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進
摘 要:在馬克斯·韋伯看來,“激情”具有特殊而具體的含義,乃政治家的首要必備素質,對于政治家和政治至關重要。但是,理智化的現代社會使世界“除魅”,消解了價值與意義,最終也消解了“激情”。隨著韋伯意義上“激情”的消失,真正的政治家已然不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大量專業官吏和蛻化變質的“亢奮”。盡管如此,韋伯內心深處仍然強調真正政治家的重要性。由于人對價值與意義的本體性需求,“激情”必然以變相的方式再次出現,能夠提供價值和意義的政治家和政治生活也必然再次出現,但是他們的品質已與韋伯有著巨大的區別,從而使現代政治出現深刻危機。如何保障“激情”的健康存在,當是現代政治所需要思考的重大問題。
關鍵詞:“激情”;韋伯;《以政治為業》;政治危機
中圖分類號:D09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099(2018)03-0028-07
Abstract:Max Weber held the view that passion which contains particular and specific meaning, is the necessary quality for politicians, and is important for politicians and politics. However, the rationalizing society eliminates the enchantment o f the world, dismisses values and meanings, and finally kills passion. With the disappearance of Webers passion, true politicians are replaced by professional officials and changed stimulation, though, Weber still emphasize on the importance of true politician. Human beings need values and meanings out of human nature, so surely passion will appear in other forms once again, accompanied by politicians and political life that provide values and meanings, but hugely different from that of Weber in nature, leading to further modern political crisis. How to ensure the health of passion is the key issue in modern politics.
Key words:passion; Max Weber; Politics as Profession; political crisis
馬克斯·韋伯在講到政治家時非常強調“激情”的重要性,認為“充滿激情”是“政治家的本色,尤其是政治領袖的本色。”[1]76“有三種前提性的素質,對于政治家是決定性的:激情、責任感和恰如其分的判斷力。”①其中首先標舉“激情”。[1]254由此可知“激情”對于政治家的重要性。我們應該如何理解呢?
一
一般我們所理解的“激情”,大多指心理學意義上的含義,“激情(intense emotion)是一種強烈的、爆發性的、為時短促的情緒狀態。這種情緒狀態通常是由對個人有重大意義的事件引起的。”[3]韋伯所說的“激情”則有著特殊的含義。對此,韋伯自己進行了清晰的說明:
