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強
詩美藝術的扭轉
項美靜是一位女史詩人,詩學甚深,詩作亦豐。她是浙江湖州人,較長時間居住臺北,在中外十數家媒體發表詩作,出版詩集《與文字談一場戀愛》等,受到中外華文詩壇的關注和贊賞。當下,中國新詩發展到她這兒,詩美藝術發生了一種扭轉,即更重視詩的敘事和描摹。
項美靜喜歡寫微型詩,近作《微詩一百○八首》,追求唐代寒山子等“天臺三圣”(三僧)詩的禪味,詩美藝術堪佳。以之為例,先做一些品讀,而后再評論。《溪》這樣寫:
馱著滄桑千回百轉/任垂柳與孔丘隔岸拔河/跳著恰恰,奔向天涯(2016年3月13日)
這首詩寫的是山澗小溪,卻能以小見大,見出天人合一、宇宙全息,全在于它的敘述和描摹。第一句,“滄桑”的形描,“千回百轉”的敘事,便有大氣魄,表現出歷史的行走。當然,外象是山溪奔流。第二句的描寫有了隱藏,此岸垂柳與彼岸山丘兩相拽拔,就有了力量。中國的歷史是“靈性”與“奴性”糾葛的歷史,我們的人民摒棄“奴性”,滋養“靈性”,便有了無限的創造力。這不啻與大自然的滋潤相關——山溪是靈性的,也與人事關聯。“孔丘”語意雙關,不啻山丘,還暗含一代先師孔子——他不只是積極入世的帶頭人,也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倡導者,“奴性”貽害我們幾千年(我想,詩人寫到“孔丘”之處,或許會恣意微笑一下)。第三句是對山溪的補充形容,敘述今天的歷史在蹦跳著發展。
溪(自然)和社會合一,也和歷史合一。從這首詩看,微詩、小詩,也是大詩,這是毫無疑義的。總體看,這首詩描寫自然,卻隱藏社會歷史,看出“靈性”與“奴性”的博弈,可以幫助我們“去喧囂”,而聽到廣遠的聲音。
詩人把《霜花》寫得很美,這也說明詩美在于敘述和描摹。
風將流年喚醒/舞一生清白/落遍地蒼茫
此詩也是人和自然全息。三句詩都是敘事和描摹。我這個八十歲的人,讀著讀著,覺得我就是一朵“霜花”,不啻形似,而且神似。這首詩我不想說白了,任由讀者去二度創作,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詩追求多義性,微詩更是。
《膜拜》這首詩,以敘事和描摹讓人警醒:
高高聳立的那尊菩薩/在香煙繚繞里/揉著快被熏瞎的眼
這里的“菩薩”是高高聳立的,人們的“膜拜”更是宇宙全息。
當下,供人膜拜的“菩薩”太“多義”了。比如權力與財富集團結盟,他們的權財,便成了人們膜拜的“活菩薩”。“香煙繚繞”的敘述和描摹很微妙,在這一切以財富為主的世界潮流里,權力可以變成財富,財富也可以變成權力,這就是“香煙繚繞”吧,它是一種罪惡污染,有權有財就可以稱王稱霸稱菩薩。相信,總有那么一天,高高聳立的“菩薩”,會被“香煙繚繞”的膜拜熏瞎眼。
《塵》這首詩美得到位:
我是紅塵中的一顆微粒/風起時,從容落定在草尖/收集每一滴晨露(2015年8月12日)
我讀出了詩的另一層含義,不是貶義是褒義。我就是一粒塵,社會底層的人,也像塵一樣生存。“風起時,從容落定在草尖”,這是美的敘事和描摹,塵,沒有什么地位,只能隨風揚棄,你看它落在草尖也很從容,毫無怨言,也沒什么責怪,反而成為美的天使——擔負起“收集每一滴晨露”的使命,我還看到了“塵”的晶瑩呢。
創作以人民為中心。只有熱愛人民的詩人,才會把底層人民寫得這樣美輪美奐。我為詩人自豪。
