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農業合作化運動是一場偉大的社會變革,它不僅僅改造了傳統的小農經濟,建立了農村經濟集體所有制,還對國家治理模式、國家與農民關系造成了深遠的影響。評價農業合作化運動的歷史意義,必須要跳出農業社會主義改造本身,以農村經濟管理體制、全能型的國家治理模式和國家與農民關系的三維視角來分析其成功與失敗,更客觀地認識農業合作化運動,進而理解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改革的偉大意義。
關鍵詞:農業合作化運動;國家治理;國家與農民關系
中圖分類號:F321.42
DOI:10.13784/j.cnki.22-1299/d.2018.06.002
農業生產合作化運動是中華人民共合國成立以后社會主義改造的重要組成部分,這場“以集體化為核心的社會主義大實驗”,[1](P83)消滅了個體私有制,組織農民走上了集體化道路。農業社會主義改造不是一項孤立的運動,對國家和社會的影響也不是單一的。農業社會主義改造的重心是改造農村生產資料所有權和生產組織形式,卻引起了中國歷史上政治、社會、文化各領域最為劇烈、最為深刻的變革,標志著中國歷史即將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一、農業合作化運動與農村經濟體制改革
農業社會主義改造首先是一場經濟體制改革。土地改革以后,小農經濟的趨勢逐漸加強,由于生產經營能力和基礎上的差異,農村社會出現了新的貧富分化,中農化趨勢明顯,一些自發的資本主義勢力抬頭,土地改革成果受到威脅。重新組織農村社會生產方式,防止貧富分化,引導農村社會走社會主義道路,迫切需要盡早、盡快加大農業社會主義改造的步伐。以1951年9月全國第一次互助合作會議為標志,到1956年底,全國基本上完成了農業社會主義改造。
農業社會主義改造的偉大成就之一就是建立了農村集體經濟,這種經濟形式的主要特征是:農村生產資料的所有權歸合作社,勞動生產集體統一安排,勞動成果在優先完成國家任務、集體積累之后實行按勞分配,合作社內多種經營和家庭副業都受到一定限制。總體來看,全面高級化有利于集中農村資源,開展大型農田水利建設,保障農業生產安全;推廣新型農業技術,推進農業機械化,推廣農業新產品,提高農業產量;整合農村勞動力,開展農副業生產,改善農民生活水平;依托合作社開展農村社會保障事業建設,最低限度地保障農民社會權利;以合作社為中心,建立農村社會治理體系,維護農村社會秩序。
但是,農業生產合作社在一定程度上脫離了小農經濟的現狀,特別是與農村生產力相適應的初級社還有很大的存續空間時,開始盲目地全面升級到高級社,使得原本可以慢慢消化在初級社中就存在的生產經營方面的弊端,在匆忙而上的高級化后,合作社內新舊矛盾疊加,給合作社的生產經營帶來巨大的風險。按照毛澤東的設想,第一個五年計劃期間主要是建成合作社,第二個五年計劃期間主要任務是鞏固已建成的合作社。然而,合作社尚未鞏固之時,便又開啟了人民公社化運動,小農經濟條件下的農業生產分散性是不利于集體化的事實再次被忽視,各種矛盾積壓人民公社中,直到人民公社的解體。
農業生產合作社的各種矛盾的主要方面是生產經營管理體制的僵化帶來了農業生產效率低下,農民生活水平提高緩慢。管理機制的問題表現在。農業生產結構單一化,主要以糧食生產為主,忽視了多種經營;生產管理方式落后,計劃生產落后于實際,簡單地照搬上級的生產計劃,忽視不同合作社的現狀;管理過程中行政命令主義嚴重,農民生產積極性不高,生產中浪費嚴重;產品分配中存在平均主義傾向,社員勞動投入、勞動質量與產品分配關系不大,沒能體現按勞分配的原則。同時,農業合作化運動也把大量的工業、手工業集中在城鎮,形成了城鄉二元分化的經濟格局。農民被貼上了農業職業、農村人口的標簽,身份固化以及對合作社生產經營分配制度的不滿,農民生產積極性受到了很大的影響。
