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一波三折的貿易爭端以及日益迫近的貿易戰威脅,只是人類在商業社會時代頻頻上演的、換演員不換劇本的一出經典政經大戲,如今這一幕之所以看起來格外引人注目,只不過是因為它發生在當代世界上最大的兩個經濟體之間,而且我們自己也碰巧成為主角之一。其實大約從十七世紀起,這種因貿易利益糾紛而引發的國與國之間的經濟制裁、政治沖突,其背后都有一個相似的政治經濟復雜糾纏的邏輯,用最簡單的話來概括,就叫作 “貿易的猜忌 ”。
“貿易的猜忌 ”本來是休謨一七五八年首次發表的一篇政治經濟評論的篇名,被伊斯特萬 ·洪特借用來,作為他那部研究十八世紀歐洲商業社會政治和經濟問題的思想史名著的主標題。這個概念最早出現于十八世紀并迅速流行起來并不是偶然的,因為從十七世紀開始的一個大趨勢到十八世紀已經變得很顯明,那就是國際貿易成為至關重要的國家事務,“全球市場競爭作為基本國家活動的時代 ”正徐徐拉開大幕。
“貿易的猜忌 ”是個經濟與政治的復合詞。貿易指涉的是其經濟含義,而猜忌則指涉的是其政治含義,這兩重含義分別遵循了不同的邏輯。一方面,貿易遵循的邏輯是互惠基礎上的盈利,這個邏輯決定了貿易的范圍可以不斷擴大,本質上是沒有邊界的,勢必要擴展到全球市場,因此,貿易的競爭最終要表現為國際競爭。另一方面,猜忌遵循的邏輯是馬基雅維里主義的國家理性,也可以說是霍布斯式自然狀態中不同個體間的深刻疑懼,這個邏輯是以國家的邊界作為權衡利弊的基本尺度,國界以內的利益在整體上完全優先于國界以外的利益,因此,猜忌的行為最終體現為民族國家的政治甚至軍事行動。
當休謨把這看起來充滿張力的兩重含義凝結在同一個語詞結構之中時,他首先傳達了一種批評的意味,貿易的猜忌代表了政治邏輯對經濟邏輯的不當壓制。休謨實際上認為以懷疑的眼光看待別國的貿易和工業發展是一種 “狹隘的、有害的觀點 ”,他堅信各國君主和大臣們如果把消極的貿易猜忌轉化為積極的經濟競爭,那么將會創造一個共贏的繁榮局面。但是,這并不是說,像休謨和斯密這樣的對戰爭和商業問題有著敏銳洞察力的思想家,不能理解 “猜忌 ”宰制 “貿易 ”的客觀必然性與現實合理性。
洪特指出,事實上,對于貿易之猜忌的兩重邏輯間的緊張關系,十九和二十世紀的論者往往傾向于選邊站隊,堅持經濟邏輯優先的人堅信商業和平論的自由主義,他們在今天的繼承人就是那些致力于破除一切自由貿易障礙的世界主義全球化論者;而堅持政治邏輯優先的人則堅信國家軍事和政治生存至上的現實主義,他們在今天的繼承人就是各種熱衷于貿易戰的民族主義者。然而,這兩種依據單一邏輯構建的理想型理論以及經由相應理論剪裁而成的 “隧道歷史”,卻忽略了政治和經濟的交疊地帶,亦即 “貿易的猜忌的天然家園”,而且,他們那種把理論研究與經驗研究相分離的做法,也使我們無法對經濟的政治化問題做出真正意義上的歷史探究。洪特認為,與其后兩個世紀的論者相比,休謨、斯密及其同時代人反而能夠更好地把嚴謹的概念與嚴格的歷史研究結合起來,避免 “隧道歷史”的單向度見解,從而揭示出 “戰爭的邏輯和貿易的邏輯是如何在十七世紀合而為一的,以及為什么此后想把它們拆分開來是如此困難 ”。因此,對于理解我們今天的政治經濟困局來說,回到十八世紀才是更好的選擇。
洪特當然不認為十八世紀的思想家能夠為我們今天所面臨的問題提供現成的答案,這從來都不是歷史研究的任務,但一項好的歷史研究可以給我們揭示出在貿易猜忌的問題上有哪些反復出現的爭論模式,這樣我們就不必盲目地、經常是低水平地重復提出在歷史上早已得到深入討論的類似問題,從而能夠更加準確地把握當代政治經濟困境的理論意義。
