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逸寧

摘要:債權人無正當理由不履行受領行為時,會產生“受領遲延構成”與“受領義務違反構成”兩種債權人責任規范的法律評價。前者強調“債權行使”的絕對性,創設債權人承受“不利益負擔”的責任原理,后者依據“協力”構造的債務關系衍生出的“誠信原則”,構筑保障債務人對于實現合同內容之合理期待的責任原理。作為兩種責任規范適用的界分基準,“原則·例外適用關系說”的“合同的類型”“誠信原則”,“合同內容的拘束力說”的“規范性解釋”都面臨過于抽象化的理論界限。應依據《合同法》的“合同構成”與“救濟進路”體系,通過被侵害“債務人利益”的類型化判斷,界分“受領遲延構成”與“受領義務違反構成”責任規范相應的適用維度,形成保護債務人利益的統一救濟體系。
關鍵詞:受領遲延 受領義務違反 責任規范 救濟體系 債務人利益
債務履行的實現,通常不僅需要債務人提供的給付行為,同時也需要債權人的受領行為。只有債務人具體的提供行為與債權人具體的受領行為相互結合,才能使整個合同的利益得以完整實現。但是當債權人無正當理由不履行受領行為而使債務的履行無法實現時,對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應作如何的法律評價,不僅涉及到對債務關系本質的理解,亦牽涉到如何救濟債務人的實踐需求,是債權人責任規范確立的難題。我國學界多將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評價為債權人的一種履行障礙形態,對該履行障礙形態的責任規范形成兩種不同的理解。
一種觀點是將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納入“義務違反”的框架內作評價。如王利明教授認為,我國法上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應作為一種違約行為對待,債權人負有法定或約定的受領義務,違反該義務時,債權人應承擔違約責任。其主張的主要理由是基于法律規定的協作履行原則以及法律要求當事人承擔的誠實信用義務。
另一種觀點是將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納人“受領遲延”制度框架內作評價。如韓世遠教授認為,債權人受領行為本身僅是一種不真正義務,債權人違反該義務通常債務人不得請求履行,并不發生損害賠償責任,僅需負擔權利或利益的減損或喪失。其主張的依據系受到了德國法理論的影響,不真正義務的概念來自于德國法,其實質是區別于狹義的義務概念的一種負擔,違反該負擔僅產生使自己處于法律上不利地位的后果。如債權人原則上不承擔解除、損害賠償等債務不履行責任,而僅負擔債務人注意義務的減輕、增加費用的賠償及向債權人轉移風險等不利后果。
根據上述觀點,對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可納入違反受領義務(下文簡稱“受領義務違反構成”),或者德國法上的“受領遲延”(下文簡稱“受領遲延構成”)的責任規范內作評價。我國現有的《合同法》規范并未對“受領遲延構成”的責任規范作出體系性的規定,相反我國《合同法》第60條第2款規定:“當事人應當遵循誠實信用原則,根據合同的性質、目的和交易習慣履行通知、協助、保密等義務。”其中“受領義務”即構成“協助義務”的內容之一。既然《合同法》明確了當事人的“協助義務”,當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時,解釋論上將其納入“受領義務違反構成”的責任規范更具有說服力,也符合現有合同法的規范體系。面向未來民法典的編纂,學界對《合同法》體系納人“受領遲延構成”的責任規范多持肯定的態度,如王洪亮教授認為我國《合同法》有必要從原理上補充“受領遲延構成”的責任規范。立法論上,梁慧星教授主持的“民法典草案建議稿”借鑒《德國民法典》吸收了“受領遲延構成”的責任規范,解亙教授在民法典分則草案(室內稿)座談會上也指出合同編應完善“受領遲延構成”的責任規范。此外,“受領遲延構成”的一些責任內容在我國司法實踐也有所體現。