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瑜君
一、元祐年間的政治氛圍及其趨勢
(一)元祐年間的政治走向
朋黨之爭歷代有之,宋代也不例外。宋代的黨爭萌芽于宋太宗時期,在宋仁宗景祐、慶歷年間,由慶歷新政而引發慶歷黨議,將黨爭推向高潮。至元祐年間,因宋神宗推行的熙豐變法不能挽救日趨嚴重的社會危機,而再次引發新的黨爭。哲宗九歲登基,由高太后垂簾聽政,大量起用以司馬光為首的“舊黨”成員。宋神宗在推行王安石變法之時,遭到慈圣、宣仁兩位太后的反對。高太后對新法持反對態度的,這也從側面表明了其執政期間的政治態度。元豐八年六月,“以呂公著、司馬光推薦的人選為基礎,高后大量提拔熙豐時期對新法持異議的官員,以組成一個新的官僚體系……占據了臺諫、吏、戶部長官等要職?!盵1]最高統治階層對人事的安排也表明他們為廢除新法做了充分的準備,但此舉明顯是加深了新舊黨人之間的矛盾。舊黨上臺的初期,便著手罷廢新法,同時還排斥“新黨”成員。因此,哲宗年幼是無法左右政局的,而高太后是一位常年深居后宮的女主,在此之前是不能干預政治的。她在垂簾聽政期間要受到趙宋王朝祖宗家法的制約,其從政的經驗和眼界是不如宰執大臣的,盡管掌握了最終的決策權,但在政事的處理上十分依賴宰執,需要征求他們的意見。因此,元祐年間的政治局面并不掌握在最高統治者的手中,而是由擔任重要職務的舊黨成員所左右,政治氛圍也由這些人所營造,保守傾向在朝堂上處于優勢地位。
(二)學術思想與元祐黨爭
蜀學在元祐年間盛極一時,范百祿也是蜀學的著名學者之一,治學方面以儒家思想為主。他提倡儒家尊親愛民的道德觀念,反對酷刑勞民的施政理念,并多次勸諫君主廣開言路。在元祐年間特殊的政治背景下,朔學、蜀學、洛學之間的學術爭鳴和學術活動也受到政治氛圍的影響。蜀學雖在當時各個學派的爭鳴中占據優勢地位,但也受到朝堂上朋黨相爭的影響。然而,北宋士大夫擁有的集文人、學士、官僚于一身的復雜性,致使蜀黨、蘇門、蜀學彼此之間產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系。蜀學雖是宋學中影響力較大的一個分支,但其思想對蜀黨成員意識形態的塑造產生了重要的影響,成為凝聚蜀黨成員的重要支柱。蜀黨從政治的角度看,是黨爭的產物。而蜀學從學術活動的角度看,是當時學派爭鳴的產物,但從政治的角度看,也是朋黨相爭的結果。蜀學的成員日益壯大,日后也逐漸成為黨爭中的一員。因此,我們可以這樣描述三者的關系:作為北宋黨爭的產物——蜀黨,蘇氏蜀學是其立黨思想,而蘇門則是日后蜀黨的主要組成力量。[2]
二、范百祿涉及黨爭的具體事例
(一)參與差役法的論爭
差役法自唐朝開始實行,宋承唐制,里正、戶長、散從官等差役由民戶輪充。至太平興國五年,制定差役法。宋神宗時期推行王安石變法,將差役法改為募役法(又稱免役法),由官府雇人服差役,不愿服差役的民戶則依據自身的貧富等級向官府交納一定數量的錢。從免役法的影響來看,其弊大于利。它的弊端主要有以下兩方面:一是免役法的政策超越了當時的現實,推行上面臨巨大的阻力;二是免役法與青苗法、市易法等一樣,具有明顯的斂財性質,加重了民眾的負擔。[3]元祐元年二月,司馬光提出恢復差役法,這與免役法在當時所造成的不良影響是有關的。此時,朝堂之上舊黨成員已占據重要職位,政治局面掌控在他們的手中,且舊黨內部尚未明顯的分化為洛、蜀、朔三黨。舊黨的黨魁是司馬光,他明確反對王安石變法。但在反對王安石變法方面,舊黨成員內部也有不同的意見。
始議復差役,中書舍人范百祿言于司馬光曰:“熙寧初,百祿為咸平縣,役法之行,罷開封府衙前數百人,而民甚悅。其后有司求羨余,務刻剝。為法之害。今第減出錢之數以寬民可也。”光不從?!俚撗盒谭?,固執不可。且謂:“鄉民被徭役,今日執事而受賕,明日罷役,復以賕遺人,既以重法繩之將見當黥衣赭充塞道路矣。”
