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兒“老漂”在他鄉

孫秦

我們的戰爭總是我勝利

中午還沒下班，遠遠就聽見老媽扯著東北女性特有的高嗓門在玻璃門外喊我的名字：“大花，我給你做了糖醋小排，快來趁熱吃！”霎時，整個辦公室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投向我。我胡亂整理一下資料，關掉電腦跑到公共接待區。

我悶聲“掃蕩”糖醋小排，聽老媽絮絮叨叨地講，她早上賣紙殼結識了一個東北老鄉，改天要參加老鄉會云云。我的筷子在空中頓了頓，沒有應聲。她小心翼翼地湊近我，壓低聲音說：“早上的事，你還生氣？要么，就算是我……”我趕忙抬起頭打斷她，擺擺手，說：“不必道歉，翻篇兒了！”老媽拍拍胸脯，長長舒了口氣，臉上綻開了笑容。

其實我們早上剛剛大吵了一架，甚至鬧到一拍兩散的地步，導火索是4歲的兒子凡凡突然發了低燒。當時我正在衛生間洗漱，老媽大呼小叫地數落：“叫你昨天非帶他去省城逛，這下好了，吹到風了吧？”我扔下牙刷，跑到臥室，摸摸凡凡的額頭，確實有些燙，趕忙找出體溫計，夾在凡凡的腋窩里。凡凡懂事地說：“姥姥不要怪媽媽，是我非要去省城玩。”老媽不依不饒，掰著手指新賬舊賬一起算：“借著帶孩子玩的名義，跑去高消費！一條裙子一千塊，乖乖，頂上我半個月的退休金！你這生活方式，敗家得很……”

我手忙腳亂地給凡凡找藥、沖藥，心里無比焦躁，大腦短路了一般，脫口道：“看不慣你就回老家去！地球離開誰都照樣轉！”老媽突然住了口，愣怔了好久。然后，她緩緩地跺跺腳搖搖頭，顫抖著手指，嘴唇微動有話說不出。突然，她大步流星地奔回房間胡亂收拾東西，帶著哭腔斷斷續續地說：“回家！這就走！——沒法待了！老兩口常年天南海北地分著，不就是為了幫你們年輕人渡過難關？還不領情！兒女養大一場，圖個啥喲……”

這么一鬧，一大早的好心情蕩然無存。我抓起手包牽上凡凡沖出家門。因為很少送他上幼兒園，把車開到慣常堵車的線路，等到忙完趕到公司已經遲到了15分鐘。坐在辦公室里，心緒煩躁，一上午都不在工作狀態。

其實，老媽這個人刀子嘴豆腐心，鈍感力強，記憶力又特差。每次同我的戰爭，都是她主動握手言和。這次也不例外，估計我帶著凡凡摔門而出后，她一定抓起手機跟老爸哭訴一通，痛斥我的不懂事，然后，聽了老爸的幾句勸慰，又破涕為笑，興致勃勃給我準備午餐了。

有她之年我就是公主

我的父母都是普通的知識分子，我是家里的獨生女，從小到大，父母一直極盡所能把我當作公主來寵愛。我的成長之路順風順水，考入南方的一所重點大學，遇上現在的老公。畢業兩年后，我們順理成章地結婚。天南海北山高路遠，我很少回家，只能通過視頻聊天來舒緩對爸媽的思念。每次在電話里哭鼻子，老媽總是一副鄙棄的神態：“你爸爸每天膩在老年活動中心打撲克，我每天跳廣場舞，參加老年合唱團，還搞網絡直播呢！生活滋潤得很！你惦記我們做啥？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就是孝敬我們了！”每每聽她這樣說完，我總是破涕為笑。可是，以老媽的性子，背地里又不知抹了幾把眼淚。猶記得大一那年寒假回家，爸爸偶然提起第一次送我上大學的情景，笑談道：“那次從你們學校出來，你媽哭了一路……”

4年前我懷孕了，老公因為工作原因常年出差，公婆身體又很差，不能幫我帶孩子，權衡再三，我只好向老媽求救：“女兒第一次生孩子，什么都不懂，好害怕！”沒想到，老媽當下拍拍胸脯：“不怕，媽過去幫你。”其實，那時候，老爸已經查出糖尿病，家里又趕上拆遷，生活一團亂麻，她不管不顧，很快風風火火地南下奔我而來。

