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剛剛好

我拿著兩張窄窄的、薄薄的單據，走進郵政儲蓄所的大門。此刻，時間是14時32分。這家儲蓄所雖小，卻很熱鬧。柜臺外，辦理業務的人有十幾個，已經彎彎曲曲地排成了隊。柜臺里的工作人員也有四五個，穿著白色襯衫和墨綠的工作服，正在忙著各自的工作。

柜臺里的那個姑娘，皮膚很白，還有一點嬰兒肥。她化的妝很精致，尤其她那飽滿而鮮艷的紅嘴唇，讓我不禁多看了幾眼。除了我，柜臺外除了正在辦理業務的人之外，剩下的人都在看她。她確實值得一看，原因卻不僅僅是因為她那紅艷艷的嘴唇，而是因為她正在用點鈔機清點大摞大摞的人民幣。那么多的百元大鈔，被點鈔機按照相同的張數分開，一沓又一沓地放在桌上，當放滿整張辦公桌時，那種奢華、豪氣的誘惑比紅艷艷的嘴唇更能打動人心。她不停地數。雙手也很麻利，不停地取出來又放進去。反正排隊閑著也是閑著，于是我也和她一起數，一、二、三、四……好多啊，究竟有多多？我的心里早已沒有了概念。看著她嘟起的紅嘴唇，我想，這真是個好差事。雖然，數的都是別人的錢。一個年輕的姑娘，往存折里存了7500元，然后興沖沖地出了門。一個更年輕的姑娘取了2900元，然后用普通話客氣地對柜臺里的小伙子說：請你把余額給我寫一下。她的聲音很動聽，語氣也很委婉。但是柜臺里的小伙子沒聽清楚，便大聲地回了一句：你說啥？姑娘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四顧了一下，突然把頭一甩，用很大聲的青海話說：“你給鬧，把剩哈子錢兒多少哈，寫給個！”一位面目蒼老的父親取了400元，然后又將其中的兩張一百元換成四張五十元。他還想將剩下的兩百元也換成二十元或十元面值的錢，但是猶豫了一陣之后，沒有再換。他把四張五十元面值的錢塞進在一旁等他的女兒的手里，同時還把一句話也塞進了女兒的耳朵里：丫頭，省著花。想吃啥了，出去了吃上，把個人嫑虧下！一位老奶奶顫巍巍地從包里拿出一本和她同樣蒼老的存折，鄭重地用雙手放進柜臺的凹槽里，柜臺里的小伙子取上存折以后對她說：“奶奶，一會兒要說一下密碼?！蹦棠炭瓷先ビ行├狭耍茄鄄换?，耳不聾。她說：“啥？還要密碼哩？”“嗯，需要密碼?！啊边@個是2003年，娃娃們辦的存折……”“啊？那我查一下?！薄澳棠?，這個賬戶已經自動銷戶了，再不能用了。”老奶奶拿著存折，將信將疑地往外走去，自言自語地說：“十幾年了，時間也長了，再就不能用了……”

終于輪到我了。我是來領取自己為數不多的一點稿費的。雖然，我也來過這里幾次，但是我也不指望柜臺里的小伙子因為我偶爾的來去，就能三下五除二地將我為數不多的錢給我。果不其然?！稗D賬？電匯？麻煩你在一旁等一下，還需要填個單子……”我坐到窗戶邊的等候椅上，舒了一口氣。還好，說的是在一旁等一下，沒說你明天再來?？墒?，填什么單子呢？以前沒填過啊。我一頭霧水，等待有人出手相救。一位柜臺里的漂亮姑娘踩著高跟鞋，手里拿著一張牛皮紙穿過柜臺旁的生命門走了出來。她走到我的面前，瞟了我一眼，然后，一點也不溫柔地說：你的單子我看一下。我把單子和證件都交給她。她把單子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然后問柜臺里的同事該怎么辦。紅嘴唇說：把單子填上。漂亮姑娘便在桌上翻著找了起來，然后把牛皮紙上的信息填到一張白紙上打印好的表格里。填好以后，她拿過去給紅嘴唇看。紅嘴唇還在數錢，手和嘴都沒閑著。她嫌漂亮姑娘填錯了，嘟囔了幾句。然后說：填錯了！填在紅色的表上。漂亮姑娘說了一句粗魯的話，然后又回來找紅色的紙單子。找到之后又把白紙上的信息謄寫到紅紙上。她把牛皮紙和白紙一把攥到手里，使勁捏，捏成一個紙團，接著使勁一扔，紙團飛成一道弧線，落進了門口的垃圾桶里。我坐在椅子上，開始后悔了。其實在她找白紙單子的時候，我就開始后悔了。我覺得，我那點微薄的稿費不值得填寫這些表格，更不值得浪費一張又一張的單子。我甚至后悔，為什么一定要來郵政局領取那點稿費呢？把這張稿費的單據留下作紀念不也很好嗎？它的價值，難道真的等同于打印在上面的金額嗎？當我在夜里寫作時，我沒有想過那些文字的價值。是的，我沒有計算過那些文字值多少錢。那些從心里流淌出的話語，又被指尖敲到親切的鍵盤上，然后用拼音或筆畫組成一個個漢字、詞語、句子、段落和章節……從開始的第一篇，到后來的每一篇，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可以用這些文字換取或多或少的錢財。然而，收獲的喜悅，卻從來沒有間斷過。喜悅在積累，從一粒種子開始，長成一座山脈，流成一條河流，綿延無邊，滔滔不絕。這喜悅的河流啊，會向何方流逝？會不會也有干涸或斷流的時候？如果，到了那時，留給我的又將是什么樣的蕭瑟和荒蕪？我，真的開始后悔了。柜臺里的小伙子叫我過去。他讓我在單據背面簽字的地方簽上自己的名字。我隔著玻璃看著他，他正在例行公事地辦理著我的業務……紅嘴唇還在用點鈔機清點鈔票，而漂亮姑娘又消失在了柜臺后面?！斑@是你的錢和身份證。”“謝謝?！蔽?，如釋重負。隔著玻璃，我看到柜臺里面的他，也同樣如釋重負。我拿著屬于我的錢和證件，向門口走去。用這點兒錢在網上買幾本書。一會兒去菜市場買點蔥姜蒜，再買一棵大白菜，割上幾斤肉，晚上吃餃子。有書看，有餃子吃。陽光明媚，云淡風輕。生活多么美好。15時38分。

一切，剛剛好。

作者簡介：吳海霞，女，藏族，出生于青海省海南州，愛好文學。作品在《青海日報》《青海湖》《西藏旅游》等報刊發表?，F為青海省作協會員，海南州作協會員，在海南州教育系統供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