免役法實施初期受到了百姓歡迎,但在執行的過程中,由于官吏的盤剝,弊端突顯。范百祿提出“減差錢之數以寬民力”作為解決的方法,表明他不同意完全廢除免役法。但司馬光并不采納他的意見,堅持廢除免役法。在免役的廢罷方面,范百祿與司馬光的意見不一致,二人甚至產生了爭執。元祐初年,新舊黨主要圍繞新法罷廢展開爭論,范百祿也參與其中,他雖是舊黨的成員,但他的政見是偏向支持免役法的,同時他也承認免役法在推行的過程中出現官吏盤剝百姓的弊端。這也符合當時“保守派中不少人或從新法的實際成效考慮,或從政府財政及國防、治安需要出發,不同意完全廢罷新法”[4]的傾向。因此,新法的“廢罷”過程相當漫長,既有來自新黨的攻擊,也有保守派內部政見的分化。
(二)封還李定詞頭事件
范百祿在擔任中書舍人期間,與蘇軾參與了3次封還詞頭的事件,其中一件涉及到新黨的成員李定。李定曾是政壇上一個比較敏感的政治人物,“在王安石被罷免之后的元豐年間,李定在朝中任御史中丞,對三舍法進行整頓。這之前的熙寧二年末,他已是王安石的門下,又明確表示支持新法,因而被王安石任用為《三司歲計》及《南郊式》的編纂官。”[5]宋代,中書舍人封還詞頭的發展與封駁司封駁職權的衰落相呼應,中書舍人以封還詞頭的形式逐漸取代了封駁司舊有的封駁職能。元祐年間的政治局面,使中書舍人的封駁職能成為黨爭中的一道工具。而高太后垂簾聽政之初,便設立看詳訴理所,其目的是為反對變法受到打擊的官吏昭雪平反。同時起用大量舊黨成員,如司馬光、呂公著等,而罷黜蔡確、章惇、呂惠卿等新黨成員。此時朝中的政治局面是偏向于舊黨,政治風向也被舊黨所掌控。元祐元年五月甲戌,蘇軾、范百祿上奏:
“李定備位待從,終不言母為誰氏,……落龍圖閣直學士,守本官,分司南京,許于揚州居住。臣等看詳李定所犯,……朝廷勘會得實,而使無母不孝之人,猶得以通議大夫分司南京,即是朝廷亦許如此等類得據高位,傷敗風教,為害不淺。兼勘會定乞侍養時,父年八十九歲,于禮自不當從政。……考之禮法,須合勒令追服。所有告命,臣等未敢撰詞。”[6]
根據規定,只有中書舍人之間意見統一的時候,才能確實保證封還詞頭職能的行使。其次,即使中書舍人意見一致,當舍人不肯草詞之時,即便于制不合,會招致非議,仍可以用熟狀行下,繞過舍人草詞的程序。[7]上述材料表明,蘇軾、范百祿二人的處理意見一致,不撰寫李定的詞頭。但之后的有關的材料僅見于“五月十八日,定初以通議大夫分司南京,揚州居住?!笨梢?,對李定的處置是繞過了舍人草詞的程序。但當時新舊黨之間激烈的斗爭并不會因此停止,蘇軾、范百祿認為定刑太輕,要求嚴厲責罰李定。元祐元年六月甲寅,左司諫王巖叟言“李定不持生母仇氏服,乞行竄殛。詔定責授朝請大夫、少府少監,分司南京,滁州居住?!痹谂f黨人士的攻擊之下,朝廷還是對李定的處理稍作修改,責授為朝請大夫、少府少監,將揚州改為滁州居住。從當時的政治形勢分析,舊黨主導政局占據優勢地位,李定等新黨成員已處于被舊黨攻擊的地步。李定是變法派的堅定支持者,而蘇軾、范百祿則是舊黨的成員,對李定詞頭的撰寫與否則是兩黨之間的一場較量。李定本人的行為又存在諸多不合禮制之處,這更有利于舊黨對其進行打擊。
熙寧年間,李定曾被御史臺陳薦揭發他不為生母服喪,此時正值新黨在宋神宗支持下推行新法,而有關此事的討論也只是導致李定未被授予御史一職,并沒有對李定做出更深層次的處罰。至元祐年間,舊黨上臺執政,仍抓住熙寧年間的事情對李定窮追猛打,從道德的角度繼續追責,并不是依據已經出臺的法律規定對其懲處。而且李定事件的疏漏之處是范百祿等人的奏章并未提到李定從政期間有何奸邪之事,他們不撰寫詞頭的原因是李定的行為有違孝道。由于元祐年間的政治氛圍是舊黨成員共同致力于打擊新黨,這一特殊的政治背景決定了對新黨成員的打擊是不斷尋找借口。因此,從法制層面看,對李定的處罰與規定不符,缺乏李定從政期間的不法之事。但從道德角度看,李定不贍養年邁的父親,則是大逆不道。從黨爭的大背景看,對李定的打擊和貶斥則是排斥新黨計劃中的一部分,采取何種政治手段并不是很重要,成功排斥新黨成員才是最終的目的。此時,范百祿是舊黨成員中打擊新黨的堅定支持者和執行者,同時也充當了黨爭中的一把利刃。