鄧子恢在總結1958年以后農業生產中各種問題的原因時,認為這些問題不是天災,而是人禍,是我們工作上的問題。1958年以后的問題,根源是在1958年前開始的,事實上在合作化以來就有毛病了,根子很深。[2](P412)但有人卻認為:“我國的農業合作化運動并沒有阻礙、破壞農村生產力的發展;恰恰相反,它是當時農村生產力發展的直接推動力量。”[3]畢竟許多高級社一定程度上脫離了小農生產習慣和農村現有生產力水平,盡管在人民公社時期對這些問題進行大力整頓,調整公社內部的生產管理形式,實行“隊為基礎,三級管理”生產分配形式,注重推廣農業生產機械化,引進新產品,力圖提高生產效益。然而,“一大二公”“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體制本身就是制約農業生產發展的桎梏。浙江省農業產值從1957年的19.29億元到1978年增長為47.09億元,而剛開始改革的1979年卻達到了67.56億元;20年間僅增長了27.83億元,而農業生產承包制后1年就增長了20.47億元。[4](P28,433)從改革開放前后的數據比較中可以得知,集體化生產方式帶來的低效益是不容否認的。其實,許多學者認為,如果能克服合作社生產管理中的各種弊端,又能建立城鄉經濟融合機制,也許能使合作社的優越性得到更大的發揮。可見,“合作化不是有無優越性的問題,而是如何更好發揮的問題。”[5](P169)
二、農業合作化運動與國家治理現代化
農業合作化運動是以改變農村土地所有權、農業生產組織方式為起點的經濟變革,又是一場推動政治變革的偉大實踐。在政治壓力之下,辦社指標使得各級黨委、各級干部采取強制、誘惑等手段來替代細致的思想教育、典型示范策略,催生了“辦社錦標賽”,各個地方陷入了速度與數量的怪圈,入社農戶比例、規模成為評價各級干部政治忠誠的標準,背離了農民加入合作社的初衷。作為一種治理術的“辦社錦標賽”帶來的后果,一是辦社主體責任的缺失,誰要辦社、誰來辦社核心問題模糊。二是辦社好壞評價標準、根本目標是為了增加生產,實踐中被替換為速度和數量兩個標準。三是農村社會失去了自主性,完全圍繞著指標安排日常活動。在國家與社會關系上,國家權力一直試圖滲透到鄉村社會,實現整合目標,卻一直未能實現。合作化運動結束之后,國家控制了鄉村各種資源,將分散的小農組織到合作社中,按照國家計劃從事農業生產活動,真正實現了對鄉村社會的全面控制,形成了全能型的國家治理模式。
農業社會主義改造的過程與國家對農村社會整合過程是一致的,伴隨著國家權力不斷向鄉村社會的滲透以及資源向上集中,國家控制了農村大部分資源,農民只能依附于國家在合作社內獲得生存的物質、組織、精神文化方面的資源,農業生產活動、農村社會秩序、農民思維模式和行為模式無不打上國家的烙印。在意識形態、政策體系、治理模式等方面國家和鄉村社會高度一體化,一種全能型的國家治理模式比以往任何階段都得到了強化。中央高度集中權威確保了合作化運動的順利展開,確保了農業社會主義改造完成以后,在短時間內就順利轉向人民公社化運動,使以政治、經濟、社會高度一體化為特征的全能型國家進一步鞏固。
農業社會主義改造中,即使農民的利益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傷害,也遭到了農民各種形式的抵制,但并沒有影響合作化運動的進程,還保證了國家對鄉村社會的強大控制力。不斷爆發的農民對合作化運動的抵制與反抗,卻不影響農民對黨和國家的認同。盡管農民對合作化運動抱怨不斷,鬧社、退社事件不斷,并沒有爆發歷史上曾經發生的農民起義,這是因為農民并不反對合作化運動。除少量富裕中農外,大多數農民也認識到加入合作社能解決自己生產生活中的困難。農民的各種鬧社、退社事件,是在國家與農民缺乏有效溝通機制,缺乏寬容、妥協機制下的極端抗議方式,以此來脅迫國家調整政策。也就是說,農民僅僅是爭取自己的生存權,或者僅僅是反對某個干部極端的辦社方式、管理方式。事實上,農民這種以退為進的策略迫使國家政策調整,基本上都得到了國家的積極回應。人民公社的解體,全能型國家發生了分化,經濟、社會逐漸從國家中分離出來,市場經濟、社會自治原則逐步確立,農業合作化運動中農民的各種訴求終于得以實現,也是黨對國家治理體系進行改革的結果。