因此當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可經由兩種不同的責任規范作評價時,如何厘清兩種責任規范的理念與原理,實現債權人責任規范的邏輯適用之整合,成為《合同法》研究及民法典編纂中亟待解決之課題。本文擬就以下三個問題展開論述。首先,厘清“受領遲延構成”與“受領義務違反構成”背后的理念基礎及責任原理。其次,檢視“受領遲延構成”與“受領義務違反構成”的適用關系的理論構造。最后,嘗試在我國《合同法》體系及民法典編纂的背景下對“受領遲延構成”與“受領義務違反構成”作體系上的責任規范的整合。
一、理念基礎與責任原理
(一)受領遲延構成——“權利定式”與“負擔原理”
《德國民法典》于債權法總則(第293-304、236Ⅱ)設立了“受領遲延”制度并規定了該制度適用的要件、效果。從比較法的角度,“受領遲延”制度區別于傳統債務不履行的障礙體系,顯示出其獨特的內容特質。2002年生效的“德國債法現代化法”中關于“受領遲延”制度的內容也基本保留了原來的面貌。為何《德國民法典》將債權人的“受領行為”單獨作評價,賦予其與債務不履行的障礙體系不同的規范內容,其緣由需要追溯到19實世紀“受領遲延”制度形成背后的“權利定式”之理念基礎。
德國法學家蒙森(Mommsen)認為,債務關系中只有債務人承擔履行的義務,債權人無須負擔受領的義務。債務人遲延履行的行為構成對債權人的請求(債務人)履行權利之侵害,而對于債權人遲延受領的行為,債務人無法享有強制債權人受領的權利。根據債務關系,債權人是否受領債務人的履行行為屬于其支配的自由。債務人無法訴求債權人受領而產生的不利益只能通過其他手段得到保護。債權人對于債務人僅享有權利的法律關系是債務關系本質的所在。
承接蒙森創設的“債權作為支配權可自由行使”的命題,對《德國民法典》“受領遲延”制度的形成奠定了理念基礎的是科勒(Kohler)的“權利定式”。
科勒認為,對債權人課以受領義務是對債務法理論認識的根本謬誤,債權人并不負擔受領義務,受領應當并且只能是權利,而非任何義務。受領和財產的自由使用具有相同的法律意義。科勒通過如下情形論證其理論。如拒絕向自己清償的債務人的清償行為和將自己的金錢向路邊的行人丟棄是同一概念。又如承租人和房屋出租人簽訂房屋租賃合同,但承租人并沒有居住所租賃房屋的義務。某人支付報酬雇小提琴家演奏,但其并沒有欣賞的義務。無論債權人基于何種理由,如由于錯誤、舉棋不定、草率、經驗不足等原因而不履行受領行為僅僅是他自身的問題,并不會產生債權人的義務違反與權利侵害的問題,故意及過失之歸責性也無法涵攝人債權人的行為評價。
科勒的“權利定式”成為《德國民法典》“受領遲延”制度的理念基礎,并對大陸法系一些國家或地區的立法學說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日本民法初期繼受德國法學學說,關于民法第413條的責任規范的內容究竟為“受領遲延構成”,還是“受領義務違反構成”,展開了激烈的論爭。其中以《德國民法典》“受領遲延”制度為理論基礎的法定責任說成為當時的通說。該說依據的核心思想即為鳩山秀夫博士提倡的“債權人僅享有權利,不負擔義務”的“權利定式”,鳩山博士認為法律保護個人利益時,并非一定通過賦予權利方式實現。即使債務人履行上有法律上值得保護之正當利益,法律也并非賦予其行使履行之權利,因此債權人也無須負擔“承受債務人行使債權”的義務。其主張有如下幾點理由。首先,是否行使權利屬于債權人的自由,權利的行使性質上并不附有義務,除非法律規定權利行使是債權人的義務,將債權的行使或對履行的受領作為債權人的受領義務是一種錯誤。其次,民法上規定免除可以基于債權人的單方意思表示而為之,如果將債權行使視為義務,作為單獨行為的免除就無法自圓其說。再者,債權的行使附有受領義務違反通常的社會觀念。如為子女雇傭的家庭教師,即使發現其無法勝任講學,也必須負擔使其教育子女的義務。購買乘船票的乘客,享有乘船的權利的同時,也必須負擔乘船的義務。