(三)范百祿引薦川人與黨爭
元祐元年九月,司馬光去世。這為隱藏己久的各派沖突提供了一個契機,朔、蜀、洛黨爭致使舊黨內部開始的瓦解。在對新黨成員的打擊力度上,舊黨內部產生了分歧。洛黨對此持反對態度,蜀黨二蘇則主張將新黨一網打盡。二蘇對新黨的態度,也使他們在哲宗親政后的政治命運伴隨著舊黨的失利發生了扭轉,蜀黨也逐漸走向衰落。元祐八年三月,范百祿上奏說:“臺官言蘇頌稽留賈易知蘇州詔旨,累起罷免。劾章所指雖不及臣,臣實何茍逃罪戾?已面奏,不敢入省供職?!狈栋俚撍f是實情,但從禁中所出的詔令是允許他繼續任職。該年的三月至九月期間,朝中的政治風向已開始向宋哲宗親政傾斜。九月,高太后去世,這也意味著舊黨喪失了堅定的支撐者,為新黨的重新上臺提供了機遇。蜀黨因其言事論理不執于一端,常被洛、朔黨攻擊,蜀黨的很多成員也隨之從中央調離。而監察御史黃慶基對范百祿的攻擊,則為范百祿的離職加上了致命的一擊。
監察御史黃慶基言:“宰臣蘇頌近以稽留制書、援引親黨、除授不當罷政。……今來蘇頌既罷,所有中書侍郎范百祿實預職事,豈可不任其責?……則其罪有二:一則朋比宰相,欺罔朝廷,不守典法,是不忠也;一則內懷險詐,恣頌所為,陰圖傾奪,是不正也。”侍御史楊畏言:“竊惟稽滯制書雖出于蘇頌之意,而中書侍郎范百祿既同職事,實亦瘝官。”監察御史來之邵言:“中書侍郎范百祿既同職事,無所建明,亦不能逃連坐之責?!盵8]
范百祿受到攻擊均來自臺諫官,而此時的臺諫已朝著病態的方向發展。他們對范百祿的攻擊也有合理之處,蘇頌稽留文書之事,范百祿作為中書侍郎是不能脫去干系的,但黃慶基對他所定的二罪則過于偏激。楊畏在黨爭之中,其態度搖擺不定,偏向于朝堂中占優勢的一方。來之邵善于揣測時局,并無專一的政治態度。因此,他們對范百祿的攻擊缺乏真憑實據,僅靠言辭予以攻擊。
臺諫官又以范百祿多次引薦川人參與政事或擔任要職為由繼續彈劾?!鞍窗俚撟詧陶詠?,援引呂陶為起居舍人,……皆川人也?!运螢葜P州,扈充知利州,亦皆川人也?!笔紫葏翁論纹鹁由崛伺c范百祿并無直接的關系。通過查閱史料,對呂陶所擔任的官職進行了簡單的梳理。元祐四年六月,蘇轍推薦呂陶擔任諫官。八月,賈易上奏彈劾蘇轍、蘇軾和呂陶等人結為朋黨。元祐六年,呂陶改任為右司郎中,元祐七年(1092年),又任起居舍人。在梳理史料過程中發現,呂陶由諫官至擔任起居舍人的過程中,未見到范百祿推薦的史料,而且由諫官改任起居舍人與之前賈易的彈劾有關,與范百祿是沒有關系的。因此,不能證明呂陶擔任起居舍人是范百祿所引薦。御史雖可風聞言事,但此事明顯缺乏有力的證據。有關宋炤的資料更是缺乏,扈充也僅在其他文獻中見到于元祐六年舉升清要,并未提到是何人薦舉。因此,僅就呂陶來看,黃慶基所言不實,不足以證明范百祿在從政期間大肆引薦川人。
黃慶基甚至羅列了范百祿的五宗罪,這其中多是借川人勢盛之名打擊范百祿,而且彈劾的對象被擴大到蜀黨。“近論奏中書侍郎范百祿朋比欺罔,很愎自任,援引黨與,……前日陛下罷黜劉摯、王巖叟、朱光庭……而后洛黨稍衰。然而洛黨雖衰,川黨復盛矣。百祿之親戚朋游,皆在權要,……今因罪狀明白,早賜罷黜?!秉S慶基彈劾范百祿是以其援引朋黨之名,以及專擅權力之罪彈劾,并沒有實實在在的證據去證明范百祿的這些罪行,同時還言明洛黨衰落之后,蜀黨趁勢壯大。黃慶基的奏章中還提及范百祿的親戚朋友多人擔任顯要職務,這也都是由于范百祿的引薦,但事實并非如此。這些并不屬實的事件,成為了黃慶基彈劾范百祿的資本。
