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手同腳

俊妮

1

出嫁那天，婚車開動的剎那，弟弟跟在車后緊走幾步，朝著我離去的方向，潑了一碗水。我們當地的風俗，叫“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我在車里哭得妝都花了，無意中瞄了一眼后視鏡，我看到僅16歲就長到一米八高大塊頭的弟弟，也在旁若無人地揉著眼睛。

弟弟小我整整10歲。俗話說“長姐如母”，弟弟是被我從小寵大的。從姍姍學步時起，他就是我甩不掉的小尾巴。稍長大些，幫他輔導功課，為他擺平闖下的禍，又成了我義不容辭的責任。說我是他的半個媽，一點也不為過。參加工作后，我發了第一個月的工資，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書店，為弟弟買了他心儀的一套世界名著，又去商場，給他買了里里外外的衣服。弟弟在我心里的位置，一直排在爸媽和我自己前面。

結婚后的那幾年，弟弟放假時，總要來我家小住一段時間。在家里賴著看電視、上網，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我扯著他耳朵叨叨：“你這個豬！都這么大了，不是應該和同學在一起玩嗎？不是應該去追女孩子嗎？年紀輕輕就宅著，太不像話！”他把我的話當耳旁風，挑剔我做菜不如媽媽做得好吃，嫌棄我家里太亂不知收拾，指揮我為他買零食洗水果。然后，他與老公結成同盟，一起看球打游戲，把他的姐姐我視作空氣，愛理不理。

2

轉眼之間，弟弟結婚了，成了一個愛妻愛家的好男人。有時去他家，看他被弟媳瑩瑩吆五喝六，臉上還美美地笑著，突然就感到心疼。我覺得，自己從小呵護到大的一件無價寶，到別人那里就成了不稀罕的大白菜。

一次打電話，與弟弟剛聊了幾句，他就急著掛掉，要去買菜做飯。我不由叮囑他：“你也別太累了，有什么事，也讓瑩瑩做點兒。”弟弟在那頭來了一句：“姐，姐夫在家什么家務都做，咱媽說你嫁了個好男人。瑩瑩嫁給我是下嫁，你說人家圖什么？咱沒有太多錢，還不得對人家好點嗎？”

我被弟弟噎得啞口無言，要老公對自己好，又要同為女人的弟媳對弟弟好，確實是我雙標。但內心里，還是涌上了深深的失落。弟弟長大了，再也不是小孩子。

弟弟結婚后發生變化的，還有回娘家這件事。我們都是約好同一天回家，一大家子聚一聚。做飯時，媽媽每次都說：“瑩瑩喜歡吃我做的紅燒肉，小亮喜歡吃我炒的芹菜。”有一次我氣不過，問媽媽：“你知道我喜歡吃什么嗎？”媽媽想了好大一會兒，最后搖了搖頭。敢情弟弟弟媳在她眼里是親生的，我就是野生的，是個外人？

更可氣的是，我回家帶給爸媽的營養品等一轉手就到了弟弟手里。而媽媽在往弟弟車上搬我送的東西時，一點都不避諱讓我看見。弟弟也坦然地接受，從不拒絕。我心里就有點不平衡，弟弟的日子過得很不錯，這些是我孝敬爸媽的，他怎么好意思拿呢？我忍著，再忍。

每次回娘家，我都比弟弟先到。媽媽總是囑咐我，把她事先準備好的東西，比如院子里種的菜，集市上買的米等等，先放到車上。我不理解，問她為什么？媽媽說，別讓小亮瑩瑩他們看見。我發了飆：“我拿幾棵自己種的菜，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情，何必偷偷摸摸像做賊一樣？”

媽媽偏心的這些賬，被我記到了弟弟的頭上。

3

后來，媽媽查出腦瘤，定好了動手術的時間。我對弟弟千叮嚀萬囑咐：手術那天，一定要來。

結果，直到媽媽進了手術室，弟弟也沒有過來。他說，公司有個突發事情，他要趕去處理，讓我和老公多費點心。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如同在熱鍋里煎熬。媽媽從手術室推出來時，我幾乎癱在了老公懷里。