債權人自由行使債權作為債務關系的基本原則時,債權人的受領行為僅構成權利的行使而非義務的履行,質言之債權人是否履行受領行為與其如何處置自身的財產權并無差異,其構成了“受領遲延”制度特有的理念基礎。但過度強調“權利定式”的反面會置債務人的利益無從保護的局面,造成法律上的不公正。《德國民法典》通過設計“受領遲延”制度特有的責任規范,修正“權利定式”帶給債務人過度的不利益。該責任規范的內容主要表現為債務人注意義務的減輕、危險的移轉、約定利息的停止、孳息返還范圍的縮小、債務人享有請求增加費用賠償、放棄占有、提存、自助買賣的權利,雙務合同中,先履行義務的債務人可以對抗債權人的履行抗辯權,受領遲延后的對價風險移轉至債權人。
因此“受領遲延構成”的責任規范的內容區別于債務不履行的責任體系,履行請求、損害賠償、解除等責任方式并非“受領遲延構成”的固有效果。其責任規范的依據是基于德國法上創設的區分于傳統債務不履行體系的“真正義務”范疇的Ohliegenheit的法律概念。我國學者將其譯為“不真正義務”或“負擔”Obliegenheit的責任形式揭示了“受領遲延構成”獨特的責任原理,即通過課以債權人的一系列負擔來實現對債務人利益的平衡保護。具體而言,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之后,債務關系依然存續,債務人仍舊受到債務的拘束,該拘束的負擔不屬于債務人原本承受的范圍,應分配于債權人承擔。此外,雙務合同的債務內容是基于對價的均衡,當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使原本應消滅的債務關系存續時,該債務關系存續本身使債務人承受了超過原本債務關系的對價內容。該超過對價均衡部分的負擔應由債權人承擔。
以上可見,“受領遲延構成”盡管以“權利定式”的理念為基礎,但為救濟誠實履約的債務人,通過0bliegenheit的責任形式,創設出獨特的“負擔原理”的責任規范,實現了債務人利益的保護,平衡了雙方當事人的權益,維護了法律的公正。“受領遲延”制度作為獨立的制度不僅在《德國民法典》中被完整地保留下來,該制度的內容也對其它大陸法系國家或地區的立法或學說起到了深遠的影響。
(二)受領義務違反構成——“誠信原則”與“期待原理”
“受領遲延構成”通過“負擔原理”的責任規范保護債務人的利益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以“權利定式”為出發點,過于偏重債權的權利屬性的思維模式近世受到了諸多的質疑與批判。我妻榮博士認為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的法律評價應作為對“(受領)義務的違反”,通過債務不履行的責任規范保護債務人利益,其提出了代表性的“協同體理論”,對傳統的以“債權”為中心的債務關系進行了反思。根據該理論,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不單僅有一個現實的債務關系,而是存在包含現實債務的整個債務關系。尤其在合同債務中,如買賣等雙務合同,合同債務雙方當事人互負債權、債務,又如雇傭、租賃的長期性合同,債務內容面向未來可產生諸多具體的債權、債務。合同債務下的債權人、債務人的關系并非債權、債務的總和,而是伴隨著諸多權能與義務,合同債務關系的實質是為實現合同企圖之共同目的,雙方當事人相互緊密協力,形成一個有機整體的關系。即便是依據合同之外的原因產生的債務,如不當得利、侵權行為,附屬于本體債務的權能和義務不僅不會消失,為達成該債務的目的(恢復原狀、填補損害),雙方當事人亦處于為實現債務內容的協力關系。債務關系并非作為賦予債權人請求與受領給付權能、課以債務人給付義務之關系的孤立存在,而是內含雙方當事人為實現債務的共同目的而形成的法律關系。債權人、債務人之間的關系不應視為形式上的權利、義務之對立關系,而是為實現共同目的形成的“協同體結合”之債務關系。
我妻榮博士提出的“協同體理論”打破了“權利行使”的絕對性之傳統理念,強調債務法的協力關系及當事人負擔“協力義務”的重要性。該觀點得到諸多日本學者的支持。平井宜雄博士認為,當事人的合同關系要求債權人、債務人都負擔協力義務。如在繼續性合同中,債權人應承擔標的物的受領義務。星野英一博士則指出日本合同法本身具有相比當事人的對立關系,強調協力關系,相比嚴訂合同條款,重視協同體的人際關系的特點。
