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蘇軾對屈原的繼承與發(fā)展

⊙陳熊文［湖南大學文學院， 長沙 410082］

屈原的作品、人格品質(zhì)及悲涼的經(jīng)歷與結(jié)局，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同樣，屈原對著名詞人蘇軾也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蘇軾對屈原及其作品有多方面的繼承和發(fā)展。

一

王國維說：“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皆所謂一代之文學。”[1]屈原的作品正是一代文學的代表，尤其是《離騷》，其價值和影響巨大。蘇軾是一個集大成的文學家，他的創(chuàng)作也和屈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浪漫主義是楚辭典型的藝術手法，它豐富了中國文學藝術的內(nèi)容。屈原的作品奇特瑰麗，富有浪漫色彩，想象豐富。蘇軾的創(chuàng)作也是這樣，他的作品也有類似的特點和風格。沈德潛說:“蘇子瞻胸有洪爐……其筆之超曠，等于天馬脫羈，飛仙游戲，窮極變幻。”[2]蘇軾的作品能有此變幻飛仙的特征，與他對前人經(jīng)典的學習與領悟密不可分，自然也離不開他對楚騷的學習和琢磨。蘇軾繼承和發(fā)展了屈原的浪漫主義，他的《上清詞》很明顯受到了《九歌》的影響，《上清詞》是一首迎神祭神之詩，詩中描寫了神君之態(tài)，寫到了神君來去的場面。神君來時，“從千騎兮駕飛龍”（《上清詞》）[3]，場面極為盛大；神君離去時，景象頗為壯觀，“君之去兮天門開，款閶闔兮朝玉臺。群仙迎兮塞云漢，儼前導兮紛后陪”（《上清詞》）[4]，蘇軾作品對神君的描寫，與屈原的作品尤其是《九歌》一脈相承，頗為相似，二者都想象和描繪了無數(shù)的神靈神獸，富有奇異浪漫的味道。

蘇軾有多篇騷體作品，采用了傳統(tǒng)的騷體句式，運用“兮”字句，顯然受到了屈原創(chuàng)作的影響。上段論及的《上清詞》就是騷體句式，除此之外，蘇軾還有多篇類似的作品，例如，《太白山迎送神詞》《清溪詞》《傷春詞》《黃泥坂詞》以及《屈原廟賦》《服胡麻賦》等等。

清溪詞

大江南兮九華西，泛秋浦兮亂清溪。

水渺渺兮山無蹊，路重復兮居者迷。

爛青紅兮粲高低，松十里兮稻千畦。

山無人兮云朝，藹蒙蒙兮凄凄。

嘯林谷兮號水泥，走鼯兮下鳧。

忽孤壘兮隱重堤，杳冥茫兮聞犬雞。

郁萬瓦兮烏云齊，浮軒楹兮飛。

雁南歸兮寒蜩嘶，弄秋水兮挹玻璃。

朝市合兮雜耄倪，扶簞瓢兮佩鋤犁。

鳥獸散兮相扶攜，隱驚云兮騖長霓。

望翠微兮古招提，掛木杪兮翔云梯。

若有人兮悵幽棲，石為門兮云為閨。

塊虛堂兮法喜妻，呼猿狙兮子鹿。

我欲往兮奉杖黎，獨長嘯兮謝阮嵇？[5]

蘇軾的《清溪詞》呈現(xiàn)出楚辭風格，全篇采用了六字句的句式，加上語詞“兮”字，結(jié)構(gòu)即“×××兮×××”，與《楚辭》的很多句式一樣，尤其是和《九歌·山鬼》的句式幾乎一模一樣。

蘇軾的詩文作品有很多處引用或者化用了《楚辭》的原文語句。如下：

余幼好此奇服兮，襲前人之詭幻。（《黃泥坂詞》）[6]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涉江》）[7]

獨依古寺種秋菊,要伴騷人餐落英。(《次韻僧潛見贈》)[8]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離騷》）[9]

朝發(fā)軫兮帝庭，夕弭節(jié)兮山宮。（《上清詞》）[10]

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玄圃。（《離騷》）[11]

夕弭節(jié)兮北渚。（《湘君》）[12]

