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珊珊[桂林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 廣西 桂林 541004]
曹禺的《雷雨》是中國現代話劇的成熟之作,作品在一天的舞臺時間內展開了周魯兩家八人之間三十年的恩怨糾葛,體現出豐富的主題意蘊。錢理群先生曾評述《雷雨》的主題,他認為《雷雨》中“幾乎每一個人都陷入一種‘情熱’——欲望與追求之中”,《雷雨》中的人物都處在一種“情熱”的氛圍中,他們被壓抑著喘不過氣來,在精神狀態上呈現出一種寂寞的意味,從而形成了具有豐富內涵的寂寞者形象系列。
蘩漪是一個感情匱乏、被極度壓抑的形象,她受到了周家兩代人的欺騙。十八年前周樸園出于“體面”娶了蘩漪,周樸園與蘩漪相差二十歲,兩人的年齡隔閡較大,他沒有給予蘩漪溫情的愛。作為一個讀過書,有個性、有思想,對愛情有著美好希望的女人,婚姻生活讓蘩漪非常失望,她被當作金絲鳥一樣養著,雖養尊處優卻無所事事,在沉悶的周公館里蘩漪荒度了自己最美麗的年華,像一朵美麗的花在枯井中寂寞地綻放。蘩漪在周萍、周沖面前,被周樸園當作家庭教育的范本,周樸園在踐踏她自尊的基礎上建立自己的家庭權威,成為“體面”家庭的犧牲品。同時蘩漪還看到周氏家族“做出許多可怕的事情”,看透了周家的偽善本質,她越來越厭惡周家,但是她又沒有或無法脫離周家,于是在這個煉獄般的環境中她變成了一個“像死了的”、石頭一樣僵化的人。
本來對感情心灰意冷的蘩漪在周家是要“安安靜靜等死”的,但是三年前從鄉下回來的周萍又“勾引”了蘩漪被壓抑的情愛,這個即將枯死的靈魂在畸形的情感中又慢慢活過來。出于對周樸園的報復,也出于她的情感需要,她不顧一切地愛上了繼子周萍,但是周萍還是拋棄了她。她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所有的關注點都在周萍身上,忘卻了自己的身份。她不在乎禮法廉恥,甚至最后為了抓住周萍,她將自己的自尊放到了最低,“我現在求你,你先不要走……即使你要走,你帶我也離開這兒。甚至于你要把四鳳接來——一塊兒住,我都可以,只要,只要你不離開我”。蘩漪的性格中有著一種蠻勁,在她蒼白沉靜的外表下充滿了痛苦和幽怨,對于冷酷的丈夫和無情的情人,她變成了乖戾陰鷙的人,她對感情的乞求發展成歇斯底里的威脅報復,這讓本就想逃離她的周萍更加厭惡,蘩漪在渴望挽留中卻將自己越推越遠。蘩漪以強悍的反抗進行著困獸式的抗爭,但是她是孤立無援的,她醒悟到在這場情感中只剩她自己,與周萍的感情再也不可能了,她在絕望中徹底失控至瘋狂,采取了尖銳極端的行動,與周家一起玉石俱焚。
蘩漪的寂寞是作品中最顯而易見的,她的寂寞在于婚姻理想和現實相背離的失落,在于偽善的周氏家庭與蘩漪真性情之間的沖突,在于情感被再次喚起卻又被拋棄的傷痛,以及她爭取、把握情感的主動與情感對象懦弱頹唐之間的憤恨。當她的寂寞無所寄托時,她只能選擇最激進的手段進行報復,沒想到開啟了背后更大的秘密,從而在客觀上造成了最后悲劇的總爆發。
周樸園是《雷雨》中所有悲劇的總制造者,周家的專制獨裁者,是周家“透不過氣來”的壓抑的總根源。周樸園如同自己這座“發了霉”的周宅一樣,讓人感到“陰森森”的可怕,但是在周樸園身上,也有著寂寞的意味。作品中寫到周樸園常常“念經吃素”,“除了會客,念念經,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話也不說”,這一方面是出于他偽善的“體面”行為裝點的需要,另一方面也確實透視出他在家庭日常下精神空虛的狀態。
周樸園的寂寞來自于他要求建立圓滿家庭,與家庭實際不圓滿之間的失衡。周樸園是自私的,他希望他的家庭能如他所愿是“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他要求家庭成員都無條件臣服于他的意志之下,按照他的規則成為他所需要的樣子,因此他會選擇淘汰掉影響建立圓滿家庭的因素。他不顧及家庭成員的情感,把他們都揉捏成自己想要的樣子,他揉捏了所有人,到最后只剩下他自己一個人。他舍棄了侍萍,臣服于“最滿意”的家庭利益之下;他對全家都不甚滿意,他認為蘩漪任性,精神異樣,不服管教,是最不好的家庭榜樣,長期強迫著她“吃藥”,難怪蘩漪一語雙關地說:“這些年喝這種苦藥,我大概是喝夠了。”