法國合同法理論的重要轉變之一認為債權人與債務人的法律關系不再是依據相互對立的債務關系,而是建立在債權人與債務人為實現共同利益而形成的協力關系。從先前過于注重合同均衡,通過合意瑕疵、公序良俗等制度實現對弱勢一方的保護的片面介入的法技術,到逐漸注重債權人、債務人雙方的協力義務的負擔,從而能更好實現合同法的理念和目標。
合同雙方當事人“協力關系”的構筑,使債權人負擔“受領義務”有了形式上的依據。但仍須考量該“受領義務”產生的理念基礎。我妻榮博士認為,雖然多數判例與學說否認“受領義務”,但依據支配債務法的誠實信用原則(下文簡稱“誠信原則”),債權人須負擔受領義務。該“受領義務”正是從“協同體結合”的債務關系衍生而來,要求當事人依據“誠信原則”為債務的實現相互負擔“協力義務”的內容之一。法國私法的現代化標志著從傳統的個人主義思想向連帶精神的轉變,而助推器正是“誠信原則”的廣泛適用。以“協力義務”為中心的債務關系中,雙方當事人被要求依據“誠信原則”,體現符合連帶精神的態度,合同締結后的履行過程中的“誠信原則”不僅指向債務人,也要求債權人為債務人履行行為負擔一切必要的“協力義務”。
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被評價為對依據“誠信原則”產生的“受領義務”的違反時,債權人自應負擔“受領義務違反構成”的責任規范。該責任規范的原理正是以“誠信原則”內含的當事人基于合同內容的期待或信賴為基礎的。換言之,債權人的不履行受領行為構成對債務人的期待或信賴的侵害是其承擔“受領義務違反構成”責任規范的邏輯前提。國際化的立法模式表明債權人承擔“協力義務”多以對債務人的期待或信賴的侵害為判斷基準。《國際商事合同通則》(2010版)(PICC)第5.1.3條確立了雙方當事人為他方負擔合理期待之“協力義務”。買賣合同中作為債權人的買方的義務,《國際貨物買賣公約》(CISG)第60條《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DCFR)第1V.A.-3:104條也都確立了買方應負擔賣方合理期待之協助及物品受領的“協力義務”。
當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構成對債務人期待或信賴的侵害而須承擔“受領義務違反構成”的責任規范時,債務人自可依據傳統的債務不履行的責任規范尋求更為積極的救濟途徑。《國際貨物買賣公約》(CISG)規定當債權人違反“受領義務”,債務人在滿足各請求權的成立要件時享有第62條的履行請求權、第79條的損害賠償請求權,第64條的解除權等救濟手段。日本法主流觀點也認為,債權人被課以“受領義務”時,債務人可依據債務不履行的一般責任規范享有請求債權人損害賠償或解除合同的權利。
依據我國現行《合同法》的規范內容,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的法律評價更契合“受領義務違反構成”的理念基礎。《合同法》第60條第2款規定的“協助義務”表明債權人承擔包括協助履行、受領等行為在內的協力義務。固根據官方的解釋,“協力義務”的正當化基礎來自于“誠信原則”的要求。該“協力義務”的法律性質為一種法定的附隨義務,違反該“協力義務”的法律后果歸人不完全履行之違約責任的范疇,根據情況可產生強制履行、損害賠償、解除合同等責任內容。
以上可見,“受領義務違反構成”是在以“誠信原則”為理念依據,強調雙方當事人都應承擔“協力義務”的現代債務關系中,為保護債務人對于合同內容的合理期待而對債權人課以“債務不履行”的責任規范。該責任規范賦予了債務人更為積極的救濟措施,根據合同履行的情況債務人享有請求履行(受領)、損害賠償、解除合同的權利。
二、適用關系的理論構造
根據前文的論述,“受領遲延構成”與“受領義務違反構成”的理念基礎及責任規范的原理呈現出迥然不同的規范內容。我國現有《合同法》將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納入“受領義務違反構成”的責任規范作評價,法政策層面符合國際潮流,重視雙方當事人皆有“誠信”履約之義務的價值取向,制度運用層面客觀上避免了法律適用的復雜性。但正如開篇所言,德國法的“受領遲延”制度對我國的學理研究及司法實務的運用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況且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本身在紛繁復雜的交易中呈現出不同的糾紛樣態,對債權人承擔的責任一律納入債務不履行的責任體系有矯枉過正之嫌。因此,檢視兩者的責任規范的適用關系對于明確債權人責任承擔的范圍,合理保護債務人的利益具有重要意義。