這里所說的激情,是指不脫離實際的激情,是獻身于一項“事業”、獻身于一個掌管著這項事業的上帝或惡魔的激情。它所指的,不是我的已故友人席美爾習慣上稱為“無生育力的亢奮”(sterile Aufgeregtheit)的那種內心感受,這是某些俄國知識分子(并不是說他們全都如此!)所獨具的特色。正是這種亢奮,在我們用“革命”這一高傲的名稱來修飾的這場狂歡節中,發揮著極大的作用。這是一種“徒具知識關懷的浪漫主義”(Romantik des intellektuell Interessanten),它空洞無物,缺乏任何客觀責任的意識。(《以政治為業》)[1]100
韋伯從激情與實際的關系和激情的對象兩個方面分別言說:其一,“激情”乃指“不脫離實際”的激情,根據這個界定,也就存在著一種“脫離實際”的激情,由此,與“實際”的關聯就成為理解韋伯“激情”的關鍵。韋伯的“激情”必須附著于客觀實際,是一種與實際密切關聯的“強烈而激動的情感”。為何韋伯強調這一點,留待后文分析,在此我們僅需明白和記得這一特質即可。其二,韋伯接著對“激情”的對象進行了嚴格規定,韋伯所指的“激情”有著特殊、具體的對象,而不是一種普遍、泛濫的“強烈而激動的情感”。“激情”所指向的這樣具體、特殊的對象反過來也限制、規定了“激情”的性質。兩者合而論之,可知韋伯所言的“激情”是一種有著具體特殊的對象而附著于現實的強烈的情感。簡而言之,韋伯的“激情”是一種特殊的“激情”。
“激情”的這樣一種特性在韋伯隨后的說明中得到進一步的呈現。“它所指的,不是我的已故友人席美爾習慣上稱為‘無生育力的亢奮(sterile Aufgeregtheit)的那種內心感受”。顧名思義,“無生育力的亢奮”指的是一種不會有任何結果的“純粹”的主觀的亢熱的情緒。韋伯認為“這是某些俄國知識分子(并不是說他們全都如此!)所獨具的特色”。韋伯對之持堅決的反對排斥態度,認為她“是一種‘徒具知識關懷的浪漫主義”“空洞無物,缺乏任何客觀責任的意識。”
在《俄國的資產階級民主》一文中,韋伯曾經對俄國知識分子做出如下敘述,值得參考。“諸如此類的‘浪漫主義取向的共同之處只不過是,在理論上沒有理解資本主義的實質本性的情況下,就力圖與他作斗爭。因此當這些浪漫主義在外面無的放矢的時候,資本主義卻從背后溜進了它們的陣營。關于資本主義本質的信息,他們大多數都只是通過閱讀馬克思獲得的,而且還理解得不到位,因為他們總是囫圇吞棗地閱讀馬克思以尋找‘道義。”(馬克斯·韋伯:《論俄國革命》,潘建雷 何雯雯譯,上海三聯書店,2010年,第100頁。)在韋伯看來,德國革命和俄國革命
從韋伯發表此篇演講的時間1919年1月28日來看,當指這兩次革命。參見《韋伯兩篇演講發表的日期》,載錢永祥譯:《學術與政治》,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85頁。都是西美爾意義上的“亢奮”,而不是他所說的“激情”推動的結果。
韋伯對俄國革命多有評論,中文譯本可參看馬克斯·韋伯:《論俄國革命》,潘建雷 何雯雯譯,上海三聯書店,2010年。
在對“激情”的內涵進行解釋說明之后,韋伯進而對其作用和效力進行了規定:
當然,無論這激情多么真誠,僅靠它是不夠的。激情并不能造就政治家,除非這種獻身于“事業”的激情,也使得對此項事業的責任心成為行動的指南。這方面所需要的,是恰如其分的判斷力。(《以政治為業》)[1]100
“激情”誠然重要,但是她要真正發揮其應有的效力,就必須與“判斷力”結合起來,才能保證“激情”成為韋伯所說意義上的“激情”,所以,判斷力對政治家極端重要,“這是對政治家具有決定性意義的心理素質:他能夠在現實作用于自己的時候,保持內心的沉著冷靜。”韋伯在評論俄國革命時,曾經對沙皇提出強烈的批評,進而指出:“政治是一個要有負責行為的艱難領域,某些特殊的品質是必需的——政治領域要求有嚴格的客觀性,恰如其分的眼光,有節制的自我控制,以及謹慎行事的能力。”[6]276盡管在此他沒有提到激情,但從另一個方面恰好說明了純粹激情之不可靠,必須依賴與其他品質的配合方可發揮作用。單純的激情容易使自身與對象缺乏距離,導致對對象(政治)的處理脫離實際,從而違背韋伯對“激情”之“不脫離實際”的規定。所以,“‘缺乏距離,乃是政治家致命的罪過之一,也是我們的新一代的知識分子一旦養成便注定會在政治上無能的素質之一。” [1]101激情與判斷力的結合如此重要,由此,“如何能夠把激情和冷靜且恰如其分的判斷力同時熔鑄在一個靈魂之中”就成為鍛造政治家的重要工作。[1]101也因此之故,政治家不同于普通凡人,“使一個充滿激情的政治家有別于常人,使他不同于徒有‘無生育能力的亢奮的純粹政治票友的,則是他對靈魂的堅定馴化,而惟有通過習慣于保持一切意義下的距離感,他才有可能做到這點。” [1]101因此,政治家的人格是一種綜合性的、結合了“激情、責任心和恰如其分的判斷力這些素質”的“強大”的“政治人格”。 [1]101