他對兩個兒子也過甚嚴厲,覺得周萍過于柔弱,能力欠缺,覺得周沖過于理想,幼稚氣太重。周樸園和情人、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是冷淡的,他對情人狠心拋棄;夫妻之間幾乎沒有交流,蘩漪甚至對要搬家的家庭大事居然一無所知;親子關系隔閡疏遠,孩子都懼怕他。這是他建立所謂圓滿家庭的必然結果,他也必須為此付出代價。但周樸園畢竟是個真實的人,他也有著情感上的需求,他真實的情感需要被自己的所作所為阻斷,他對侍萍念念難忘,卻也只能活在落寞的懷念中,他渴望與孩子們親近一下,卻遭到孩子的冷淡拒絕,因此周樸園在家里也會感覺到“更深的空洞”。
周萍是《雷雨》中最缺乏親情慰藉的形象,他與父母在親情上是孤立的,從而呈現出寂寞的意味。蘩漪雖陰鷙,但她對兒子周沖無論如何還有母親的關愛,魯侍萍對四鳳和魯大海就更加母愛溢滿,而周萍在親情上是最匱乏的。因此,一是出于自身的欲望,一是出于對于母愛的心理補償,周萍“勾引”了繼母蘩漪,這是兩個寂寞者在寂寞狀態下的依偎取暖,互取所需。
周萍感性且懂得感情,他“有道德觀念”“有情愛”,他需要感情,但是他在情感荒蕪時“昏迷似的”進行了一段畸形的感情。這段感情并沒有他想象中那樣美好,時常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心理壓力,直到遇到四鳳后他才明白,蘩漪的過分憂郁、如父親式的說教讓他產生了厭惡,于是他又在情感彷徨中寄情于四鳳,想通過愛四鳳來拯救自己。但是即便是抓住了四鳳,他仍舊充滿了畏懼:他害怕父親,本來在嚴厲的父親面前,作為兒子的他從來就只有點頭應允的份,但他卻在父親想要的秩序“最圓滿”的家里做出了最不圓滿的事情,他更加無法直視父親,對父親充滿了愧疚,更多的是畏懼,畏懼畸戀曝光后難以預計的后果;他害怕蘩漪,他在感情上抽身而去之后,蘩漪的不依不饒、步步緊逼讓他恐慌,他害怕瘋狂的蘩漪將事情發展到失控的狀態。周萍背負著巨大的心理壓力而難以釋放,常常喝酒麻痹自己,連弟弟周沖都看出了他“很寂寞的樣子”。他精神上慌亂不安,充滿自責,他頹唐消沉。他對自我又產生了強烈的厭棄,他“恨他自己”,“我恨我為什么要活著”,本身就空虛的他變得更加懦弱無能。周萍的寂寞在于內心無處釋懷的郁悶,這些郁悶他不敢說也不能說,巨大的心理壓力也使他永遠都在逃避。
《雷雨》中存在著某種不可知的神秘的力量,它是除周、魯兩家八個人物之外的第九個角色,它就是“雷雨”,即冥冥之中操控命運的某種力量。魯侍萍是離這個角色最近的人,她感受到了命運的力量卻無能為力,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和兒女被命運的悲劇無情吞沒。
雷雨中的關系錯綜復雜,而魯侍萍處于核心信息的中心,她是首先知曉這背后真相的第一人,她發現四鳳和自己一樣又走上了主仆相戀的道路,發現周家就是三十年前拋棄自己的周家,她看到親兄弟廝打在一起,還發現自己的女兒和兒子居然是戀人,而且兩人已經有了孩子。面對命運她也不是沒有爭取過,本想遠遠躲開周家,但是三十年后又回到了這里,她一再叮囑四鳳不許去大戶人家當丫頭,怕重蹈自己的覆轍,但四鳳偏偏到了周家,更可怕的是女兒和兒子之間居然發生了血緣亂倫。命運對侍萍是殘忍的,在命運的力量面前,侍萍一個人苦苦守著秘密,一直在焦慮擔憂,她盡其所能希望扭轉改變,但到頭來依舊逃離不了宿命。侍萍的寂寞是一個女人面對命運時的無奈,是一個母親看到兒女被卷入命運旋渦時的無能為力,她害怕命運卻也只能自己一人默默承受,她孤立一人對抗命運,是一個與命運抗衡的焦慮的寂寞者。
《雷雨》是一出經典的悲劇,本文從寂寞的角度解讀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形象,發現他們在戲劇悲劇之下,都蘊藏著個人化的悲劇。蘩漪的陰鷙、周樸園的自私、周萍的畏懼、侍萍的焦慮,每個形象的性格和悲劇中都呈現出不同的“寂寞”意味,使人物形象更具有真實性和立體性,體現出《雷雨》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深厚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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