(一)原則·例外適用關系說
對于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的責任規范的適用,一種觀點認為原則上應納入“受領遲延構成”的責任規范,在一些情形下例外承認“受領義務違反構成”的責任規范。比較典型的體現在《德國民法典》的規定。《德國民法典》依據科勒的“權利定式”,對于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原則上適用“受領遲延”制度的規定,僅在一些雙務合同中,例外承認債權人承擔“受領義務”。比如買賣合同中,買受人負擔受領標的物的義務,買受人違反該“受領義務”的,產生遲延損害賠償(《德國民法典》第280條第1款、第2款)與解除(《德國民法典》第286條)的責任內容。此外,當事人的合意以及合同的性質也可以作為“受領義務”產生的根據。在承攬合同中,定作人更是負擔作為主給付義務的“受領義務”(《德國民法典》第640條)。
日本法上雖然未根據《德國民法典》的規定,通過“合同的類型”界分“受領遲延構成”與“受領義務違反構成”的責任規范的適用,但學界多數觀點亦贊成原則·例外適用關系說。林良平博士認為,一般意義上并無必要承認債權人的“受領義務”,債權人享有“行使權利”的自由作為近代法的支柱不應受到破壞。只是在一些例外的情形,例如物品需要迅速處理的商品交易領域中,根據特約和習慣,對債權人課以“受領義務”,當債權人違反“受領義務”時,債務人可請求受領的強制履行、損害賠償及解除。奧田昌道教授認為,債權人享有是否“行使權利”的自由,“行使權利”不應受到法律上的束縛,通常沒有必要承認債權人的“受領義務”。但在一些特殊的情況下,應承認債權人的“受領義務”,例如債權人不受領標的物對債務人的土地、房屋等空間的經濟活動、營業活動帶來影響時,根據“誠信原則”應認可債權人的“受領義務”,使債權人負擔損害賠償的責任。
日本最新修正的債權法的內容也基本繼承了原則·例外的適用關系說。作為需要受領的債務,無論是合同上的債權關系抑或法定的債權關系中產生的債務,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原則上納入“受領遲延構成”責任規范的評價,通常債權人并不負擔“受領義務”。唯依據合同約定及“誠信原則”,并不否定對債權人課以“受領義務違約構成”責任規范的必要性。
(二)合同內容的拘束力說
與將“受領遲延構成”與“受領義務違反構成”的責任規范通過“合同的類型”“誠信原則”等外部基準區分適用的理念不同,另一種適用模式是將兩者統合人合同內部的拘束力的范疇中,通過合同解釋產生相應的責任規范。潮見佳男教授認為,對于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的評價應舍棄抽象層面的債權概念,從作為債權發生原因的合同層面進行考察。合同債務關系中,債權人與債務人的行為都應受到雙方自我設立的,并經由法秩序保障的合同利益的拘束。從債權人的角度,該拘束表現為債權人為保證實現合同利益而承擔的一切必要的行為要求,不應僅限于理解為單純的“受領義務”,債權人的行為不符合“合同的拘束”的要求時,也應考慮“受領遲延構成”之特殊的責任規范的內容,設計合理的債務人的救濟體系。
石崎泰雄教授認為,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的法律評價應以為實現合同的內容為判斷依據,現代合同關系從單純的對立構造向相互協力的構造的轉變標志著債權人為實現合同的內容亦負有獨自的職責。