從這些例證可以看出，蘇軾直接引用或者化用了屈原作品中的原句，恰當而簡潔，而且增添了詩詞的底蘊和意味，也顯示了作者的文學修養(yǎng)和博學多識。除了上述所列舉的例證之外，蘇軾的詩詞還有很多處這樣的情況，在此就不一一列舉了。

綜上所述，蘇軾繼承和發(fā)展了屈原的藝術成就，正如他自己所說：“詩筆《離騷》亦時用。”[13]這主要表現(xiàn)為對浪漫主義的學習和發(fā)揮、對騷體句的運用，以及引用或者化用屈原作品的語句。

二

蘇軾在文學藝術上，深受屈原的影響，在創(chuàng)作精神上也離不開對屈原及楚辭的繼承和評論。屈原說：“惜誦以致愍兮,發(fā)憤以抒情。”[14]“發(fā)憤以抒情”正是屈原的創(chuàng)作精神和理念，這種精神和理念在很多地方都能體現(xiàn)出來，例如：

懷朕情而不發(fā)兮,余焉能忍與此終古。（《離騷》）[15]

固煩言不可結(jié)而詒兮,愿陳志而無路。（《惜誦》）[16]

道思作頌，聊以自救兮。憂心不遂,斯言誰告兮。（《抽思》）[17]

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達。（《思美人》）[18]

屈原的創(chuàng)作精神和態(tài)度是不自覺的，而蘇軾繼承和發(fā)展了這一精神，并且將其發(fā)展成為有意識的實踐。蘇軾在文風上提倡現(xiàn)實主義，他贊同并繼承屈原的“發(fā)憤以抒情”，也是他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理論的具體表現(xiàn)之一。盡管屈原的創(chuàng)作具有浪漫色彩，但這些都源自詩人內(nèi)心真實的情感，文采與情質(zhì)相符，是與蘇軾提倡現(xiàn)實主義的文風相一致的。蘇軾把文學創(chuàng)作作為生命情感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

蘇軾在《思堂記》中說：“言發(fā)于心而沖于口，吐之則逆人,茹之則逆予。以為寧逆人也，故卒吐之。”[19]蘇軾認為言語既然宣之于口，必然要有價值，要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和情感。他在《讀孟郊詩》中說：“詩從肺腑出，出輒愁肺腑。”[20]這是他對孟郊詩歌的評價，從側(cè)面也可以反映蘇軾對詩歌評判的標準，即發(fā)自內(nèi)心的思想情感，真實而動人。“余性不謹言語，與人無親疏，輒輸寫肺腑。有所不盡如茹物不下……”（《密州通判廳題名記》）[21]這些文字與《思堂記》所表達的意思一樣，都是說自己所言所寫都發(fā)自肺腑之感，并且自己的創(chuàng)作要將所有的情感都抒發(fā)出來。這與屈原的“發(fā)憤以抒情”是相通的。

蘇軾一方面繼承并發(fā)展了屈原的“發(fā)憤以抒情”的創(chuàng)作精神，另一方面他高度贊賞楚辭作品。“《大雅》初微缺，流風困暴豪。張為詞客賦，變作楚臣騷。輾轉(zhuǎn)更崩壞，紛綸閱俊髦。”（《次韻張安道讀杜詩》）[22]“《大雅》是《詩經(jīng)》的一個主要組成部分。它的內(nèi)容主要可分為兩類，但不管是哪一類都與當時的政治密不可分,都是“有為而作”的。蘇軾強調(diào)屈騷是《大雅》之變,因為屈騷乃是為政治而發(fā)的,也是一種真情的宣泄。[23]蘇軾在《答謝民師推官書》中說：“屈原作《離騷經(jīng)》，蓋風雅之再變者，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可以其似賦而謂之雕蟲乎？”[24]可見蘇軾非常肯定屈原的作品，認為它可比日月，是《國風》和《大雅》的流變，這已是相當高的評價。蘇軾不贊成揚雄的雕蟲篆刻之說，他認為揚雄的論斷是不合理的。

所以，蘇軾繼承了屈原的“發(fā)憤以抒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精神，他將楚辭作品置于很高的地位，與《風》《雅》相論。

三

蘇軾不僅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精神上受到了屈原的影響，而且在人格品質(zhì)上也受到了屈原的感染，他極為贊嘆和認可屈原的品格。