國家治理現代化的過程反映了國家與農民關系不斷調適的過程。從理論上劃分,國家與農民之間的關系從尖銳到認同之間存在起義(反叛)、敵對性反抗、消極的抵抗、合法抗爭、服從等程度不同的類型。農民對農業合作化運動的抵制充其量在消極抵制(如消極怠工、屠宰耕畜等)和合法抗爭(如退社)之間,只要得到國家積極響應,沖突就能及時化解,一般不會造成政治與社會動蕩,還有利于建構起國家與農民之間更加鞏固的關系。為什么以小農經濟為基礎的中國農民會比俄國的村社農民更加易于被集體化?秦暉先生認為,俄國的傳統村社具有一定的獨立性,擁有獨立產權的蘇共農村組織干部不但未能成為集體化的推動者,反而加入農民聯盟抵制集體化,[6](P241-248)蘇共為此而展開的農村整黨運動,不但沒有對黨員進行思想教育,對集體化形成統一的認識,反而是竭力清除持異議的黨員,結果顯然是嚴重地削弱了黨在農村的領導力量。中共在農業社會主義改造中,扶持以黨員、團員、積極分子、貧農、下中農為首的新生力量代替了傳統的鄉村精英,成為農業社會主義改造的領導者。以農民與國家關系調適為目標的沖突,最終都是以推動中央合作化政策和制度變遷為結果。
農業合作化運動雖然造成了全能型國家治理模式,但國家和農民互動的機制并沒有被破壞,國家在不斷消解農業合作化帶來的“后遺癥”,國家主動吸納農村社會的各種制度創新,不斷調適國家治理機制,以農村為中心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就是以這種和平方式迎來的。但改變歷史形成的全能型國家需要一個長期的過程,國家與農民關系的不斷調適過程中,農民在國家治理體系中發揮著積極的作用。
三、農業合作化運動中國家與農民的互動
農民與國家之間的互動,本質上是農民對國家權力的認同與國家對農民利益保護之間的交換。國家總是通過具體的政策來實現對農民利益保護的,政策體現農民利益和對農民利益保護的程度體現了農民對國家權力的認同度。土地改革的結果是“農民獲得了土地,共產黨獲得了農民”,正是表達了農民與國家之間互惠性的交換,這種良性互動依賴一套嚴密的機制。同樣,農業社會主義改造中,發生了各種鬧社、退社事件,原因就是國家與農民之間的互動機制存在障礙。
一是雙方利益的交集。在小農經濟基礎上,全面開展農業社會主義改造,某種程度上導致了國家、集體和農民三者利益的割裂。農民發現,加入合作社以后,推廣農業生產技術、提高小農經濟生產率、保證農民增收等優越性并沒有兌現,而合作社內高強度的生產投入與得到的收益不成正比,小農生產的自由性受到了很大的限制,農民覺得“收入降低了”“不自由了”,對合作社生產失去了信心,期盼有機會重回小農生產模式。長期以來的小農生產模式,農民對土地的熱愛、對自己勞動產出支配權的渴望被合作化割裂了。于是,合作社生產生活中不斷發生“一窩蜂”“磨洋工”“大呼隆”等機會主義行為。農民與合作社的利益關聯被弱化以后,合作社的收益與分配和農民個人的勞動投入不對稱,合作社成為一個與農民利益沒有交集的生產組織。合作社將農民的身體組織起來了,心卻停留在在集體之外,停留在小農生產習慣之中,農民無法熱愛一個與自己沒有直接利益關聯的合作社。對于社員而言,合作社是代表國家利益的組織,與其投入集體生產,不如搞好家庭副業,國家通過合作社來實現與農民互動的利益基礎被弱化了。
二是中間階層。國家與農民之間的互動是通過官僚體制來實現的,由于高度集權的國家掌握了各種資源,為了實現由上而下的計劃,中央不得不委托地方各級政府來具體執行,又必須防范地方的濫用職權,中央與地方、上級與下級之間按照嚴格的授權機制運行。在國家和農民之間出現了不同級別的中間階層,合作社干部處于這些中間階層的特殊接點上,往上聯接著國家基層政權,往下直接組織農民的生產生活。他們不屬于國家干部體系,卻每天在從事國家工作人員的事務。他們身份是農民,卻又不能完全站在農民立場上安排合作社的生產和生活。進入合作社領導層,等于進入鄉村社會權力階層,在村民中 “有面子”“能說話”,這是傳統社會中農民的追求之一。作為合作社干部,對合作社集體事務有了一定的發言權、支配權,尤其是高級社中,安排農活的輕重、分值的高低上有一定的自主權,合作社干部還有一定的務工補貼等,這些“特權”更能顯示合作社干部在農民群體中的地位。對于那些因為合作社事務導致自家收入降低的合作社干部而言,惟有將合作社擴大化、高級化,才能享有更好的政策。所以,一些合作社干部總是樂于采用強迫命令的方式迫使村民入社,甚至無法拒絕暴力的“吸引力”。但畢竟又是農民,對于政治運動中的一些極端措施又是本能的抵制,所以他們的心態是復雜的,對于建社指標層層加碼,強迫農民入社,又容忍農民各種盜竊糧食行為,并參與瞞產私分的活動。
