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慧怡
一切要從一首名為《西風啊,你何時吹拂》(Westron Wynde, When Wyll Thow Blow)的中古英語小詩說起。這首只有四行的抒情詩及其樂譜被保存在都鐸時期歌曲集中(British Library manuscript, Royal Appendix 58, fol. 5),實際成文時間無定論,大致要比手稿年代(十六世紀上半葉)早一個多世紀,很可能是十五世紀早期。拙譯原詩如下:
西風啊,你何時吹拂/讓細雨輕降?/基督啊,惟愿吾愛在我懷中/而我能重回臥床!
在該詩的中古英語原文中,許多詞形已經十分接近早期現代英語。收錄這首詩的歌曲集手稿中還收錄大量來自亨利八世時期宮廷和民間的歌謠、宗教音樂、弦樂和鍵盤樂作品,其中一些出自宮廷職業樂師之手,但唯獨《西風》憑借其朗朗上口的歌詞和優美的旋律,在口頭傳唱中廣泛傳播,至今仍有作曲家不斷對其進行改編。文藝復興時期則有不少優秀音樂家用《西風》的旋律作為大型彌撒曲的基調,其中包括約翰 ·塔弗納(John Taverner)、克里斯托弗 ·泰(Christopher Tye)和約翰 ·舍帕德(John Sheppard),《西風》因此成為英國最早被譜入彌撒音樂的世俗主題歌曲。
研究者經常認為此詩前兩句與后兩句的語氣和邏輯有頗多矛盾之處,比如前兩句看似表達 “我”希望西風吹拂的祈愿,后兩句卻透露出 “我”從風雨中逃離的渴望等。第二行中 “細雨 ”或“噬人的雨 ”的象征意義也眾說紛紜,有人將它看作使萬物回春的青春之泉,有的看作滋潤枯干心靈的愛情之雨,甚至看作對死去愛人的悼念及對死后重聚的期盼(雨水重新滋潤大地是復活的象征),宗教維度的解讀則將細雨看成洗禮之水或是基督復活的符號。筆者認為這首詩的情感力量無須借助宗教隱喻就已被有效地傳遞,并且作為一首情詩,它表達的情感雖然是俗世的,卻真摯動人,且全詩邏輯并無矛盾之處。對這首詩的賞析離不開對它的中心意象 “西風 ”的理解,下面,我們簡單梳理一下 “西風 ”在歐洲古典時期至現代詩歌史上的演變。
希臘神話中的西風之神是仄費洛斯(Zephyrus),有鑒于地中海乃至歐洲大部分地區的氣候情況,早從古典時期起,相較于北風波利阿斯(Boreas)、南風諾圖斯(Notus)、東風優洛斯(Eurus),西風一直在文學中被表現為最柔和宜人的風,作為彩虹女神伊麗絲(Iris)的配偶,宣告著春日和晴天的來臨,并與愛欲之神愛若斯(Eros)緊密相連。人格化的西風大量出現在荷馬、赫西俄德、柏拉圖等人的作品中,其中最有名的故事是關于西風與阿波羅爭奪美少年海阿辛斯(Hyacinth)愛情的悲劇:海阿辛斯選擇了阿波羅,深愛海阿辛斯的西風出于嫉妒,在一場擲鐵餅游戲中將鐵餅吹離路線,砸死了海阿辛斯;心碎的阿波羅從愛人的鮮血中變出了與愛人同名的風信子花 —根據該故事最詳盡動人的版本,即奧維德在《變形記》中的拉丁文轉述,阿波羅的嘆息在花瓣上留下了永恒可見的痕跡,而西風則受到愛若斯的袒護得以脫罪,因為他的罪行是出于愛欲而犯下的。從此西風便終身效忠愛若斯,比如在阿普列烏斯(Apuleius)的《金驢記》中,將愛若斯(丘比特)的心上人普賽克(Psyche)帶去愛神身邊的正是仄費洛斯。
換言之,早在古希臘羅馬文學傳統中,西風就已是春日與愛情的化身,雖然有時帶著不祥的預兆。古羅馬詩歌中往往保留西風的希臘名字 “仄費洛斯 ”,比如維吉爾《田園詩》(Bucolica)中的一首牧歌:
“……或去到隨西風輕顫的樹蔭下 /或拾步追尋巖洞。看,山葡萄 /已用最初的幾串果實點綴巖穴。”(... sive sub incertas Zephyris motantibus umbras, /Sive antro potius succedimus. Aspice, ut antrum/Silvestris raris sparsit labrusca racemis.)晚期拉丁文詩歌中的例子可舉拜占庭詩人提貝里阿努斯(Tiberianus):“這兒河流的呢喃與樹葉的窸窣相配 /宛如仄費洛斯用輕靈的音樂為它們譜曲。”當然,仄費羅斯和絕大多數希臘神祇一樣,在羅馬萬神殿中有其對等者,羅馬西風名喚 “法維尼烏斯 ”(Favonius,拉丁文 “庇佑的,偏愛的 ”),除了繼承自希臘傳統的春之風與愛之風的角色,法維尼烏斯還多了草木花卉的守護者這重身份。譬如賀拉斯在一首頌詩中寫道:“你為何哭泣,阿斯特里?春天伊始 /明媚的法維尼烏斯就會把伊人歸還給你。”(quid fles, Asterie, quem tibi candidi /primo restituent vere Favonii?)在所有這些拉丁文例詩中,西風的形象總體都是正面的、帶來生機的、溫暖輕柔的地中海地區的拂面和風。
這一點到了中世紀英國文學中并無明顯改變,即使英格蘭的高緯度的氣候與希臘羅馬相去甚遠,西風仄費洛斯依然是春日和風細雨的代言人。最著名的例子當數 “英國詩歌之父 ”喬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之《序詩》開篇的描述了:
當四月以它甜蜜的驟雨/將三月的旱燥潤濕入骨,/用汁液洗濯每一株草莖/憑這股力量把花朵催生;/當西風(Zephirus)也用他馥郁的呼吸/把生機吹入每一片林地/和原野上的嫩芽,年輕的太陽/已走過白羊座一半的旅程……(《序詩》1—8行,拙譯)