屈原一向高潔，不與世俗同流合污，是令人敬佩的君子。《離騷》言：“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25]“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26]屈原品德高尚，才華橫溢，修身養(yǎng)性，愛香草美人，即便是犧牲性命也不愿隨波逐流，所以他最后自投汨羅。就像王逸所說：“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閔其志焉。”[27]后世文人無一不稱贊屈原的人格和品質(zhì)，蘇軾也一樣，他對屈原的情感最集中地表現(xiàn)在《屈原塔》和《屈原廟賦》中：

屈原塔

楚人悲屈原，千載意未歇。精魂飄何處，父老空哽咽。

至今滄江上，投飯救饑渴。遺風成競渡，哀叫楚山裂。

屈原古壯士，就死意甚烈。世俗安得知，眷眷不忍決。

南賓舊屬楚，山上有遺塔。應是奉佛人，恐子就淪滅。

此事雖無憑，此意固已切。古人誰不死，何必較考折。

名聲實無窮，富貴亦暫熱。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節(jié)。[28]

《屈原塔》這首詩是嘉四年（公元1059年）蘇軾路經(jīng)忠州時所作，屈原塔是后人追思屈原而立的碑塔。詩中寫到古人悲屈原，從未停歇和間斷。為紀念屈原，五月五日已形成傷悼屈原的各種風俗，可見屈原的影響之大。這首詩沒有正面極力地贊揚屈原，但是從字里行間，以及他對當?shù)氐磕钋牧曀缀蛨雒娴拿鑼懀荏w味到他對屈原人格的嘆賞和敬佩。“屈原古壯士，就死意甚烈”“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節(jié)”這幾句詩直接贊揚了屈原不求富貴、不與世俗妥協(xié)、毅然赴死的高尚節(jié)操。

還有一篇《屈原廟賦》，也抒發(fā)了蘇軾對屈原的肯定及哀悼之情。《屈原廟賦》也創(chuàng)作于嘉四年，蘇軾路過屈原廟，感觸頗深。此作開篇就說：“伊昔放逐兮，渡江濤而南遷。去家千里兮，生無所歸而死無以為墳。悲夫！人固有一死兮，處死之為難。徘徊江上欲去而未決兮，俯千仞之驚湍。”（《屈原廟賦》）[29]講述了屈原被放逐南遷，內(nèi)心孤獨悲憤，無奈徘徊，欲去未決，內(nèi)心無限的糾結(jié)與掙扎，蘇軾很好地刻畫了屈原的心理，這無疑來源于蘇軾對屈原深刻的理解和同情。“去家千里兮，生無所歸而死無以為墳”，屈原活著的時候，流放他鄉(xiāng)，遠離故國，連死后也沒有歸處，悲涼至極，實在令人哀傷。

“吾豈不能高舉而遠游兮，又豈不能退默而深居？獨嗷嗷其怨慕兮，恐君臣之愈疏”（《屈原廟賦》）[30]，蘇軾理解屈原，知曉他不是不能高舉遠游，退默隱居，不是不能選擇逃避和茍活，只是他放不下對楚國的愛和牽掛，放不下對楚君的忠，“茍宗國之顛覆兮，吾亦獨何愛于久生”（《屈原廟賦》）[31]，所以他最終寧可自沉汨羅。從蘇軾對屈原的描述中，可以看出他對屈原人格的認可和景仰，對屈原遭遇的無限感傷，也可以看出蘇軾具有濃濃的愛國之情。蘇軾還有一首詩《竹枝歌并引》中也包含了對屈原命運的哀傷之情，“屈原已死今千載，滿船哀唱似當年”[32]。

從蘇軾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對屈原人格的敬佩和贊賞，同時他也受到了屈原人格精神的影響，他如屈原，有著高尚的情操和高潔的品格，一身正氣。蘇轍在《東坡先生墓志銘》中說：“臨事必以正，不能俯仰隨俗”[33]，蘇軾的一生正是如此。蘇轍也認為其兄就像伯夷叔齊一樣，求仁得仁。蘇軾還如屈原一樣，對君王甚為忠誠。

題楊次公春蘭

春蘭如美人，不采羞自獻。時聞風露香，蓬艾深不見。

丹青寫真色，欲補離騷傳。對之如靈均，冠佩不敢燕。[34]

題楊次公蕙

蕙本蘭之族，依然臭味同。曾為水仙佩，相識楚詞中。

幻色雖非實，真香亦竟空。發(fā)何起微馥，鼻觀已先通。[35]