年近六旬,洪特出版了其第一部專著,書名就叫《貿易的猜忌》由作者于一九八三至一九九四年間發表的七篇主題相關的論文匯編而成。洪特為這本書專門撰寫了一個長達一百五十多頁的導論,占全書正文部分的近三分之一,單是這篇導論本身已經接近一本小規模專著的篇幅。這篇導論不僅簡要介紹了書中所收七篇論文的主要觀點,回應了批評意見,并用新資料進一步澄清了原來的論點,相當于是對原有研究的更新和拓展,此外同樣重要的是,導論還提供了“貿易的猜忌 ”的譜系學。
洪特指出,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財政大臣柯爾貝在十七世紀下半葉通過對內貿易自由化和對外發動商業戰爭的方式,不僅使貿易成為法國的國家事務,而且也使貿易完全受制于國家理性。可以說,路易十四把軍事和商業侵略結合起來的做法提供了貿易猜忌的最初模式。貿易與戰爭這兩種本來背道而馳的邏輯以一種腐化的方式被連接起來,貿易成為國家之間生存之戰和榮譽之戰的主戰場,為了贏得這場戰爭,經濟、政治、軍事手段可以綜合加以運用。
在十八世紀英國和法國全面經濟和軍事競爭的大背景下,當時的有識之士不僅對路易十四的遺產提出了諸多批評,而且也拿出了富有啟發意義的替代方案。
其一是圣皮埃爾神父的永久和平計劃,這是一個類似于當代 “歐洲聯盟 ”一樣的大膽設想,一旦實現,那么從前的國際貿易就會轉化為內部市場貿易,由國家理性帶來的對貿易的扭曲性影響,也就一勞永逸地得以消除。
其二是可以被統稱為 “新柯爾貝主義 ”的各種思想。它們總體上肯定柯爾貝主義的國內政策方面,也就是國家要盡力促進國內的自由貿易和經濟發展,為國家安全創造堅實的物質基礎,同時在國際政治方面,從路易十四追求建立新羅馬帝國的冒險政策轉向強調以勢力均衡來限制好戰的沖動和國家理性的濫用,并且格外重視把經濟勢力均衡作為軍事勢力均衡的關鍵指標。柯爾貝使戰爭的國內經濟準備成為至關重要的國家事務,新柯爾貝主義同樣強調國家經濟實力的軍事意義,只是放棄了柯爾貝主義的對外軍事擴張。
貿易猜忌的歷史譜系為我們理解正文的七篇文章提供了極為關鍵的智識語境。洪特著作的主體部分圍繞著三個高度相關的主題展開論述。第一部分題為 “自然自由與全球競爭 ”,包含三篇論文,討論了十八世紀誕生的政治經濟學的基礎概念(商業社會性)、主要問題(現代商業國家的二元結構及其引發的貿易的猜忌),以及典型解決思路(由 “富國 —窮國 ”之辯所激發,并對后世思想家如馬克思產生了重要影響)。
洪特指出,商業社會性是一種基于相互交換的效用的次級自然社會性,它構成了現代政治思想的一個基本范疇。洪特對商業社會性在構造現代政治理論方面的重要性的深入探討,使我們明確了霍布斯理論的前現代性質,因為霍布斯完全拒絕承認商業社會性在解釋政治起源方面有任何作用。是普芬多夫利用霍布斯的方法論,改造了亞里士多德的社會概念,創造了商業社會性的范疇,從而為政治經濟學的誕生奠定了基礎。而斯密的商業社會理論則在很大程度上借用和改造了普芬多夫的思想遺產。
現代商業國家在政治上邊界封閉,在商業上邊界開放,斯密指出,這樣一種二元結構實體的命運取決于市場能否實現自由定價,這就要求不僅要有自由的國內市場,而且要有自由的全球市場。但是,馬基雅維里主義國家理性在貿易領域的延伸,使各個國家對別國的貿易繁榮充滿嫉妒和憤恨,把他國所得視為己國所失,這種貿易的猜忌又在鼓吹貿易保護主義的本國商人的煽風點火之下進一步升級為民族仇恨。洪特敏銳地看到,斯密 “從來沒有低估作為軍事競爭對手的國家間如何進行貿易這個十足的難題。他希望,低價格、高就業、自由貿易和足夠的國家安全可以同時成為可能 ”。這就需要從作為消費者共同體的國家的立場出發,對國家政治實施重要的經濟上的限制。