黃慶基因馮如晦的案件再次上奏彈劾范百祿,但該案件并不屬實?!榜T如晦為戶部郎中,坐前任夔州路轉運使日按發公事不當,御史臺究治未結絕間,百祿以其同鄉,遽除館職,差知梓州。……違朝廷之法,徇鄉里之私,其罪三也。”[9]《蘇轍集》記載,“監察御史董敦逸上言‘近為川人太盛及‘差遣不公等,因言馮如晦緣翟庠推勘公事,枉陷徒配杖刑人數不少,系圣旨下御史臺取勘,更不候事了,便除如晦館職,知梓州?!瘪T如晦被授予館職并不是因為范百祿和他是同鄉,而是案件未了結之前,圣旨下至御史臺所致。御史中丞李之純及侍御史楊畏、監察御史來之邵亦言:“二人誣陷忠良,朝廷容貸……得意任私,敢肆狂誣。”這二人是指董敦逸和黃慶基,他們多次所言不實,已是常態。因此,黃慶基對范百祿的構陷也是查無實證。從上述材料中,我們也可看到當時蜀黨勢力過大易招來各方的攻擊,政治局面也隨之受到影響。范百祿因受蘇頌案件的牽連而被臺諫官彈劾,從職責上來看,他確有失職之罪,但以援引朋黨為名的彈劾是不屬實的。
此時朝中的政治局勢是蜀黨被各方所攻擊,蜀黨成員也不斷從中央被調出,舊黨內部嚴重分化,新黨積極準備上臺執政。因此,以朋黨之名作為彈劾的罪狀也逐漸成為黨爭中的常態,即便沒有朋黨,也不能避免自身被構陷為朋黨的罪名。而范百祿被貶,也是其步入黨爭中的必然結果,他最終以同省罷為資政殿學士、知河中,徙河陽、河南。
元祐黨爭是北宋政壇上一個關鍵的轉折點,它承接了來自熙豐黨爭的消極影響,并對當時的政局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元祐元年,高太后垂簾聽政,對政務的處理十分依賴于當政的宰執。而她對司馬光等舊黨成員的重用,使得朝中的政治局勢朝著有利于舊黨的方向轉變。但在廢罷新法的問題上,舊黨成員內部意見不一,也在對是否過度打擊新黨成員上產生了矛盾。范百祿與司馬光就差役法的廢罷問題上產生了分歧,但在打擊新黨成員方面較為積極。司馬光去世后,舊黨內部的問題就暴露出來,蜀、洛、朔黨之間的矛盾不斷激化,新黨趁勢發展,政治局勢也逐漸發生轉變,最終蜀黨被排擠,范百祿也不可避免的淪為被攻擊的對象。臺諫的惡性發展,更加速了他個人的政治生涯的終結。
注釋:
[1]張云箏:《論宣仁圣烈高太后》,華北水利水電學院學報,2010年06期,第85頁。
[2]李真真:《蜀黨的立黨及成員》,《西華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05期,第39頁。
[3]方寶璋:《再論宋代免役法的利弊》,閩江學院新華都商學院,2012年05期,第66頁。
[4]陳振:《宋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46頁。
[5](日)近藤一成:《宋元史學的基本問題》,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51頁。
[6](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67,元祐元年二月是日,第9178頁。
[7]宋靖:《唐宋中書舍人研究》,東北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8年,第87頁。
[8](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482,元祐八年三月乙酉,第11466頁。
[9](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482,元祐八年三月乙酉,第1146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