蕙、蘭是屈原筆下最常見的香草，也體現(xiàn)了蘇軾對屈原香草品格的欣賞和發(fā)揚。

因此，蘇軾非常肯定屈原的人格精神，贊揚他的高潔，不同流合污，也為他的遭遇而感傷同情。蘇軾與屈原一樣，有著不羈的性格，不愿從俗，始終堅持自己的操守，屈原寧可選擇死，也不妥協(xié)，蘇軾寧可被貶黜，也不愿退縮，二人的品質(zhì)是相似的。屈原愛香草美人，蘇軾也曾多次在詩詞中提及香草，以表示自己的潔身自好，可見蘇軾對屈原人格精神的接受。

當然，蘇軾除了與屈原的高潔人格有相似點以外，也有很大變化和不同。蘇軾理解屈原最終毅然赴死的抉擇，但是他沒有這樣做，他選擇的是樂觀豁達、獨善其身的處世態(tài)度。最初蘇軾也是滿懷抱負，擁有雄心壯志，但是在仕途政治上的多次失意，讓他逐漸轉(zhuǎn)變了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蘇軾被貶黃州是他人生重要的轉(zhuǎn)折點，在極端失意的時候，他選擇了佛老思想，焚香默坐，修身養(yǎng)性，《前赤壁賦》《后赤壁賦》《浣溪沙·山下蘭芽短浸溪》等作品都體現(xiàn)了蘇軾的超然曠達，這既是他的人生態(tài)度，也是他的智慧。這些不同于屈原的人生態(tài)度。

蘇軾繼承和發(fā)展了屈原的藝術風格，他的文學作品富有浪漫氣息，詩文中多“兮”字句，化用楚騷的語句，有深厚的文化意蘊。蘇軾繼承了屈原“發(fā)憤以抒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其詩詞歌賦都是肺腑之言。蘇軾欣賞屈原的高潔人格，悲嘆他的不幸，自身也發(fā)展了這種高潔的志向，一身浩然正氣。讓人慶幸的是，蘇軾一方面與屈原一樣，有著孤傲高潔的情操，不隨波逐流；另一方面，蘇軾愛好佛老思想，樂觀豁達，所以他即使被貶流放，也能積極地生活，泰然處之，所以沒有像屈原那樣投身汨羅江。

[1]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岳麓書社1998年版，第1頁。

[2]葉燮、沈德潛：《原詩·說詩語》，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12頁。

[3][4][5][6][8][10][13][20][22][28][32][34][35]〔宋〕蘇軾撰，〔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645頁，第2645頁，第2644頁，第2643頁，第879頁，第2645頁，第 2304頁，第 796頁，第 265頁,第 22-23頁,第25 頁,第 1694 頁,第 1695 頁。

[7][9][11][12][14][15][16][17][18][25][26][27]洪興 祖 ：《楚 辭 補 注》，中 華 書局1983年版，第128頁，第 12頁,第26頁,第 63頁，第65 頁,第 35 頁,第 124 頁,第 141 頁,第 146 頁,第 4-5 頁,第16頁,第3頁。

[19][21][29][30][31]〔宋〕蘇軾撰：《蘇軾文集》，中華書局 1986 年版，第363頁，第376頁,第2頁，第363頁，第363頁。

[23]〔韓國〕樸永煥：《蘇軾的楚辭觀及其詞賦創(chuàng)作》，《中國典籍與文化》1999年第1期，第29頁。

[24]李壯鷹：《中國古代文論選注》，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13頁。

[33]龍榆生：《東坡樂府箋》，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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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龍榆生.東坡樂府箋[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6.

[2]蘇軾撰，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2.

[3]洪興祖.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4]蘇軾，蘇軾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6.

[5]脫脫等撰.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97.

[6]王國維.宋元戲曲史[M].長沙：岳麓書社，1998.

[7]蘇軾著，鄒同慶，王宗堂校注.蘇軾編年詞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2.

[8]李壯鷹.中國古代文論選注[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9]葉燮，沈德潛.原詩·說詩 語[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

[10]樸永煥.蘇軾的楚辭觀及其詞賦創(chuàng)作[J].中國典籍與文化，19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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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何新文，丁靜.雖不適中，要以為賢——論蘇軾對屈原的接受[J].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