不過,反對全球化、主張貿易保護主義的呼聲并不僅僅來自商人階級,事實上新興工人階級也表達了強烈的貿易的猜忌(與今天何其相似),這是因為全球自由貿易依其內在邏輯就會要求工業向低工資國家(窮國)轉移,這自然會對高工資國家(富國)的工人階級利益造成沖擊。圍繞著這個問題,在蘇格蘭啟蒙運動中發生了一場重要的 “富國 —窮國 ”的大辯論。在辯論中,休謨提出富國的財富增長會因其工資水平的上升而遭遇天花板,因為窮國的低價傾銷戰略將會搶走富國的生意,貿易全球化的后果是,低工資的亞洲國家將會接管歐洲經濟。但休謨并不認為富國一定會因此遭遇經濟衰退,只要具有強大的人力資本,“保持靈活的專業化和持續不斷的產品創新能力 ”,富國也可以維持長期的經濟繁榮。斯密也密切關注了有關問題,他看到富國經濟增長會自動遭遇上限的觀點有可能激起富國對窮國的貿易的猜忌,進而引發戰爭,為了消除這種危險,他雄辯地論證了富國的勞動力昂貴和產品便宜可以并存的觀點。從勞動分工理論出發,斯密強調富國只要能一直保持高勞動生產率,就不必擔心其富足會有終末之期。
全書第二部分題為 “改革與轉型的悖論 ”,同樣由三篇論文組成。所謂改革,主要是指十八世紀政治經濟學的兩項核心議題:財政革命和農業改革。當貿易成為國家事務后,這兩項改革由于事關一國在戰爭中的生死成敗,因此也引發了國家政體的重大轉型。
戰時財政問題恰恰是使貿易成為國家事務的最初契機。十八世紀的財政革命是以國家向人民(主要是商人或資本家)發行國債來籌措戰爭資金的方式展開的。休謨對這種財政革命給歐洲自由帶來的巨大威脅感到憂心忡忡。但洪特指出,休謨批評的對象并不是商業本身,而是作為一個新利益集團的資本家。這些人投資于為戰爭融資的國債,其投資收益與國家利益很可能大相徑庭,導致他們要么會煽動無謂的戰爭,要么會故意阻撓必要的自衛戰爭。因此,財政革命的結果可能是國家完全喪失獨立自主地位,實際上陷入其債權人的控制。面對這種財政專制的可怕前景,休謨建議由政府宣布自愿破產,也就是以國家安全的名義不再償還資本家的借款,從而重新獲得政治上的獨立自主。由國家理性引發的爭霸戰爭催生了國債的財政革命,而財政革命本身 —如果按照休謨建議的方式 —又將以國家理性的方式宣告終結,從而形成了一個悖論式的循環。
財政革命使新興商業國家可以放棄為戰爭儲備大量現金的傳統做法,但是在斯密看來,關于糧食的自由貿易限制仍然極大地約束了一個國家的財富能力和戰爭能力。斯密認為饑荒極少是因為自然原因造成的,而主要是由管制型經濟帶來的惡果,他的解決辦法就是讓農產品市場完全自由化。面對權利話語對必需品市場的宰制,以及共和主義的平等主義對私有制和市場貧富分化的批評,斯密強調商業社會可以使其經濟上的顯著不平等得到有力的辯護,因為商業社會最底層的工人也比非商業社會的富裕階層享有更高的生活水平。但是斯密也清楚地意識到,在農產品領域從管制型經濟到自由貿易的轉型,雖然從長期來看會讓所有人受益匪淺,但在轉型初期有可能使窮人付出過于沉重的代價。因此,斯密并沒有像重農學派那樣主張不惜一切代價推進農業自由貿易,而是充分考慮了經濟改革的政治條件。改革應當是漸進的,如果確有急需的情況出現,那么這種迫切的需要可以暫時壓倒私有產權,但最終而言,自由市場才是貧困和失業的根本解決之道。
在洪特看來,農業改革問題有助于我們發現斯密的政治學的性質。斯密的政治學堅持一種自然演化論的思想,反對像重農學派那樣用自然法思想來設計大規模的經濟改革。從斯密的歷史四階段論(狩獵 —采集社會、游牧社會、農業社會、商業社會)來看,歐洲的歷史進程非同尋常,是一種 “非自然和倒退 ”次序的發展,因為歐洲經濟始于遠途貿易,歷時近千年后才有了生產性農業。雖然這個演進的次序不符合 “富裕的自然進步 ”理論,但在現實中卻運轉有效,而且斯密也富于啟發性地解釋了歐洲商業的發展(始于貴族對奢侈品的追求)如何一步一步帶來了一個重大的未預期后果,即歐洲的自由秩序。斯密之所以反對重農學派的農業改革,提倡最低限度的政府干預市場,主要原因是他相信人類有限的知識根本不足以擔當如此重任。
