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明
《乞兒流浪記》講述一群底層勞動者混亂不堪的生活,小說從一場地震災難開始,一個長著尾巴的女嬰的出世具有象征意味,在小說后來的情節發展中,這個長尾巴的女嬰被命名為“鬈毛”,她無疑是苦難生活的全部聚集,其程度超過《霧都孤兒》中的奧列弗。她像個精靈或鬼魂一樣在故事中四處游蕩,使整部小說充滿了詭異怪誕之氣。她歷經磨難,經受無數的凌辱踐踏,她的存在無疑折射出生活最丑惡的那些面目和本質。來福并不是一個貫穿全書的人物,但他與鬈毛一度相依為命,使鬈毛的生活還透示出些許溫情。隨后是一批野蠻險惡、質樸粗鄙的家伙相繼登場:阿旦、趙和尚、王老屁、蔫耗子、黑杠頭、國香……這些人組成一個浩浩蕩蕩的流氓無產者隊伍,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一個十足的“弱勢群體”。生活下去是他們的第一要義,但絕對沒有悲壯感,只有本能。憑著本能活著,干點事情,就成為這些人的生活狀態。整部小說并沒有明確的貫穿始終的故事,它主要是由一系列隨時發生的事件與行動來推動發展。在本能支配下的生存行動主要以鋌而走險的方式推向極端,生活在極端貧困的邊緣就是生活在危險的邊界,當希望失去之后,就不再有仁慈發生的可能性。于是殘忍、仇恨、報復、兇殺、犯罪就成為生存活動的基本樣式。夏商令人驚愕的筆觸不再把他們寫成一群可憐蟲,而是一個個自以為是、無法無天、無所畏懼的亡命徒。他們是惡棍、兇漢、潑婦、地痞、無賴組成的敢死隊,雖然沒有視死如歸的英雄氣節,但有視生命如草芥的膽量。夏商對這些人心理性格的把握出奇的敏銳,個個性格鮮明,怪癖突出,他們動作魯莽無不顯得可笑,行為草率卻充滿了樂趣。反諷與黑色幽默流宕在敘事的各個環節,使整部小說的修辭性敘事具有了飽滿的張力。小說后半部分的篇幅描寫國香辦起了窯子,這使小說的敘事找到了一個停頓的場所,這個場所顯然不是一個最佳的選擇,其停頓也顯得有些呆板,夏商顯然是為了獲得一個寓言性的效果才做此選擇。這個窯子成為傳播病毒的一個超級場所,在這里,女人出賣肉體,男人施展兇惡,災難與禍害四處橫行。這些人最后都死于非命,只有鬈毛,經歷過致命的疾病,大難不死,脫去了那個尾骨,獲得新生,“如同一個來自風中的傳奇,一朵吊詭的蒲公英”。這是一段慘烈絕望的人生,像是一種寓言,也是一種諭示,最后透示出的希望,指向了茫茫人海的城市,這是鄉土中國的“弱勢群體”歷經所有的磨難唯一可以逃奔的去處。
《乞兒流浪記》就是這樣一部小說:用語言的華麗外衣去包裹丑陋的身體。夏商花費那么多的修辭,那么多比喻與形容、象征與隱喻,目的是強行把高濃度的文學性品質擠進弱勢群體,擠進中國本土原生態的生活。盡管用“丑陋”這樣的詞語來形容這部小說所表現的對象,有歧視底層勞動人民之嫌,但夏商這部小說確實是把底層的生活狀態推到丑陋的極端,“審丑意識”與對語言的千錘百煉這兩種絕對偏激的處世態度,在這部小說中相遇并結合得天衣無縫,這是令人驚奇的文學行動。“審丑”并非什么大逆不道的舉措,不過是很長時間以來已經銷聲匿跡的現代主義死灰復燃而已。早期的現代主義者如波德萊爾、艾略特就熱衷于描寫“死亡”“裹尸布”等東西,而批判現實主義筆下的流浪漢經常扮演主要角色,中國先鋒派小說家如余華前期的作品也熱衷于寫作丑陋病態與暴力混合的人類生活。書寫“丑惡”在很大程度上是先鋒派的行為,在把生活撕碎的場景中,看到生活最令人絕望的時刻,由此去展現人類生命存在的極限狀態。夏商這部小說顯然可以劃歸在先鋒派名下,他把已經斷裂的20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的先鋒派的語言實驗及其對存在絕對性的探究頑強地連接起來,這是對已死的一種文學傳統和記憶的喚醒,它的矯枉過正無不透示出末路英雄的倔強。
對“弱勢群體”的關注成為近年來中國社會日益高漲的新“主旋律”。這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唯一達成的集體共識,原本分裂的主導意識形態、知識分子話語、民眾訴求又一次重新黏合。在文學界,描寫底層勞苦大眾的作品也驟然增多,悲憫與同情慷慨地從筆端流出,流向人民大眾的心田。已經不用懷疑,一種“新人民性”正攜帶著新的審美倫理在當代文學中展現。在這一綱領下,中國終于有了名副其實的后社會主義時期的本土化文學。事實上,這一新事物的誕生,并不是作家們突然間大徹大悟,也不是“新左派”思潮深入人心,它依然是文學群體邊緣化的自然延伸。作家群體不再能以高大的歷史主體姿態反觀現實,或者以充沛的人道主義激情抒寫悲憫情懷,而是以更加單純的寫作者的立場,以更加單純的文學性視點看待普通民眾和弱勢群體,沒有把他們觀念化和意識形態化,在語詞接近人性和人的存在的時刻,去展現生活的文學性意味。這依然是在回到文學本身的路上,當代文學的 “新人民性”具有了審美倫理的內涵。中國文學的本土性,后社會主義時代的弱勢群體,可以享用文學語言的盛宴,它使現代主義或后現代主義的文學成就,可以不再有障礙地推廣到中國本土原生態的生活中去。在這一意義上,夏商的“語言妖嬈”無疑是一次果敢的亮相,一次公開的宣誓,它預示著中國當代文學突然開啟的一片妖嬈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