合同內容的拘束力說突破了依據傳統的偏重“債權行使”的債務關系定性債權人責任的理論構造,通過合同層面“合同內容的拘束力”的技術紐帶考察債權人的責任規范,該“合同內容的拘束力”表現為債權人為實現合同利益而承擔的一切行為要求,債權人的行為不符合該行為要求時,通過規范性解釋產生相應的“受領遲延構成”與“受領義務違反構成”的責任規范,形成統一的債務人的合同救濟體系。
(三)兩說的評價與問題點
原則·例外適用關系說主張債權人原則上僅承擔“受領遲延構成”的責任規范,例外情形下負擔“受領義務違反構成”的責任規范。該說顯系受到偏重“債權行使”的債務關系理論的影響,盡管形式上明晰了兩種責任規范適用的邏輯順序,但以“合同的類型”界分兩者的適用標準過于絕對與機械化,對債務人的保護也未必能做到周全。尤其在一些日漸紛繁復雜的長期交易履行中,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造成債務人后續的損失超過增加費用的賠償并不難以想象。日本學界注意到了該問題的存在,欲通過更加細致的理論修正和完善界分的基準。如具有“商品交易的迅速化要求”“債權人的受領行為對債務人具有特殊利益”的情形時,債權人應承擔“受領義務違反構成”的責任規范,但這些基準仍難以涵蓋所有糾紛的樣態,最終日本法(包括新修正的債權法)將債權人責任規范的適用交由“誠信原則”作判斷,兩種責任規范的界分基準與范圍依然停留在抽象的判斷模式中。
合同內容的拘束力說從債權發生原因的合同層面出發,將債權人的行為評價置于合同內容產生的拘束力,債權人亦負擔實現合同利益的一切行為要求,并通過合同解釋確立相應的“受領遲延構成”與“受領義務違反構成”兩種責任規范,實現債務人的救濟。該說雖然重視當事人的意思決定,尊重合同內容的約定,將兩種責任規范還原于“合同內容的拘束力”本身判斷,但并未提出具體的操作標準,換言之通過對合同的規范性解釋確立債權人的責任規范的命題仍過于寬泛,需要更為具體的理論支撐。
總體而言,上述兩說代表了兩種不同的理論構造模式,盡管在具體適用上仍面臨諸多難題,但為我國《合同法》如何合理設計債權人的責任規范提供了構建的方向。其一,體系化的選擇。對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的責任規范的法律評價涉及到對債務關系的本質理解,亦和一國的債務不履行或違約體系相關聯,因此應在我國《合同法》框架內進行體系化構建。其二,適用的界分基準。無論原則·例外適用關系說的“合同的類型”與“誠信原則”,抑或合同內容的拘束力說的“規范性解釋”,都顯示出兩種責任規范的界分基準過于抽象與模糊的適用界限,債權人責任規范的確定原理面臨著理論精致化的規范命題。
三、我國《合同法》體系下的債權人責任規范整合
依據《合同法》第60條第2款的解釋,將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評價為對于法定的附隨義務的違反納入“受領義務違反構成”的責任規范符合現有《合同法》的體系要求。因此有必要在我國《合同法》框架內重新審視“受領遲延構成”與“受領義務違反構成”作為債權人責任規范的適用關系與體系整合。
(一)我國《合同法》的違約責任體系的路徑選擇
一般認為,履行障礙體系分為“原因進路”與“救濟進路”。前者強調履行障礙產生的原因,對履行障礙的形態進行類型化,如履行不能、履行遲延、不完全履行。后者注重履行障礙產生的效果,以合同一方被侵害當事人的利益保護為中心,賦予其損害賠償、解除等救濟手段。2002年實施的“德國債法現代化法”之前的《德國民法典》是采“原因進路”的典型代表,但改革之后,受《聯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國際商事合同通則》《歐洲合同法原則》等采“救濟進路”的國際性立法的影響,新《德國民法典》首次從“義務違反”的觀點統合各種不履行的形態作為履行障礙的體系基礎。新《德國民法典》的債務不履行一元化體系根據各種復雜局面,考慮債務的內容及債務不履行的形態來建構各種不履行的類型,并且根據該類型建構合適的責任規范。