全書第三部分只有一篇文章,但長達七十多頁。表面上看,這篇文章探討的不是類似于前述六篇文章那樣的政治經濟學論題,但該文實則進一步深化了貿易的猜忌源自霍布斯式國家猜忌的主旨,并且指明,我們之所以無法擺脫貿易猜忌的困境,從根本上說是源于整個人類 —也許是永久地 —分裂為若干民族國家的事實。
洪特指出,通常認為十九世紀興起的民族主義,其實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十八世紀盛行的國家猜忌和國家理性這種較為陳舊的政治語言的現代表達。當然,這種轉換也不僅僅是語詞的再造。霍布斯的國家(state)概念是完全人為的、無中生有的創造,并不需要一個事先存在的民族作為前提,霍布斯也從來沒有把國家稱為民族。到了十八世紀末期,西耶斯提出的民族(nation)概念只是對霍布斯國家概念的重新表述,它仍然是一個由政治加以塑造的產物。洪特發現,悖謬的是,恰恰是西耶斯的對手雅各賓派,出于對霍布斯的國家猜忌的反對和對無國家社會的向往,需要從自然社會性所構造的前政治團體中尋找國家的替代物,他們找到的就是具有共同語言和文化傳統的民族。文化語言意義上的民族既具有前政治的自然社會性,也具有后政治的社會性,因而可以最好地滿足包括雅各賓派、赫爾德等人在內的反國家理性理論家的需要。
雖然民族與國家兩個概念有著重要的區別,但是民族主義作為對十八世紀下半葉歐洲國家所處的歷史困境的一種帶有強烈負面評價的描述,是為當時的人們所熟悉的,只是在表述上他們更習慣于使用民族猜忌、民族仇恨等措辭。十九世紀的民族文化國家把強制性政治義務與種族文化身份疊加在一起,構建起了一種新型人民主權概念,用民族的和諧一致取代了霍布斯式的政治聯合。這種民族國家所強調的民族團結與商業社會性的全球化要求之間存在著一種根本上的不一致,從而使得十八世紀就已經廣泛存在的對商業社會性的批評,在十九世紀上升到前所未有的水平。“國家的猜忌把愛國變成了民族主義 ”,而民族主義又反過來成為貿易猜忌的升級催化劑。
十九世紀中葉,意大利理論家馬志尼提出了一種新的 “民族性 ”概念,力圖在各民族彼此同情和聯盟的基礎上,消除國家理性的惡劣影響。他的理論并不是烏托邦式的空想,而是要求根據新的民族性觀念來重新劃定歐洲國家的領土邊界,然而事與愿違,其結果不但沒有成為國家理性的解毒劑,反而進一步強化了國家理性和民族仇恨意義上的民族主義,再加上商業社會普遍存在的公民在政治上平等和經濟上不平等的巨大緊張關系,最終導致二十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與馬志尼相比,李斯特所闡發的經濟民族主義對我們理解今天的政治經濟困境或許更富啟發。李斯特批判十八世紀的政治經濟學家們錯誤地使市場優先于國家。他認為只有當市場與國家協調一致時,自由貿易才能發揮應有的積極作用,只有在經濟和軍事實力對等的國家之間才有較為公平的自由貿易,否則就不可避免地會導致沖突和戰爭。李斯特敏銳地指出,在一個被民族國家搞得四分五裂的現代世界中,全球自由貿易無法與相互沖突的國家利益相容。今天歐盟的政治實踐一方面在國家與市場一體化的道路上邁出了重要的一步,另一方面卻又在是否應當進一步把歐洲共同市場打造成統一歐洲國家的問題上陷入僵局。英國脫歐程序的啟動恰恰表明,貿易的猜忌仍然是這個時代根本性國際政治經濟難題的最大根源。