寫到這里,可以對詩發些議論了吧!詩,是一種雙重(兩層)結構,底層具象與高層抽象契合。底層具象乃物象或事象,需要詩的敘述和描摹,高層抽象是抽象意蘊,詩的思想必須深邃。如此,二者須得拉開距離,甚至是“遠距離”,如古人說的“象在此而意在彼”。項美靜的《微詩一百零○首》就是這樣,其具象的敘述和描摹,生動具體,豐富細膩,抽象意蘊乃象外之象,必須進入“宇宙全息”視野,才能領悟。宇宙全息,就是天人合一,如同老子說的那樣:“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彼此相“法”,就是全息。
且讀項詩人的《與云做伴》:
靈魂偷偷溜去玩耍/她說天空很自由/有一襲婚紗等著試妝
此詩的具象,是對“云在天空自由行走”的敘述和描摹,她甚至祈盼著“有一襲婚紗等著試妝”,這里的敘事和描寫在想象的層面,是很到位的。而它的抽象意蘊的距離就拉得非常的“遠”。抽象意蘊是詩人的“靈魂自由”。誠然,云的靈魂是自由的,這就很自然,具象與抽象二者不會別扭。
詩的敘事和描摹,能讓詩美起來。不少詩作,我認為只要給人美感就好。或許,詩的意義就在于美,抑或存于美感之中。比如《薔薇》:
踮起腳尖/攀上墻頭,露出/一張紅艷艷含笑的臉蛋
這是一位年輕的“美眉”嗎?給人十足的美感想象。人和自然全息,在想象中全息,全息就是一種美。
再比如《雪》:
在臘梅枝頭起舞/留白處/暗香盈袖
詩給人的感覺是純樸天然,有古意之美,使我們的內心悠然意遠。
我想,詩有這樣的美感也就夠了。
當感謝詩人項美靜,能寫出這樣的好詩,太美了。
詩人項美靜的詩創作,秉承了中國詩的優秀傳統。《詩經·關雎》《離騷》的敘事精神得到她的承繼。李白“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和杜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美學素質,在她的敘述和描摹里,得到弘揚和發展。這里要說的是,當下的詩創作有一個弊端(恕我冒昧),那就是詩的創作缺乏敘事,敘事詩基本不寫,更莫要說長篇敘事詩乃至詩體小說了。詩不敘事,摒棄物象和事象,據說是為了回避詩的直白和淺陋。而詩如果缺乏敘事,就缺少了細節描摹,詩的抒情和哲思,就沒有依托,就會出現另一種干巴現象。為了防止“直白”就干脆直抒胸臆,那么,直抒胸臆就不會“直白”嗎?大詩人郭沫若的《天狗》,可謂直接吶喊個性自由解放,卻仍然要有天狗吃月、吃日的敘述和描摹。
難道不是嗎?
要改變詩的現狀,就要重啟詩的敘事,我看到詩人項美靜就是這樣做的。重啟詩的敘事精神,是詩界一件有開創意義的大事。我想,品讀項美靜的詩,欣賞她的詩美藝術,其意義也就在這里。
項美靜的《六月》一詩,把我們的滿腔熱情激發出來了,詩的“六月”會到來:
薔薇將夏日燃成火球/午后烈日一口吞下太湖/又喝光洞庭的水
誠然,這也是詩的敘事精神的熱情。躲進“象牙塔”的貴族詩,十分可貴,可我更希冀詩的“大眾化”。詩要接近群眾,走向群眾,也要走入市場,就像口渴了要喝水一樣。我們的詩事業,要成為“薔薇”一樣的火球,吮吸敘事精神的甘露。當今,詩的發展需要喝“水”,乃至要引洞庭、太湖水來澆灌,來滋潤。詩已經干渴,怎么辦?敘述和描摹能起到“水”的作用。
中國詩應當像春天那樣站立起來,蓬勃生長!如項美靜的詩《立春》所寫:
撿幾聲鳥兒的鳴叫/雪融處/春,站了起來
想到詩的春天,就想到詩的廣場,中國新詩需要廣場吟誦。20世紀80年代,我所居住的城市,每個工廠都有“星期六賽詩會”,大街市的廣場,也踴躍著詩的朗誦集會,那多好!
放飛詩的翅膀!美靜的詩《放飛》寫道:
沒有一個人能掌握風箏的命運/沒有一只風箏/甘愿被人牽著走
風箏,是一個多義的象征。這里,詩,是依靠敘事和描摹營造的“風箏”,一只放飛的風箏,讓它自由地翱翔,讓詩的靈魂自由地翱翔!