韋伯的“激情”排除了任何文學的、詩意的、心理學等意義上的含義,而是一種嚴格意義上的“政治”“激情”。但是,德國革命和俄國革命也屬于“政治”的范圍,而韋伯卻對之進行了嚴厲的批評,認為它們所依據的“激情”遠非他所說的“激情”,這就要求我們必須深入了解韋伯對“政治”的理解。
二
韋伯對“激情”的嚴格限定,基于他對“政治”的特殊定義,同時,這也決定了作為一種特殊、具體的“激情”,不僅有著特殊具體的含義,而且也有著特殊的來源和主體。
韋伯對于“政治”有著自己的定義:
托洛茨基在布列斯特--立陶夫斯克說:“一切國家皆以暴力為基礎。”這當然是正確的……今天我們卻必須說,國家是這樣一個人類團體,它在一定疆域之內(成功地)宣布了對正當使用暴力的壟斷權……國家被認為是暴力使用“權”的唯一來源。因此對于我們來說,“政治”就是指爭取分享權力或影響權力分配的努力,這或是發生在國家之間,或是發生在一國之內的團體之間。(《以政治為業》)[1]55
在不同的政治思想家或者流派那里,“政治”有著各自不同的定義。在此,我們需要關注韋伯的定義。韋伯將“政治”的定義與“權力”緊密地聯系起來,這將自然使韋伯去關注權力掌握者——政治家。由此,政治家的素質、條件等問題也就自然成為演講的重要內容。
相較之下,如果我們對政治做出了有關“階級”的劃分,則我們會主要去關注階級群體的特性而不是政治家個人的特性。
韋伯是在什么情況下談及“激情”的呢?在演講倒數第二個部分——“以政治為業”時
韋伯演講并無章節標題之分,此處所說的章節部分乃根據中文譯本的劃分。。韋伯認為,政治生活的特殊性決定了只有非同一般的人才可以從事政治,“凡是心理上不堪一擊,沒有能力自尋答案的人,最好遠離這種生涯。因為無論如何,這條道路除了有強大的誘惑之外,也不斷地導致失望。”既然如此,“那么,這種生涯能帶來什么樣的內心享受,它為走上這條路的人安排了什么樣的個人條件呢?” [1]100
權力使人對“權力本身”有著一種“感覺”,“知道自己在影響著別人,分享著統治他們的權力,尤其是感到自己手里握著事關重大歷史事件的命脈”,這樣的感覺具有一種“令職業政治家超然于日常的瑣細事務之上”的能力,從而迫使他超越對權力本身的關注,轉而追問自己:“我要具備什么樣的素質,才有望正確地行使這種權力?(無論就具體的個人說這權力多么有限)” 而他人也會追問“他怎樣才能有望正確履行這種權力加于他的責任呢?”“一個人,如果他獲得允許,把手放在歷史的舵盤上,他必須成為什么樣的人呢?”但如此一來,問題發生了巨大的轉變——“這把我們帶入了倫理學問題的領域,因為這些問題就屬于這一領域。” [1]100——“問題領域”就由政治的領域進入了“倫理學問題的領域”。由此,也就帶出了一個新的問題:政治與道德之關系問題。或許正因此,韋伯在接下的篇章中詳細討論了“政治與道德的關系”
在文本上,“政治與道德的關系”問題恰好處于韋伯提出激情對于政治家的意義所在的“以政治為業的含義”章之后。如前所述,此一篇章的劃分及章名的擬取,乃中文譯者所為,而非韋伯之原文所有。但章名的擬取符合原文,故采用之。,提出了“責任倫理”與“信念倫理”及其區分的著名命題:
我們必須明白一個事實,一切有倫理取向的行為,都可以是受兩種準則中的一個支配,這兩種準則有著本質的不同,并且勢不兩立。指導行為的準則,可以是“信念倫理”(Gesinnungsethik),也可以是“責任倫理”(Verantwortungsethik)。這并不是說,信念倫理就等于不負責任,或責任倫理就等于毫無信念的機會主義。當然不存在這樣的問題。但是,恪守信念倫理的行為,即宗教意義上的“基督行公正,讓上帝管結果”,同遵循責任倫理的行為,即必須顧及自己行為的可能后果,這兩者之間卻有著極其深刻的對立。(《以政治為業》) [1]107
韋伯認為“責任倫理”與“信念倫理”“這兩者之間卻有著極其深刻的對立”,如何理解呢?就整個文本來看,韋伯的意思是在“一般”意義上而言,而真正的政治家,則不會陷入如此的“對立”之中:
不錯,政治是靠頭腦產生的,但肯定不是僅僅依靠頭腦。就此而言,信念倫理的信徒完全正確。……能夠深深打動人心的,是一個成熟的人(無論年齡大小),他意識到了對自己行為后果的責任,真正發自內心地感受著這一責任。然后他遵照責任倫理采取行動,在做到一定的時候,他說:“這就是我的立場,我只能如此。”這才是真正符合人性的、令人感動的表現。我們每一個人,只要精神尚未死亡,就必須明白,我們都有可能在某時某刻走到這樣一個位置上。就此而言,信念倫理和責任倫理便不是截然對立的,而是互為補充的,唯有將兩者結合在一起,才構成一個真正的人——一個能夠擔當“政治使命”的人。(《以政治為業》) [1]115—116
政治需要冷靜的理性思考,但是其中卻有著諸多逸出了純粹理性的方面,因此,“信念倫理”有著存在的必然性。但是政治生活強調對“行為后果的責任”,因此,兩種倫理并無截然對立的關系,而是相須為用,密不可分。一個真正的政治家一定是一個結合了“責任倫理”與“信念倫理”的人。但問題在于,無論是“責任倫理”,還是“信念倫理”?皆屬于“倫理”,而“倫理”又必然關涉到價值與意義,這又都與宗教密切相關。
在字面上,這可以從韋伯文中在討論“信念倫理”時大量引用宗教條文看出。在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責任也有著宗教的基礎和來源。在一定意義上,正是宗教在終結的意義上提供了兩種倫理所需要的思想資源和思維模式。既然如此,那就必須考察在實際生活中,宗教的地位及其作用和影響。我們是否可以假說,假如實際生活消解了宗教,則根本上意味著“信念倫理”與“責任倫理”面臨著巨大的存在危險?從政治家所必須具備的兩種倫理角度來說,則意味著將產生“跛腳”的偏頗的政治家,韋伯所呼吁的健全的政治家將不可能存在?顯而易見,這一問題是存在的。
韋伯在《以學術為業》的演講中,宣布了科學的進步終將導致“為世界除魅”的著名觀點,認為“由科學和技術而產生的智力的理性化”導致實踐中“只要人們想知道,他任何時候都能夠知道;從原則上說,再也沒有什么神秘莫測、無法計算的力量在起作用,人們可以通過計算掌握一切。而這就意味著為世界除魅。……技術和計算在發揮著這樣的功效,而這比任何其他事情更明確地意味著理智化。”[1]29”由此一來,世界也由此進入計算和技術的時代。在這個時代,宗教面臨存在的危險,世界也再無魅力可言。在韋伯看來,學術與政治分屬于不同的領域,學術應該價值中立、應該不涉及終極關懷等。但是,在此之后,隨之而來的是價值和意義的徹底消解。隨著學術思想對社會的滲透影響,價值和意義也將在實際的政治社會不復存在,在此情況下,強調“倫理”的政治存在的根基到底何在呢?
我們這個時代,因為它所獨有的理性化和理智化,最主要的是因為世界已被除魅,它的命運便是,那些終極的、最高貴的價值,已從公共生活中銷聲匿跡,它們或者遁入神秘生活的超驗領域,或者走進了個人之間直接的私人交往的友愛之中。我們最偉大的藝術卿卿我我之氣有余而巍峨壯美不足,這絕非偶然;同樣并非偶然的是,今天,唯有在最小的團體中,在個人之間,才有著一些同先知的圣靈(pneuma)相感通的東西在極微弱地搏動,而在過去,這樣的東西曾像燎原烈火一般,燃遍巨大的共同體,將他們凝聚在一起。(《以學術為業》)[1]48
既然“終極的、最高貴的價值”已經不再是政治共同體的普遍價值,而是成為了私人性的個體價值,政治家的“激情”就或將成為政治家個人所悉心捧護的微弱燭火,甚而將為價值荒原上的肆虐疾風所吹滅。由此,如果“激情”依然普遍存在的話,那已經發生根本的質變,不再是韋伯原初意義上的“激情”。縱然仍有還能保有韋伯意義上的“激情”的政治家,但是他們也將成為“遺世獨立”的人,現代政治已使其毫無立錐之地。
三
在韋伯的思想中,一直貫穿著兩種不同類型的政治生活和政治家,這一區分既反映了韋伯的理想,也折射出他的無奈和現代政治的困局。
以政治為業有兩種方式。一是“為”政治而生存,一是“靠”政治生存。這種對照并不意味著它們是相互排斥的。人們通常是兩者兼而為之,至少他有這樣想法,在實踐中他也肯定會兩者兼而為這。“為”政治而生存的人,從內心里將政治作為他的生命。他或者是因擁有他所行使的權力而得到享受,或者是因為他意識到服務于一項“事業”而使生命具有意義,從而滋生出一種內心的平衡和自我感覺。從這種內心的意義上,所有為事業而生存的忠誠之士,也依靠這一事業而生存。因此這里的區別所涉及的是事物十分基本的層面,即經濟的層面。力求將政治作為固定收入來源者,是將政治作為職業,“靠”它吃飯,沒有如此打算的人,則是“為”政治而活著。(《以政治為業》) [1]64
