整潔干凈的生活習(xí)慣。她依然愛吃辣椒,只是添了個習(xí)慣,如果剩了飯菜,她都要偷偷吃掉,絕不給我們機會倒掉。她在沈陽生活,別說出遼寧省,就是沈陽的勞動公園她也沒去逛過。她對生活其實要求不高,她一生似乎就是為了找回爸爸的公道和照顧好我們。現(xiàn)在不為生活所累、衣食無憂,她就很知足了。后來,她病得厲害,時常迷糊。清醒時,她不斷重復(fù)心里的話語:“兒子,你可要養(yǎng)我呀!”我唯有不斷點頭,滿足她情感的要求。我知道,她貧困怕了,也孤獨怕了啊!每當回憶她飽經(jīng)風霜的臉,我心頭都痛楚萬分,現(xiàn)在在寫這段文字時,我依然落淚不止。彌留之際,媽媽對我說:“兒子,我死了就把我葬在你爸李英才身邊吧,也算我調(diào)回湖南了。”
她臨終也堅守著中國婦女傳統(tǒng)節(jié)操。實際上她的老家在衡山,她一生與丈夫生活時間并不長,后來十多年也就是把父親骨灰放在身邊伴隨。可我猜想,媽媽和父親那段時光一定是她最光彩照人的時光。她常幸福地回憶說:“你爸爸高大英俊,曾是抗美援朝部隊的儀仗兵。”我知道父親是母親一輩子放不下的愛和痛呀!
母親告別了她驚濤駭浪、最終又歸于平靜的一生。她沒有留下什么豪言壯語,可她用自己坎坷的人生,詮釋了一個南方弱女子的善良、勤勞和不屈。我們虧欠她,我們想念她。如果說母親留下了什么,那就是她把自己的靈魂鑲嵌在了我們身體里,我們會像她那樣,面對生活的一切艱難困苦。我們還會把她不為人知的感天動地傳下去。我們都是極普通的社會一員,我們終將離開這個世界化作一捧黃沙,但這捧沙子會閃耀著偉大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