如果沒有詩的敘事精神,詩就抵達不了想象的高度,也就沒法激發人的靈感。項美靜的詩創造,能激發人的靈感。我寫了這篇靈感之作,有感而發。
轉變詩創造的思維方式
項美靜新近的詩創造,在思維方式上有了一定轉變,由詩的“實觀”轉變為詩的“虛觀”。
詩創作思維方式的轉變,決定詩的發展和詩美藝術的提升。當今詩壇的詩創造和詩評論,給人的感覺是“老生常談”,落于“實”。乃至千人一面,看不見詩那種“出虛”的面孔,讓人有些失望。寫詩論詩,無論是“空對空”還是“地對空”,總讓人沒有目標感;而“實對實”又只能落于“實”,跳脫不出生活泥淖,沒法實現藝術升華。怎么辦?項美靜對我說:“只有轉變詩創作的思維方式了。”她能出此一步,我感到很高興。近讀項美靜的一些詩作,的確體悟到了前人說的“詩的神妙在于飛”。
詩美藝術如何才能“飛”?項美靜感覺到,詩的想象的展開并且進入靈覺,會有不同尋常的發現。她創作《烏鴉遺訓》,就是以詩的想象藝術推動黑與白的判斷:
這世上有誰敢說比我白//禿枝殘椏頹廢且憂傷/光天化日下赤裸著,一團黑//呱呱,烏鴉猛地咳了兩聲/在暗夜將我吞噬之前/先把預言隱藏于羽翼,連同真理
這個世界,黑與白的比較有時候隱藏著,肉眼看不見,必得以靈視見。詩的曲折內涵沒有說出來,需要讀者以自己的二度創作,將詩的內核剖析出來。或許,世人說的信仰危機以及重建對真理的信任,于此詩有所表達。我看,詩人在從事詩創作的時候,思維角度不同了,一定程度上啟動了靈覺。靈覺包括靈視、靈聽、靈觸、靈嗅、靈味,進入詩美藝術,那些肉眼不可見,肉耳不可聞,肉體不可觸,肉鼻不可嗅,肉舌不可味的五官感覺,可以得到“靈”的升華。《風在吹·與胡適同題詩》寫:
和夢有著相似的輕盈/輕盈的羽翼上躺著喝醉的云//琵琶上盤著的蝶欲飛又停/民國的胡琴嗚咽著唐宮的長恨//若不是雪在紛飛中幻化成精靈/你怎會一展翅//便凄美成傳(2016年2月15日)
此詩的境界和象現,全在想象層次上。與胡適早期的詩相比較,跳脫了詩的“實觀”而取“虛觀”。你感覺到“風在吹”了嗎?靈視見風的羽翼,非肉眼能見。靈觸撫摸到喝醉的云,非肉體觸覺得到。手彈琵琶以“蝶欲飛” 描摹,不也是靈觸?胡琴嗚咽著“長恨歌”,冰雪化作精靈,都在靈覺藝術——空靈美的境界上,讓人感覺到一種新的藝術之風在蛻變。于更高的層次上,尋求和把握中國新詩這樣一個“精靈”。
讀項美靜《誰知貓的心事》,讀出一種“靈趣”。詩能出靈趣,大美:
躲在書堆后/直盯盯瞧著。那只/正在,咬文嚼字的鼠(2016年12月11日)
或許,這“鼠”和這讀書人,二者全息。宇宙全息,天人合一。一種鍥而不舍的讀書精神,靈視可見,靈觸可感。
拉開距離,是中國詩“象此意彼”的傳統,抵達最高的藝術境界。《援手》也是如此,與優秀傳統對接:
愛在現實的見證下/化成一滴血/那朵十字架上盛開的花(2016年11月20日)
愛的赴湯蹈火不說出來,以愛與“十字架”的距離表現出來,而且是十字架上盛開的花。這樣,才能展現詩的距離美。平常人表達愛用玫瑰花相贈,如同古人“贈之以芍藥”,而以“十字架上盛開的花”作為比擬,不啻以心相許,甚至以血援手。讀之撼人心魂,藝術感覺上更給人神妙的“飛” 的靈動。
詩人項美靜轉換詩創造的思維方式尚才開始,已然有了一個好的開端。很快,她詩創造的靈美藝術就會臻于嫻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