“以政治為業”的兩種不同方式也就決定了存在著兩種政治人物,一是政治家,一種是專業官吏。就后者來說,“就其適當職責而言,是不能投身于政治的,在評價我們的舊政權時,這一點至關重要”,因為“他的適當工作應是從事無黨派立場的‘行政管理。這也適用于所謂‘政治的行政官員,至少正式地說,就‘國家之理由——即維系著統治秩序存亡的利益——不容置疑而言,情況應是如此。”[1]76對于他們來說,“激情”的存在是不必要的,因為他們的工作職責決定了“他應當‘Sine ira et studio(‘無示好惡)地領導他的部門”。但是,對于前者(政治家) 來說,激情則是一個必備的素質,“采取立場,充滿激情——‘iraetstudium(好惡分明)——是政治家的本色,尤其是政治領袖的本色。” [1]76可以看出,“激情”的主體并非所有的政治人物,而只是那些“‘為政治而生存”的政治家,至于專業官吏則不需要如此的素質。
“人們常常忘記這一點:即便最出色的公務人員也未必是一位好的政治家,反之亦然。”[6]276政治家與專業官吏的責任原則有著巨大的不同:
他(政治家)的行為所服膺的責任原則,同文官的原則截然不同,甚至正好相反。文官的榮譽所在,是他對于上司的命令,就像完全符合他本人的信念那樣,能夠忠實地加以執行。即使這命令在他看來有誤,而在他履行了文官的申辯權后上司依然堅持命令時,他仍應忠實執行。沒有這種最高意義上的道德紀律和自我否定,整個機構就會分崩離析。而政治領袖,即處在領導地位的政治家,他的榮譽恰恰在于,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要完全承擔起個人責任,他無法、也不可以拒絕或轉嫁這一責任。官員要具有高度的道德立場,他的這種素質,決定著他是一個貧乏的政治家,尤其從這種廉潔的政治含義上講,他是個不負責任的政治家。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又是道德地位很低的政治家,正如我們不幸在領導位置上一再看到的情況那樣。這就是我們所謂的“官僚統治”(Beamtenherrschaft),即便我們從成敗的角度揭露這一體制在政治上不當,也絲毫無損于我們官吏隊伍的榮譽。(《以政治為業》)[1]76—77
韋伯強調理智化的不可阻擋的時代趨勢及其對政治生活的影響——反映在政治人物的類型上,就是專業官吏的普遍化趨勢,政治家會逐步讓位于專業官吏,在此情況下,韋伯強調政治家的重要性也就顯得意味深長。也許我們會發現,在韋伯內心深處,他更為關注政治家,更為強調政治家的重要性。這一矛盾,貫穿了韋伯整個演講,成為彌漫整個演講的底色基調。韋伯在談論德國政治家的現狀時說:“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走民眾路線的政黨領袖,會使他的追隨者“失去靈魂”(Entseelung),可以說,他們的智力也會貧困化。……不過,只能在這兩者之間做一選擇:或者是挾“機關”而治的領袖民主制,或者是無領袖的民主制,即職業政治家的統治,他們沒有使命感,沒有造就領袖人物的內在超凡魅力的個性……”[1]98—99德國的狀況是“一種典型的無領袖的民主制”、“根本就沒有真正領袖的立足之地”,掌握政治的恰好是那些專業官吏。在此情況下,韋伯呼喚政治家,“唯有當帝國總統不是由議會、而是以全民公決的方式選出,他才能夠滿足人們對領袖的渴求。” [1]98—991919年,在著名的《帝國的總統》一文中,韋伯強烈主張“未來的帝國總統必須由人民直接選舉產生”[5]。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還在1917年,馬克斯·韋伯就表明了這樣一個觀點:如果說偉大的政治家能層出不窮,那么凱撒式的統治就最適合德國。直選總統制現在看來勢在必然,這就意味著理應制定新的帝國憲法,以使在議會框架內一個偉大領袖的直選卡里斯瑪支配成為可能……韋伯希望在憲法中融合公眾要素,為那些——可以說兼有格拉斯德通和俾斯麥品質的——偉大的民主政治家鋪平權力之路。”[4]韋伯以具體的政治實踐體現了他對政治家的呼吁和贊同。此點,我們也可以在韋伯演講開頭對支配權三種類型的劃分上窺見端倪:
