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滿袖
朋友在上海搞建筑,風生水起,發財在即,“到上海來吧。”他在電話里熱情洋溢地鼓動我。
我二話沒說,拎起皮箱就上了火車。留下妻子玲玲和兩歲半的女兒,以及一個耗我5年時光的小店。
我和之瑜的故事就是從我上班的第一天開始的。
我們的辦公桌相鄰,共用一臺打印機。之瑜是搞平面設計的。那天我正在電腦上寫項目稿,打印機慢慢下來一張彩紙,先是芳鄰的人頭,接著出來的是一個恐龍的身子。我好奇地看著彩紙下到我桌前,看隔壁,“送給你,見面禮喔。”她笑說。
我收起來,伏案工作。沒想到有個如此大方的鄰居。
“你的呢?”她突然問我。
“明天再給你行嗎?”沒想到她還要禮尚往來。
“把你的登記照給一張我看看可以嗎?”
“登記照?”
“是啊,不隱私吧!”
早知道上海女子不好對付,我只好在剛買的公文包里將一寸登記照傻傻地掏出來。
她一拿過去就端在眼前看。足有數十秒。像看裸體照。
“我發明了一門新算命學,不看手相,也不看面相,甚至也不查生辰八字,我就知道他的命運。”
聽了她的胡言亂語,我笑了笑,第一天上班,我不想給上司留下壞印象,埋頭作業。在我來上海之前的30年里,我以為我聽慣了各式各樣的海吹闊侃,再不想花任何精力浪費在這種語言的小兒麻痹癥里。
“每個人在照登記照時特別真實原始,我只要一看登記照就知道他的英雄本色。許多老板在招聘時只看登記照就決定錄用。”她嘴皮利索。
過了一會打印機又下來張彩印,我以為是她的設計稿,沒在意,等整張紙下到我的桌上時,我看到的是一只開屏的孔雀,煞是驚艷。
孔雀頭就是我的尊容。
原以為她是個心眼多的小女子,鬼靈精怪,不好對付。我的判斷在隨后的時間消失無形。她創意新,勤奮,常常一個項目第一天接下來,一星期不到,她的所有設計都已成型,經理也總是拿她的設計打前炮,讓那些客戶開一下眼界。
我們經常通宵加班。每到深夜3點的時候,我們的思維像一臺死機的電腦,空白疲憊得沒任何思維能力。一頭不肯拉犁的老牛,任怎么折騰也不肯挪腳。而任務明天就要見光,我們只好掐好時間小睡一會兒。
那天她躺在沙發上蜷著身子,冷得像一只蚯蚓,我脫下外衣,跑過去蓋在她身上,她一下子醒來,望著我。“對不起,我想你會很冷。”我解釋道。
“可是你衣服上的汗味熏得我睡不著。”她幽幽地說。
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她舒展眉頭笑了,“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她說。
“誰?”
“我爸。”
她撲哧一笑,“我叫你爸怎樣?”
這是什么話?
她咯咯笑了,拍了一下沙發,示意我坐下去,“我覺得跟你在一起很安全。你呢,會不會覺得我很難纏。”
“有一點。”說著我坐下來,感覺到她身體的余溫和芳香一陣陣襲來。
“能跟我講個故事么?”
我于是跟她講了一個我曾經發表的故事。講故事的時候,我的腦海里想起了一篇網絡上的文章,《我花了十八年的時間才跟你坐在一起》。
講著講著,她的手就伸了過來,握著了我的手。“我爸跟我媽昨天離婚啦。”
她輕聲說,眼里泛著淚花。
她的手指是那么頎長,指甲上涂著彩繪,二指上戴著閃著光澤的鉆石似的戒指。我從沒想過有一天要跟這樣一雙時尚而嫵媚的手緊握在一起。她交給我余溫,同時更需要我的余溫。我緊緊地握著,同時感受著我的心跳開始加速。
最終我們還是沒有言語的表白。
我和之瑜慢慢走入一個看似平靜實則異常敏感的時期。就像走進一個深夜的胡同。
她吃冰激凌的樣子十分優雅,專注,可愛,她像進入一個物我兩忘的境界。
在吃了她的第十份草莓冰激凌后,我才嘗出味道,想到了要還禮。
肯德基在推銷一種不油膩的“新奧爾良烤翅”,我路過,買了兩份,一到辦公室我就給她。
她抬起頭,“有慶賀嗎?”