幸好，媽媽的手術很成功。我懷著感恩的心，日夜照料著媽媽。媽媽一天天好轉起來。這天，我頂著大太陽走了兩條街，買了媽媽喜歡吃的飯菜。在病房門口擦汗時，聽到她在與鄰床說話，全是在夸弟弟如何如何優秀，語氣中充滿自豪。以前，媽媽對著左鄰右舍，遠親近戚，一直在夸弟弟。現在，她剛好起來，對我的付出視而不見，還是在夸弟弟。

我站在病房外，淚流滿面。

媽媽出院后，我和弟弟吵了一架。我把在媽媽那里積攢的怨氣，一股腦兒全發在弟弟身上。我生氣地質問他：“如果媽媽從手術臺上下不來，你會不會后悔？”弟弟想解釋：“姐，我……”我打斷他的話：“有什么急事，比你老娘躺在手術臺上更重要？”見弟弟低著頭，我繼續罵：“你這個不肖子！我沒有你這個弟弟！”

弟弟沒陪媽媽做手術這件事，成了我解不開的心結。我鉆了牛角尖，走進了死胡同里。以前我很愛弟弟，是不加掩飾的愛。現在，我對他有成見了，眼神里也是毫不掩飾。對弟弟淡淡的，涼涼的，再也沒有那種親密感。

那次我無意中對媽媽說想要二胎，媽媽突然爆發了：“要什么二胎？一個就夠了！你看我有這兩個孩子，有什么好？”媽媽“嗚嗚”地哭了。她一直為我對弟弟的態度而耿耿于懷。

4

我肚里的二寶，在70天時，胎心停止了跳動。怕爸媽擔心，我沒有告訴他們動手術的事，當然更沒有告訴弟弟。

當我臉色蒼白地出了手術室，意外地發現弟弟也在。他扶住了我，眼神中充滿關切：“姐，你怎么樣？”我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在他肩膀上哭得不能自抑。弟弟笨拙地為我擦著淚：“姐，你這是坐小月子，別哭，對眼睛不好。”

后來，老公告訴我，他怕弟弟找他秋后算賬，還是和弟弟說了。弟弟那天有一個很重要的會議要開，他還是請了假。其實，流產并不是什么危險的大手術，老公催他回去，他固執地說：“我就這么一個親姐，我要等她出來。”

老公知道我和弟弟間的小矛盾，他對我說：你弟弟很愛你。

老公說，在我帶他第一次回家時，弟弟曾趁我不注意，把他叫到房間里，對他揮著拳頭：“你要是對我姐不好，我饒不了你。”

我生大寶時，弟弟還有幾天就高考了，他卻一動不動地守在產房門口。媽媽讓他回去復習，或者出去買點東西吃，他裝作聽不見。原來，他聽說女人生孩子，有的會大出血，他生怕一離開，我就會有什么不測。只是為了這個極小極小的概率，他一直等在病房外。直到我的孩子被護士抱出來，告訴他們母女平安，才放心走了。

我在產房里時，他逼著老公做保證：“姐夫，你要保證，要是選擇保大人還是保小孩，你一定要選擇保我姐。”一會又說：“姐夫，你要保證，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要對我姐和孩子好，不能像我媽那樣重男輕女。”老公哭笑不得地一一答應。

我被從觀察室推出來時，老公馬上撲了過來。這也是我對老公極其感激的一點。提起這一幕，老公笑了笑：“我哪敢先顧孩子？你那個弟弟，讓我守在那里，一步不能離開。”

我突然想起弟弟賴在我家的那些日子。他熱愛運動，并不喜歡呆在家里。真正的原因應該是放心不下我，要親眼看看我過得好不好。對于媽媽的生病住院，我也明白過來，一來他確實有急事，二來是因為，有我與老公在，他放心。

原來，我每一個特別的時刻，弟弟一直都在。而我們對對方的愛，也從未變過。

那天，我聽到了一首《同手同腳》的歌：“依然清晰回憶里那些曾經有笑有淚的光陰/我們的生命先后順序在同個溫室里/也是存在在這個世界唯一的唯一/未來的每一步一腳印/踏著彼此夢想前進/路上偶爾風吹雨淋/也要握緊你的手心/未來的每一步一腳印/相知相惜相依為命……”

是啊，親愛的弟弟，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和你，流淌著相同的血液。在風吹雨淋之時，我們會握住彼此的手心。而在我未來的生命之旅中，還要和你同手同腳同走下去。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