這些正當性概念和它們的內在理據,對于支配的結構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在現實中,當然很難找到這些正當性的純粹類型。……這里我們最為感興趣的,是這些類型中的第二種:人們因服從純屬“領袖”個人的“超凡魅力”而產生的效忠,由此形成的支配。因為天職這個概念的最高表現,正是根植于這個支配類型之中。(《以政治為業》) [1]57
韋伯的演講題名“以政治為業”,這個題目本身已經昭示其演講的主題是對“政治家”而不是“專業官吏”的重視
“以學術(政治)為業”中的“業”具有普通意義上的“職業”和宗教意義上的“天職”兩個含義,而主要含義則指后者。參看馬克斯·韋伯.學術與政治[M].馮克利,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50—51。,換言之,“專業官吏”不屬于演講的對象。韋伯對“超凡魅力型”(卡里斯瑪型)的支配“最為感興趣”,因為在他們身上,“植根”著寶貴的“天職”。但是吊詭的是,韋伯已經說明,理智化及其對政治的影響是現代社會不可逆轉的趨勢,與“超凡魅力性”(卡里斯瑪型)相關的政治已經不再是時代的主流趨勢。在此情況下,韋伯為何又要濃墨重彩地討論之呢?這難道僅僅只是韋伯出身貴族擁有貴族精神、氣質所致嗎?也許,這只是韋伯以一種變相的方式對理智化的現代政治趨勢的抵抗,或者,是在警告“超凡魅力性”(卡里斯瑪型)支配方式在現代的變相出現及其所帶來的危機。
四、余論
在演講的最后,韋伯再一次談到“激情”,并且以之結束演講:
政治是件用力而緩慢穿透硬木板的工作,它同時需要激情和眼光。所有歷史經驗都證明了一條真理:可能之事皆不可得,除非你執著地尋覓這個世界上的不可能之事。但只有領袖才能做這樣的事,他不但應是領袖,還得是十分平常的意義上的英雄。即便是那些既非領袖又非英雄的人,也必須使自己具有一顆強韌的心,以便能夠承受自己全部希望的破滅。他們現在必須做到這一點,不然的話,他們甚至連今天可能做到的事也做不成。一個人得確信,即使這個世界在他看來愚陋不堪,根本不值得他為之獻身,他仍能無悔無怨;盡管面對這樣的局面,他仍能夠說:“等著瞧吧!”只有做到了這一步,才能說他聽到了政治的“召喚”。(《以政治為業》)[1]76
即使在演講的最后,韋伯也不忘提及“激情”,由此可讓我們知道:“激情”在他心目中是何等重要!同時韋伯也再次強調“領袖”和“英雄”,認為唯有他們才能夠聽到政治的“召喚”。但是,在理智化的世界、官僚制和他所呼吁的“與價值無涉”的學術影響下,“激情”已經成為微弱星火。如果現代政治仍然需要“激情”的話,那么是否可以說:此時的“激情”已經不再是韋伯做出嚴格限定的、他所規定意義上的“激情”,而是成為了他所反對的“無生育力的亢奮”、“脫離實際”的激情。由此是否也就意味著隨后的責任感和判斷力也將變質或消失?由此一來,韋伯所呼吁和希望的“‘為政治而生存”的政治家將會成為歷史的記憶而不再出現?隨著政治家的消失,專業官吏的大量興起,政治可能也就出現平庸化、世俗化的現象,而國家也就成為一個單純的機械裝置。理智化的政治社會,不但窒息了普通的人民大眾,而且也扼殺了真正的政治家,更進一步來說,扼殺了對政治發展可能的想象。
對此可以參看日裔美籍學者福山對現代政治走向的專著論述。福山:《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臣高華譯。孟凡禮校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