我國《合同法》一方面以“不履行合同義務或者履行合同義務不符合約定”(《合同法》第107條)的“義務違反”的統一構成要件設計違約責任,另一方面也規定了一些具體的違約形態,如金錢債務的不履行(《合同法》第109條)、非金錢債務的不履行(《合同法》第110條)、瑕疵履行(《合同法》第111條),學界評價我國《合同法》的違約責任體系屬于以“救濟進路”為主,兼顧“原因進路”的混合體系。因此我國《合同法》的違約責任體系與新《德國民法典》的立法模式十分相似。有觀點認為我國應借鑒德國法的債法改革,形成以“義務違反”的法律救濟效果的進路為一級層面,在其之下構建各種違約形態的復合標準體系。違約形態論在我國《合同法》的責任體系中仍具有重要的價值,應針對各種違約行為進行類型化的研究,才能應對合同的復雜性。
(二)債權人責任規范的體系化與適用基準
我國《合同法》雖然以“救濟進路”的模式設計《合同法》的違約責任體系,但在“義務違反”概念的傘下,各種不同的違約形態仍是決定當事人責任規范的重要因素。因此對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的法律評價,首先可以將其獨立抽出作為一種特殊的債權人違約的履行障礙之形態,在該違約形態下考慮“受領遲延構成”與“受領義務違反構成”兩種不同的責任規范的適用。其次關于兩種責任規范的具體適用關系,既然我國《合同法》以“救濟進路”為指向,則應從如何救濟債務人的角度設計兩者適用的基準模式,這也符合我國《合同法》的“合同構成”的內在邏輯要求。“合同構成”的本質是以“合同利益·債權人的利益”的實現為中心,為保障合同所指向利益而形成的救濟體系。當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構成對債務人的利益的侵害時,合同利益的實現就落在對“債務人利益”的保障與救濟,因此“受領遲延構成”與“受領義務違反構成”兩種責任規范所救濟的對象無非是“債務人利益”所指向的具體內容。本文認為,明確債務人的何種利益需要受到保護,構建兩種責任規范界分基準的關鍵離不開前文對兩種責任規范的責任原理的考察。
首先,“受領遲延”制度盡管產生于“權利定式”理念之下,但經由Obliegenheit的責任形式課以債權人一系列特有的負擔內容實現債務人利益的保護。具體而言表現為以下三個方面。其一,當承擔先履行義務的債務人因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而無法實現自身的對價給付利益時,通過享有對抗債權人的履行抗辯權保障自身對價給付利益的實現。其二,當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導致債務人自身的不利益時,如標的物的保管義務、負擔給付、對價風險的延續,再履行費用的支出等,通過將不利益的負擔轉嫁于債權人免于自身遭受的不利益。其三,當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使債務人持續受到履行債務的拘束時,通過提存、放棄占有、自助出賣等方式使債務人獲得從履行中解放的權利。因此,從救濟債權人的角度,上述三類債務人的“對價給付利益”“遭受不利益的保護利益”“解放利益”的保護都可以通過“受領遲延構成”的固有責任規范的內容實現。
其次,“受領義務違反構成”的本質是為保護債務人對實現合同內容的合理期待課以債權人“債務不履行”的責任規范,因此對債務人期待侵害的形態與程度決定了“受領義務違反構成”責任規范的具體內容。當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造成債務人的可得利益的損失時,債務人享有損害賠償的請求權;當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構成對合同整體利益的攻擊,債務人已無法期待合同目的實現時,債務人享有解除合同的權利;當承攬合同中標的物僅對債權人有價值時,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形成對債務人信賴的破壞,債務人享有受領的履行請求權。總而言之,以“債務人利益”為中心考量,只有當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使債務人對于合同的“期待利益”遭受侵害時,債務人才可以行使履行請求、損害賠償、解除等更為積極的救濟措施。
