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選“立委”的第一目的
極少人知道我選“立委”的第一目的。第一目的是“對付美國”。國民黨政府的一貫特征是“內斗內行,外斗外行”。蔣介石搞的是“媚美主義”,結果且是“一路媚美卻又被美一夜不寐”,因為美國老是出賣他、欺負他,還欺負他兒子,半夜三更叫醒他兒子說:我們斷交了。蔣氏父子的媚美賤骨頭行為影響到李登輝、連戰、馬英九等留美人士,也影響到國民黨分身政黨民進黨人士,所以,盡管表面上政權輪替,但在“媚美主義”上,卻相沿不替。兩朝政權最大的不同是越媚越貴、越媚越沒保障,最后連戰下訂單的那筆軍購案到了陳水扁手里,一跳變成6108億,卻又拿不出漲價理由。我到“立法院”,本來就要教訓“媚美主義”的,正好碰上6108億,我自然迎頭痛擊。我選“立委”的第二目的在凸顯所謂“中華民國”的假民主與假國會。
“君子不得已而為之”
當年青年黨的元老左舜生跟我說:“政治者,俗人之事,君子不得已而為之,小人夤緣以為利。”說這話的人不失為君子,他流亡香港,寧肯開個小雜貨店維生,不肯住在臺灣做蔣介石尾巴,雖然他的黨,已淪為尾巴。看到左舜生,你會好笑,原來君子玩政治,就是那副模樣。我一生也沒政治,只是69之年,自我顛倒,當上了所謂“中華民國”的所謂“國會”議員——“立法委員”。在大節骨眼上,我定位得清清楚楚,并且聲明在先:我把所謂“中華民國”,定位成亡國;把這個政府,定位成偽政府。我不是所謂“國會”議員,而是“議員”。一如我在2000年參選所謂“中華民國總統”,我即時宣告,所選乃是“中國臺灣地區領導人”而已。
我的選舉實況
1949年蔣政權兵敗山倒,逃到臺灣,為維系所謂道統、政統、法統、學統或什么什么統,從故宮的65萬件古物以下,能搬的什么都朝臺灣搬,其中人馬自然在內。蔣介石想搬知識分子,但信譽破產,知識分子不跟他了。以1948年“中央研究院”選出的第一屆81位院士為例,跟著偽政府到臺灣來的,只9個人:朱家驊、凌鴻勛、李先聞、吳敬恒、傅斯年、李濟、董作賓、王世杰、王寵惠,占院士總數的11.9%;去美國的12人:李方桂、趙元任、胡適、李書華、蕭公權等,占院士總數的15%;留在大陸迎接解放的達60人:馮友蘭、郭沫若、陳寅恪、李四光、姜立夫、華羅庚、陶孟和、馬寅初、顧頡剛、竺可楨、柳詒徽、陳垣、梁思成等,占院士總數的74%,光在這一范疇,就看出人心所向。在知識分子唾棄蔣介石的情形下,蔣介石比較能搬的,是以土豪劣紳為基架的法統,就是所謂民意代表。其中“立法院”是其尤者。第一屆“立委”771人,搬到臺灣的557人,屢經遞補,維持小朝廷局面。但是,從1948年拖到我選的那年,已經56年過去,除幾個百歲和近百歲的老人,我倒變成“老賊”了。從選舉程序上看,我這“老賊”可正大光明,我可是光明正大一票一票選進來的。
開票那天,我的票一直起不來,與民進黨的段宜康之流形成拉鋸戰,直到最后險勝。
開票那天我不在電視機旁,在哪兒呢?我和吳子嘉逛書店去了。我在誠品買了一本書,又跟吳子嘉喝飲料。
總之,我的選舉方式,倒真為人間選舉行為別開了生面。我沒握過一次手、沒開口拜托過一張票、沒賣身投靠任何政黨或團體、也沒揮過一面旗,就輕松當選了——最后一名當選了。我開玩笑說:“李敖功在人間,不當選沒天理;但李敖大模大樣,不肯放低身段,高票當選也沒天理,所以‘吊車尾,選上最后一名,皆大歡喜,是最起碼的天理。”
張書銘幫我印的一張海報里,有這樣一段:
不上街、不拉票、不插旗、不鞭炮,
沒有傳統選舉邪老套。
這是李敖四不一沒有,
大家拍手哈哈笑。
這是我選舉的實況。
噴瓦斯事件
2006年10月24日,世界議會史上,發生了空前絕后的壯舉,我以瓦斯對付美國人卵翼下的臺灣軍購案、以瓦斯對付禍害中國臺灣的所謂國會議員。頓時世界大媒體都一一報道,臺灣更是頭條了。《蘋果日報》甚至頭條報道“李敖瘋了”。