三是理性的政治氛圍。國家與農民互動表現在利益上互相交換、政策上互相影響、精神文化生活中的互相滲透。一個良性的國家與農民互動,需要一個理性的政治氛圍。由于無法化解國家與農民之間的緊張狀態,合作化運動期間,充滿了國家與農民關系尖銳化的因素,但每次都是以國家政策的理性調整來緩和緊張狀態,使國家和農民的關系維持在正常狀態中,在和平的政治氛圍中推進合作化運動。即便在合作化運動高潮中,雙向互動機制似乎被割裂,但理性的政治仍然會及時調整合作社發展速度,高潮之后迅速轉入整頓鞏固階段,把政治運動控制在合理的范圍內。
在理性政治、中間階層的有效溝通之下,國家與農民之間在經濟利益、行為方式、思維模式、精神文化等方面進行有效互動。在日常生活中,農民慢慢地適應了“現代”的生活方式,根據集體生產的安排,一天三餐成為習慣就餐方式。許多農民也開始學城里人,每天早上要刷牙。在冬天,一些姑娘們也開始簡單的化妝。農民日常用語也發生了悄悄的變化,諸如合作社、集體化、拖拉機、跟共產黨走、聽毛主席話、蘇聯、帝國主義等詞語悄悄地出現在日常的交流中,習慣于用主流的思維方式和語言來分析生活中的各種現象,并以此來不斷調整自己的生活、行為方式,來適應新社會的需要。雖然集體化意識不是很強,但農民慢慢地適應了按時出工收工“掙工分”的生產方式。這些變化對于農民的日常生產生活是如此熟悉,以致于農民沒有意識到這種悄無聲息的互動。正是這些細微末節的變化,形成了無可抗拒的鄉村社會變遷。
四、結語
農村經營管理體制、國家治理現代化和國家與農民的互動并不是三個相互分離的評價機制,三種機制相互聯系,構成了一個完整的農業合作化運動歷史意義評價機制。經濟體制的變革是政治與社會變革的動力,通過農業社會主義改造,國家控制了農村經濟和組織資源,農民依附于合作社,形成了全能型的國家治理模式,國家與農民的互動機制陷于僵化,接著醞釀下一輪的政治、經濟和社會變革。把農業合作化運動放到大歷史的視角下來考察,我們能更清晰地認識到“農業合作化運動是一場偉大的社會變革”判斷的含義。盡管在推動農業社會主義改造中存在急躁冒進的現象、農業生產合作社生產經營管理中存在各種弊端,但始終堅持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原則,在農村建立和鞏固了社會主義制度,經受了“文化大革命”期間的磨難,為推動以農村家庭聯產承包制為突破口的經濟體制改革和國家治理轉型以及國家與農民關系的重構奠定了基礎。
基金項目
2016-2017學年《清華大學中國農村研究博士論文獎學金》項目資助(201603)。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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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鄧子恢自述[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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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浙江省統計局.奮進中的浙江1949-1989[M].內部編印,1989.
[5]中共黨史研究會.社會主義時期論文選輯[M].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2.
[6] 秦暉.傳統十論[M].上海:東方出版社,2016.
作者簡介
姜裕富,中共浙江衢州市委黨校教授,政治學博士,研究方向:當代中國政治與黨史黨建。
責任編輯 李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