只是，那時的我們都沒有想到，她從此成為了“老漂”一族，與爸爸開啟了常年兩地分居的模式。我原本打算，出了月子就送老媽回家。可是，后來發現，沒她的日子真的沒法運轉。于是，不得不請求她長住下來，她一口答應。兒子斷乳后，有一天她幫我收拾房間，從廢紙堆里翻出一大摞榮譽證書，她看著看著就沉默了，那天晚上便在我耳邊聒噪，勸我重出職場。我開始很抗拒，她痛陳女性經濟獨立的重要性，一大段論調讓我醍醐灌頂。我躺在床上久久難眠，左右為難。其實，我何嘗不想出去上班？可是，一旦邁出這一步，就意味著，老媽的歸期將無限延長。

左右權衡，我決定重回職場。很幸運，我沒有被后生力量甩出兩條街，卻憑借拼命三郎的努力實現了升職加薪，相伴而來的是每天加班加點的工作。自然，生活的重擔都由老媽一肩挑起。她每天換著花樣做可口飯菜，我只需動動筷子；丟在角落的臟衣服被悄悄洗滌干凈掛上陽臺，重新穿上時散發著洗衣皂的清香；米面油鹽水電煤氣定期置辦，下水堵了燈泡壞了她都能找到工人解決，真想不到口音不通的她是怎么學會這十八般武藝的。至于凡凡更是她一手帶大，不需要我分心。

都說，為母則強。然而，已近中年的我卻越發活得像個小姑娘。只有我心里最清楚，我一身輕松玩轉職場的代價是老媽的日夜操勞固守陣地，我的青春活力笑靨如花是用她的滿頭華發一身疲憊換來的。只要有老媽在，我永遠都是那個長不大的孩子，那個時而優雅時而潑辣的公主。

誰來為她的思念買單

因為她的寵愛，我的生活能力很差，她常常因此數落我。我買份水果沒有貨比三家，她嘮叨半天。換季時，我的衣服買多了買貴了，她責怪我亂花錢，沒個計劃。甚至，我和老公常年見不到面，好不容易等他出差回來，我跑上去給他一個熊抱，老公也回應我一個甜蜜的吻，她卻不合時宜地咳嗽連聲，私下里拽著我的衣角耳提面命：“凡凡已經懂事了，你們注意影響。”我別過頭驕傲地說：“父母相愛是給孩子最好的禮物，你和老爸年輕時更膩歪呢。”老媽捶了我一拳，臉卻騰地紅透了。

不過，我對她過于輕信別人又喜好攬事情的社交方式頗多微詞。有一次，我下班回家推門而入，老媽正跟一個中年大媽聊得火熱，她起身介紹：“這是你王阿姨，小區門口賣烤串的。她有個兒子剛好今年畢業，你們單位需不需要人啊？”我冷冷地說：“我們單位不收應屆生。”王阿姨堆笑的臉龐瞬間沉了下來，尷尬地扯了扯嘴角：“那，你們忙。”老媽把王阿姨送到小區門口，回家后便指著我的鼻子痛斥：“你呀，讀一回大學，忘本了！離家在外都不容易，能幫就幫一下嘛！”

那天晚上，我在房間加班，模糊中聽見故意壓低的聊天聲，好像還伴有啜泣。我躡手躡腳地挪到老媽的房間門口，她正在視頻聊天：“我聽不懂本地人說話，跟個傻子差不多。”然后，是老爸的聲音：“我每天也很無聊，除了吃飯在家，其余時間都出去散步。”接著是老媽嚶嚶啜泣：“老頭子啊，你說，這老了老了，咱倆倒分居了。”過了許久，老爸回答：“為了下一代嘛，熬過去就好啦。”……

我的視線漸漸模糊，一滴涼涼的液體滴落到手背上。我輕輕轉身咬住嘴唇，透過窗子望向天邊，那是老家的方向。夜涼如水，繁星璀璨，一輪圓月格外皎潔。我想，從前的我過于自私了，從來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考慮問題，卻忽視了作為“老漂”一族的老媽，內心多么孤寂。

是時候拿出一點行動了。凡凡已經4周歲，懂事多了，周六周日可以送去興趣班了。只要我稍微辛苦些，就可以把自由還給老媽，讓她回到魂牽夢縈的故鄉和父親一起共度晚年的美好時光。明天，我會重提送她回老家的事情，只是這次，我要和顏悅色地同她講。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