“立法院”程序委員會是看門的委員會,什么案子掛不掛號,要先經過它。“立法院”因從無獨來獨往的獨行俠出現,所以內規例由各黨派人參加,偷偷將李敖排除在外。會都是中午一邊吃便當一邊開的。我出現了,大家用很奇怪的眼光看著我,我若無其事,坐下來,也吃起來了,有說有笑,無異平時。會議一開始,我就走到臺前,要求三分鐘發言。主席是民進黨蔡啟芳,敬我如瘟神,問我你大師來說什么?我笑說我選市長啊,要發表政見,給我三分鐘。啟芳不明就里,好心同意了。我上了臺,就反起軍購來,聲言我要噴瓦斯,女士們先出去。臺下聽了,不以為意,還笑呢,我就“行兇”給他們看了。“行兇”時,發生了一個設計上的錯誤,就是要講話,就不能戴防毒面具;要戴,就不能講話,所以電視畫面上看我又戴又推開、又推開又戴,其理在此。總之,我太老了,畫面實在不怎么好看,為了正義,犧牲老相了。
輿論報道一大片,在所有文字報道中,以林深靖的《李敖與V怪客》最有深度:
歷史會記住這一天,2006年10月24日。這一天,15位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在聯合國共同發表一封公開信,呼吁各國政府簽署決議文,承諾嚴格控管國際間的武器買賣,停止一切不負責任的武器輸出,“因為,武器買賣已對全世界人民造成難以言喻的痛苦和傷害。”
就在同一天,“立委”李敖大鬧“立法院”程序委員會。他禮貌性要求女性“立委”離場之后,戴上仿自電影《V怪客》(V for Vendetta)的防毒面具,取出預藏的催淚瓦斯向會場噴射,成功阻撓軍購案的進程。李敖出人意表的行為立即遭到藍綠“立委”的同聲痛斥,媒體也一片撻伐之聲,而李大師也的確為此付出了代價,當場被提案移送紀律委員會處置。
這真是一個極端諷刺的對比。
“就算了?”與絕不“算了”
從另一角度看,蔣介石的殺光、抓光手段,對“敵人”而言,并非全不奏效。如果沒有日本侵略,他可能殺光了所有共產黨,至少以擺平青年黨、民社黨模式,相當程度地敉平了共產黨。對蔣介石那種頭腦的人,殺光手段并非絕無成功希望;另一方面,抓光手段對軟弱的“敵人”也不無效果,這種“敵人”會在劫后余生時“算了”,甚至跟你“合作”。不過,殺光、抓光手段一旦碰到存活者、漏網者,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最后的局面就大不同了。毛澤東在殺光政策下存活下來,在28年的血債以后打敗了蔣介石;李敖在抓光政策下,漏網下來,在14年的復出以后,鞭尸了蔣介石。毛澤東、李敖這些少數、這類個人,只要存活下來,“蛟龍得云雨,終非池中物”,蔣介石完了。毛澤東絕不“算了”、李敖絕不“算了”。
1984年12月22日,我在百貨公司碰到臺大老同學盧華棟,十多年不見了。上次見他是他出獄后,我去看他,并小送金錢。此后“一別音容兩渺茫”。盧華棟出獄第二年即結婚生子,洗手不涉及政治;對黨外活動,亦所知茫然。我勸他寫一點獄中回憶,他說他已專心從商了。我說:“就這樣的不干了?”他苦笑了一下,說:“不干了。”我說:“這樣被國民黨欺負了,就算了?”他說:“就算了。”我在牢里聽黃毅辛說,特務們整盧華棟,甚至把萬金油涂在他眼珠上,其兇殘可想,可是盧華棟統統“就算了”。我的人生觀絕不如此,我從來不把恩仇“就算了”,我要“千刀萬里追”。
老黨外黃玉嬌老大姐請我吃飯。席上一段話說得聲淚俱下。她說:“國民黨欺負我們,我們要欺負回去!”言猶在耳,她卻又被民進黨欺負了:她被開除黨籍了。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常常想起老大姐的話。“欺負回去”是一種正義,盧華棟“就算了”的態度是錯的。正因為我信仰“欺負回去”,正因為我不肯“就算了”,所以我出獄后,一路千方百計追殺蔣家分子及其余孽,我的方式大體上是筆伐與口誅,這是一段漫長的逆襲,為時40年不歇。
(摘自《書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