由此觀之,對債權人責任規范適用的界分基準作理論構建時,必須充分考察“受領遲延構成”與“受領義務違反構成”的責任原理的內容與特征,并將其作為被侵害“債務人利益”的保護內容類型化的理論依據,從而明確兩種責任規范適用的維度。具體而言,“受領遲延構成”的責任規范的保護法益指向債務人的“對價給付利益”“遭受不利益的保護利益”“解放利益”三類最基本的“債務人利益”,賦予債務人最低限度的保護。當“債務人利益”無法通過上述三類利益類型的保護得到充分的滿足,換言之債務人享有超過上述三種利益類型的“期待利益”時,“受領義務違反構成”的責任規范才能啟動,構成對“債務人利益”的復合保護。以“債務人利益”類型化區分債權人責任規范的模式不僅契合我國《合同法》體系所采用的“合同構成”與“救濟進路”,對于域外學說過于抽象與模糊的適用基準作了進一步的理論精致化,以期為今后司法實踐中法院的判斷提供明確的指引。
(三)民法典編纂的設計模式
對于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的法律評價,現行《合同法》偏重于“受領義務違反構成”,在責任規范的適用范圍上過于狹窄,忽視了“受領遲延構成”責任規范的適用意義。另一方面,雖然我國《合同法》的一些條文規范存在屬于“受領遲延構成”的責任規范的內容,如第101條第1款第1項規定的債權人無正當理由拒絕受領時的債務人的提存權利,第143條規定的因債權人(買受人)的原因,債務人(出賣人)不能按照約定的期限交付標的物以及第146條規定的債務人(出賣人)按約定或法律規定將標的物置于交付地點,債權人(買受人)沒有收取的情形下,標的物毀損、滅失的風險移轉至債權人的規則,但這些規定過于分散且不夠周延,沒有形成“受領遲延構成”的責任體系的整體規范,與“受領義務違反構成”的適用關系也不夠明確,有必要從體系上作統一的整合。
民法典編纂應通過一個條文的規范將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獨立抽出作為一種特殊的債權人違約的履行障礙之形態,并在該違約形態下設計“受領遲延構成”與“受領義務違反構成”兩種不同的責任規范。在條文的設計中,應以如何救濟債務人的“救濟進路”為指針,通過“債務人利益”的不同類型的構建,界分“受領遲延構成”與“受領義務違反構成”兩種不同的責任規范的適用。具體而言,當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構成對債務人“對價給付利益”“遭受不利益的保護利益”“解放利益”的侵害時,應通過“受領遲延構成”的責任規范賦予債務人相應的救濟手段,當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造成對債務人享有的超過上述三種利益類型的“期待利益”之侵害時,則應通過“受領義務違反構成”的責任規范的適用賦予債務人進一步的保護。
四、結語
合同中雙方當事人的債務關系由先前過于注重債權人“行使權利”的一面,不斷向以雙方“協力”為基礎的責任構造發展的背景下,債權人的行為應受到實現合同目的的拘束,當債權人無正當理由不履行受領行為時,如何保護債務人的利益,構建合理的債權人的責任規范體系是本文所作的嘗試。本文認為,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時,債務人利益的保護范圍的維度有層次之分,應依據該行為侵害了債務人的何種利益而界分適用“受領遲延構成”與“受領義務違反構成”兩種不同的責任規范,前者以對債權人課以一系列的不利益的負擔為責任原理,實現債務人“對價給付利益”“遭受不利益的保護利益”“解放利益”的利益保護,后者以保障債務人對實現合同內容的合理期待為責任原理,實現債務人對合同內容的“期待利益”的保護。當“受領遲延構成”的責任規范無法滿足“債務人利益”的充分保護時,才有適用“受領義務違反構成”的責任規范的余地。未來民法典編纂應在我國“合同構成”的體系框架內,通過類型化“債務人利益”的受保護范圍,整合債權人不履行受領行為時的“受領遲延構成”與“受領義務違反構成”的責任規范的適用規則,構建對債務人利益保護的統一救濟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