共和主義、自然法理學與政治經濟學洪特在《貿易的猜忌》中提出的一個最重要的洞見是,馬基雅維里的政治學絲毫沒有關注商業,霍布斯則是 “最后一個后文藝復興的或 ‘新人文主義的 政治理論家 ”,因此這兩位經常被視為現代政治學奠基人的思想家,在下述意義上只能算是前現代思想家,即 “真正的現代政治始于貿易成為政治關注焦點的時候 ”,正是休謨才第一個指明了現代性政治的這個根本特征。
不過,洪特并沒有因為這個判斷就把馬基雅維里和霍布斯輕易地打發掉,恰恰相反,在整部以十八世紀為核心時段的思想史研究中,十六世紀的馬基雅維里和十七世紀的霍布斯的出現頻次和重要性完全不亞于洪特心目中十八世紀最偉大的思想家休謨和斯密。其原因在于,雖然馬基雅維里和霍布斯都不關心商業和貿易,但他們的純政治理論中的核心要素卻以重要的方式進入到十八世紀的政治思考中,如前文所述,馬基雅維里的國家理性和霍布斯的國家猜忌一起構成了貿易猜忌背后的政治邏輯。
洪特不斷地回溯到馬基雅維里和霍布斯,還有一層深刻用意是力圖更新人們對現代政治思想史的認知框架。洪特指出,現代政治思想史通常圍繞著后文藝復興時代的共和主義與十七世紀的自然法理學之間的范式轉換來講故事,并且把政治經濟學的誕生看作新興商業社會先是遭到佛羅倫薩共和主義的批判,后又得到自然法學家們的拯救的結果。這種思想史的講法以劍橋學派的兩位巨擘 —斯金納和波考克為代表。然而洪特對此提出了重要的批評意見,他認為政治經濟學并不是自然法理學范式的產物,而是與共和主義、自然法理學并列的范式,而且正是這一范式才真正有資格獲得現代政治學的稱號。洪特的另一個批評是,后文藝復興的共和主義與商業現代性之間不僅有批判和緊張,而且也發展出了一種 “重要的政治協同作用 ”,也就是說它們共同促進了使國家邊界與市場邊界盡量協調一致的政治努力,例如歐盟這種偉大的創造。這一點是以往的研究者完全沒有注意到的。
貿易的猜忌既是一種后馬基雅維里主義的發展,也是一種后霍布斯主義的發展,洪特說:“標示出兩者之間的分歧與交集,是此項研究的中心任務。”
先說說出發點上的交集。國家猜忌和國家理性都著眼于政治體的自我保存,都強調政治優先于經濟,而且不應受制于經濟,都注重現實主義的邏輯,這是霍布斯和馬基雅維里的一致性。在十八世紀,“民族主義 ”作為一個負面詞被使用時,它的含義與國家猜忌或民族猜忌相似,與此同時,民族性也被看作馬基雅維里主義在這一世紀的別稱。
再來看兩者的分歧。霍布斯的國家猜忌更加強調內斂式的自我保存,反對國家擴張和侵略,因此在國際貿易領域后霍布斯主義的國家猜忌總體上是防御性的,當然這并不排除把先發制人作為一種重要的防御策略選擇;而馬基雅維里則推崇羅馬式的自由,追求國家擴張和榮耀,其結果是攻擊性地獲取財富也被當作國家自我保存的一種方式,從而導致更加強烈且更加積極主動的貿易猜忌,甚至可以發展到帝國主義的訴求。
最后來說兩者在歸宿上的交集。霍布斯通過間接人民主權理論所構建的聯合體國家實際上成為現代民族國家的概念基石。商業只有嵌入到這樣的聯合體國家(union),而不是共生體國家(concord)中,現代性政治才能夠誕生。因為只有聯合體國家才具備一種原則上不受限制的擴展能力,從而適應現代商業無限擴展的要求。洪特指出,我們現有的國家形式是誕生于十八世紀的現代代議制共和政體,它正是霍布斯的聯合體與后馬基雅維里主義的商業觀念(即把馬基雅維里關于增長的政治觀念延伸到商業領域后而得到的觀念)相結合的產物。
(《貿易的猜忌:歷史視角下的國際競爭與民族國家》,[英]伊斯特萬 ·洪特著,霍偉岸、遲洪濤、徐至德譯,譯林出版社二○一六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