但是,如果人的存在本性并不是一個單純的機器式的理性存在者,而是必然有著價值與意義的關懷,必然追求超越性的價值與意義的話,那么,理智化、理性化的現代政治生活也就不可能成為人的安身立命的場所——從這個意義而言,現代政治社會也就是挑戰人性的社會。不甘心接受這一挑戰的人也就必然奮起抗爭和尋求突破。在此情況下,本性上具有“革命”、顛覆性質的卡里斯瑪型支配將可能再一次出現,“由于卡里斯瑪支配是‘超凡的,因此它與理性的、特別是官僚型的支配呈尖銳的對立。……官僚支配受到理智可解之規則的限制,在這層意義上,官僚支配特別理性;而卡里斯瑪支配則在這層意義上特別非理性,因他不受任何規則的限制……卡里斯瑪支配在其所宣示的領域中,根本棄絕傳統。因此在這層意義上,卡里斯瑪支配是一特別革命性的力量。”[8]350“在傳統型支配的鼎盛時期,卡里斯瑪乃是一個偉大的革命力量,‘理性是另一個革命力量。”[8]353但是官僚性支配所依托的“理性”乃“技術”意義上的“理性”,它與人的存在吁求(價值、意義)存在根本的對立,導致人的虛無感。盡管卡里斯瑪型與韋伯所言的政治家存在諸多區別,但是在“激情”的擁有及與價值、意義的密切相關上則存在著諸多表面的一致,由此,卡里斯瑪型支配或將以變相的形式再次登上歷史的舞臺,“人民將承認卡里斯瑪的真實性及聽從其召命而行動,當成是自己的職責。有心理層面而言,這項‘承認是個人對擁有這些特質者的完全效忠和獻身。它來自狂熱、絕望或希望。”[8]347盡管馬克斯·韋伯將“價值無涉”僅僅限于學術的領域,但是卻導致世界的虛無,最終致使人們陷入絕望的處境。由于民主制下直接訴諸大眾選舉制的存在,卡里斯瑪型政治領袖將再一次以新的面目出現,人民大眾也必然因其能夠提供價值與意義關懷而歡呼擁戴。此時,雖然“激情”盡管已經不再是韋伯意義上的含義,而是成為了他原本反對的“亢奮”,但是,猶如“亢奮”當初的流行蔓延一樣,它也或將再一次彌漫開來。政治家的素質也不再是具有“激情”、“責任感”和“判斷力”三者合一,而是剩下“激情”面目下的“亢奮”。由此,政治也就面臨深刻的危機。
韋伯在發表《以政治為業》的次年(1920)去世,13年后(1933),在合法的民主程序下,韋伯的祖國產生了邪惡的希特勒及其納粹政權。假若韋伯在天有靈,不知他作何感慨?
韋伯的妻子曾經在親自撰寫的《馬克斯·韋伯傳》中以如下文字結束全書:
(1920年)6月14日,星期一,外面的世界永遠靜止不動了;只有一只鶇鳥在不停地唱著懷念之歌。時間停滯了。夜幕降臨之前,他完成了最后一次呼吸。他躺在那兒,一道雷鳴閃電從他頭頂上劃過。他成為舊日騎士的畫像。他的面龐顯得那么從容,典雅地與世長辭。他已經去往那遙不可及的地方。世界已經變了。[2]韋伯夫人這一記敘情真意切而意味雋永。猶如那只不停地唱著懷念之歌的鶇鳥一般,今天的韋伯仍然為我們所記念,所研究,盡管“世界已經變了”,但世界本身卻依然存在,并且我們也不得不繼續生活其間……
參考文獻:
[1]馬克斯·韋伯.學術與政治[M].馮克利,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
[2]瑪麗安妮·韋伯.馬克斯·韋伯傳[M].閻克文,王利平,姚中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858.
[3]彭聃齡.普通心理學[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集團,2004:205.
[4]沃爾夫岡·蒙森.馬克斯·韋伯與德國政治:1890—1920[M].閻克文,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340.
[5]彼得·拉斯曼韋伯政治著作選[M].閻克文,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9:243.
[6]馬克思·韋伯.論俄國革命[M].潘建雷,何雯雯,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0:
[7]福山.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M].臣高華,譯. 孟凡禮,校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8]馬克斯·韋伯.經濟與歷史 支配的類型[M].康樂,譯. 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9]蘇國勛.理性化及其限制——韋伯思想引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
(責任編輯:方英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