在喬叟這里,西風繼續被強化為四月之風,白羊宮之風,春分之風,帶來雨水潤澤萬物之風。當我們在漢語中讀到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惟有春風最相惜,殷勤更向手中吹 ”“春風先發苑中梅,櫻杏桃梨次第開 ”中獨自登場、只手為天地易容的春風,或者 “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 ”“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 ”“一犁足春雨,一絲搖晴風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中伴雨隨行的春風;乃至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中僅被暗示在場的春風,我們應當記得,這春風正是喬叟的西風,維吉爾和賀拉斯的西風,西方近代以前詩歌中的仄費洛斯或法維尼烏斯、作為春日化身的西風,“古道西風瘦馬 ”而絕不是中文語境下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 ”“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中的 “西風 ”—漢語詩歌中愁云慘淡的西風實乃 “秋風 ”,這是由古代中原的地理氣候環境決定的,正如我們的春風實乃 “東風 ”:“東風夜放花千樹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 ”“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 ”。
在遠隔重洋的英格蘭,大約在喬叟之后一兩個世紀,《西風啊,你何時吹拂》中潛在能夠滿足 “我”的心愿而降下 “細雨 ”的西風,依然是荷馬 —維吉爾 —喬叟的春分之風。直到又過了一個多世紀,文藝復興時期英國詩歌中的 “西風 ”開始具有了一些更復雜的特質:依然是溫柔的和風,卻開始孕育和暗示著更危險和暴力的事物。比如莎士比亞《辛白林》第四幕第二場:“神圣的造化女神啊!你在這兩個王子的身上多么神奇地表現了你自己!他們是像微風(Zephyrus)一般溫柔,在紫羅蘭花下輕輕拂過,不敢驚動那芬芳的花瓣;可是他們高貴的血液受到激怒以后,就會像最粗暴的狂風一般兇猛,他們的威力可以拔起嶺上的松柏,使它向山谷彎腰 ”(朱生豪譯)。朱譯甚至將 “西風 ”直接處理成了 “微風”,但劇中此句以及上下文的重點不在西風的溫柔和花瓣的安靜,卻在表現緊隨其來的暴力場,西風隱隱具有了擔任山雨欲來之先驅的潛在身份。到了浪漫主義詩歌中,這一潛能全面真實化,西風開始大面積擺脫古典 —中世紀時期明媚和煦的形象,成為往來于生命與死亡、秋冬與春夏之間自由不羈且不可控制的雄渾之力,西風同時成了絕望與希望之風。再也沒有比雪萊的《西風頌》(Ode to the West Wind)更為生動的例子了:
哦,獷野的西風,秋之實體的氣息! /由于你無形無影的出現,萬木蕭疏,/似鬼魅逃避驅魔巫師,蔫黃,魆黑,/蒼白,潮紅,疫癘摧殘的落葉無數
…………
悲愴卻又甘冽。但愿你勇猛的精靈/竟是我的魂魄,我能成為剽悍的你!/ 請把我枯萎的思緒播送宇宙,/ 就像你驅遣落葉催促新的生命
…………
讓預言的號角奏鳴!哦,風啊, /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江楓 譯)
雪萊在詩中自比西風(“像你一樣,驕傲,不馴,而且敏捷 ”),而西風也擁有了調和兩個極端、同時作為毀滅者和催生者的雙重身份,成了最高浪漫主義精神的一種象征。再也不見田園牧歌中的仄費洛斯和法維尼烏斯,雪萊的西風正是我們如今在英語詩歌中最熟悉的西風形象。短短三四百年間英國的氣候或地貌發生了什么變化?只有氣象專家能給我們專業回答,但我們當然需要謹記,文學不是氣象學的鏡子,文學形象的嬗變不是地理學的注腳。自然現實與文學現實之間的斷層,兩者之間的幽暗罅隙間,有時躺著最接近詩歌真實的事物。回到《西風啊,你何時吹拂》這首寫于西風形象從古典 —中世紀向文藝復興 —近現代嬗變之時的中古英語抒情詩,為何帶來豐沛雨水的西風不能在戀愛的人心中喚起歸家并擁抱愛人的渴望?換言之,就算 “我”渴望逃離風雨,但在 “我”的祈愿中,只要能和愛人一起躺在安全的床上,再大的風雨都不足懼,甚至是令人渴望的,為何這就成了少數評論家所謂的不合邏輯?想來任何愛過,乃至只是在大雨中飛奔回家、終于隔著溫暖的室內窗口遙望室外雨景的人,都多少能體會這首小詩中蘊含的巨大情感力量。而在現代英語詩歌中,與《西風啊,你何時吹拂》在移情作用上最為接近的一首詩,筆者認為出自 “隱士 ”女詩人艾米莉 ·迪金森之手:
《風雨之夜》(Wild Nights)
風雨之夜 — 風雨之夜!
若我能和你在一起
風雨之夜應是
你我的奢侈!
徒勞 — 那狂風 —
于一顆泊在港灣的心 —
再也無需羅盤 —
再也無需航海圖!
在伊甸園里蕩槳 —
啊,海洋!
但愿我能停泊 — 今夜 —
在你臂彎中! (拙譯)
何妨就將迪金森詩中未被命名的風看作 “西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