“沒有。”我邊啃著翅邊搖頭。
“那是為什么?”
“禮尚往來嘛。”我的嘴里塞滿了肉,嘟著說。
“惡心,你以為我要你還禮嗎!”
我想我說錯話了。不,根本就是想法不對。所以我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后來才知道她根本就不吃肉。
有次她有數十張設計樣稿正在打印,我也有文字要出來,為了不中斷她的工作,我用U盤將文字拷出來,到隔壁去打印。
“你難道跟我說一聲都不肯。”她知道后問我。不,是數落我。
我笑了。不想跟她理論。
她見我笑她。捶了我一拳。然后摔門而出。
她的敏感讓我無時不覺得我們是一對鴻溝太深的彼此。所以我慶幸我們還沒有完全逾越男女之間的屏障。我想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都是有跡可循強求無益的。我越來越害怕彼此任何一方的失控。
那段時間,我跟玲玲的通話驟然減少。我的心很亂,也很疲憊。我怕玲玲感覺到我的冷淡,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那就是家。我想退出這段情感的沼澤地,努力開辟新的事業。
我想告訴她,有另一個廣告公司看到我的創意后,想出更高的薪水請我。
主意已定,第二天,她正在伏案設計,寬帶上的QQ也開著。我發了過去,“今晚我請你喝咖啡。衡山路。”
那天我們提前下班。來到衡山路一間酒吧。
周圍都是外國人。白人黑人都有,都在輕聲細語,我像走進異國他鄉。
我們一人一杯咖啡。
“我想告訴你一個關于我的消息。”我說。
她望著我。“我想辭職,到另一家公司上班。”
她依舊望著我。就像審視一個難以捉摸的罪犯,她的眼神復雜起來。
我仰起笑臉,舉起杯,“不祝賀么?”
“我也告訴你一個消息。”她平靜地說。
我笑著說:“說吧。”
“我下個月就要到加拿大去了,跟我的媽媽和繼父移民。本來我挺猶豫,現在我決定了。”
“不祝賀么?” 她舉起杯。
我呆了,“你還是好好想想,不要那么匆忙決定。”
“你也知道,老板準備給你加薪,你跳槽當然另有原因。”
“我們還是好朋友。”我說。
“可笑。”說著,她的眼淚竟然流了下來。
我沒想傷害她的。這時服務生送來一疊紙幣。
“你知道我爸跟我媽離婚時說了些什么?”她含著淚說:“我們還是一家人,有什么困難你們就找我。是一家人就永遠不要分開!”
那晚的分手異常尷尬,她一直無語,任我怎么說話,都不應聲。
之瑜離開上海的時候,天空正下著大雨,她沒有告訴我具體離開的時刻。此時我正在辦公室里清理,我要離開這家公司,到新的公司開辟新的人生,并準備將玲玲和女兒接過來。
在30層的寫字樓窗口,可以遠遠眺望飛機掠過的身影。正在這時,我的手機來了兩個短信。都是之瑜的。
“我走了。謝謝你陪我度過了生命中父母劇烈動蕩的一段時期,你不知道,你幫了我。要不然,我早就投身到一個我不喜歡的男孩的身邊去了。
只是你們男人太會保護自己了。就像我爸一樣,當他離開我們的時候,我發現一個世界背轉了我,使我感到茫然。”
我沒想到她的感受是那么凄涼。我繼續翻動著短信。
“你知道嗎,你的若即若離讓我痛苦。我沒有要求你做什么,像知心朋友一樣好好地相處就可以了。那天我準備征求一下你我到底走不走。但我發現你也要轉身。我害怕孤單,只好先走了。”
窗外的雨那么肆意流下來,我發現我的心底開始涌上熱流。我才知道是我的自私與自卑造成了我心里的陰影,從而傷害了敏感而脆弱的她。我沒想到一段沒有表白的情感還會造成這么大的傷害。
兩個月后,我將玲玲和女兒接到上海,開始一家人永不離開的人生。有時想起之瑜那天“是一家人就不要分開”的話,我就感到無比震驚。想不到二十幾歲的她對家庭的悲歡離合認識得這么深刻。而我用了10年才知道它的真諦。
責編/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