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萌
摘 要:危害航空安全犯罪是一類對社會穩定發展、航空事業發展以及公民人身、財產安全存在極大威脅的犯罪。2018年4月16日,在長沙飛往北京的航班CA1350上,發生一名男性旅客挾持乘務員事件,機組按處置程序備降鄭州新鄭機場。這則國航安全備降新鄭機場的新聞在社會上引起了廣泛關注。在民用航空業的全球化發展趨勢下,如何保障航空安全日益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之一。從1978年起,我國先后加入了旨在制止相關航空犯罪的《東京條約》、《海牙條約》和《蒙特利爾公約》等一系列公約,當前我國現行刑法關于航空安全犯罪的罪名主要有劫持航空器罪、暴力危及飛行安全罪、重大飛行事故罪、破壞交通工具罪、破壞交通設施罪等。這些罪名的設立為打擊危害航空安全犯罪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但在與公約銜接和司法實踐中仍存在一些問題。本文旨在立足于維護國家總體安全觀的背景下下對該類犯罪中的一些學理爭議性問題進行探討,以期能夠加強對危害航空安全行為的法律規制。
關鍵詞:國際航空安保公約;航空犯罪;風險刑法;刑法謙抑性
一、打擊危害航空安全行為的國際公約及其主要內容
20世紀60年代以來,一系列關于處置非法干擾航空安全行為的國際安保公約相繼訂立,在國際民航組織的不懈努力下,這些公約得到了世界越來越多國家的認可。主要包括《東京公約》即《關于在航空器內的犯罪和其他某些行為的公約》;《海牙公約》即《關于制止非法劫持航空器的公約》;《蒙特利爾公約》即《制止危害民用航空安全的非法行為公約》,以及隨后的1988年《蒙特利爾公約補充議定書》和1991年3月1日的《關于在可塑炸藥中添加識別劑以便探測的公約》。上述5部公約在打擊危害航空安全犯罪,維護航空安全隨著社會的飛速發展,國際航空安全受到了新型犯罪手段的威脅和侵害,為了彌補現有航空公約體系的不足,在對《海牙公約》和《蒙特利爾公約》個別條文修訂的基礎上形成了《北京公約》和《北京議定書》。
(1)《東京公約》
由于締結公約前劫機事件只發生在局部,所以最初《東京公約》并不是針對劫機犯罪來進行規定的,其主要目的是明確機長的責任、航空器內發生犯罪的刑事管轄權等問題?!稏|京公約》規定的危害行為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某種危害航空安全的行為被規定在各國法律中,按照其本國法律應當受到刑法處罰的;另一類是即使在一國根據其本國法律不被認定為犯罪,但行為人只要實施了對航空器安全和秩序造成或可能造成危害的行為,就適用公約。公約首次對“非法劫持航空器”的行為進行了詳細界定,即必須以暴力的方式干擾、非法控制或劫持正在飛行中的航空器,前述行為的預備行為也應當受到規制和懲罰。但是《東京公約》并未將該行為納入刑法的調整范圍。
(2)《海牙公約》
在《東京公約》出臺后,由于當時社會的政治矛盾而導致了多起劫持航空器案件的發生,對航空安全、航空器內的人員安全、財產等造成了巨大的威脅和損失。因此,為了解決面臨的日趨增多的劫機事件,彌補《東京公約》并未將“劫持航空器”的行為定性為犯罪的漏洞,符合當時國際環境的《海牙公約》應運而生。該公約在第一條將劫持航空器定為國際罪行,并對劫持航空器犯罪的行為方式進行了具體描述:“凡在飛行中的航空器內的任何人,用暴力或用暴力威脅,或用任何其他恐嚇方式,非法劫持或控制該航空器,或企圖從事任何這種行為,或是從事或企圖從事這種行為的人的同犯,即是犯有罪行。”
(3)《蒙特利爾公約》及《蒙特利爾議定書》
由于《海牙公約》僅僅將劫持航空器的行為規定為犯罪,隨著危害航空安全的犯罪手段多樣化,已有的公約無法有效應對航空犯罪的新形勢?!睹商乩麪柟s》及《蒙特利爾議定書》的通過,對有效打擊航空犯罪又增加了一層制度保護。該公約及其議定書擴大了公約適用的空間范圍,將航空器、機場以及機場設備一并納入,在時間上,也將之前的“飛行中”修訂為“使用中”。
(4)《北京公約》及《北京議定書》
《北京公約》及其議訂書是在對《蒙特利爾公約》和《海牙公約》修訂的基礎上產生的。其修訂目的亦是為了應對新出現的對航空安全的危害行為從而彌補原有國際航空保安公約存在的不足,此次完善,對維護國際民用航空秩序和安全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該公約及其議定書將法人增加為航空犯罪的主體,引入了共犯的概念,將“使用民用航空器非法運輸危險物質的犯罪行為”納入公約范圍等。
目前,上述公約已經建立起相對完備的國際航空安全保護法律體系。
二、我國刑法與國際公約銜接存在的問題及引發的爭議
國際條約大多是通過“轉化”的方式在國內適用的,即締約國通過國內立法的方式將公約規定的內容呈現出來。因此,一方面,國內立法應當遵循危害國際航空罪的原則,積極承擔國際義務,履行國際責任;另一方面,國際條約對國內法的制定是不干預的。由于各個國家對條約在其本國內的轉化實踐不盡相同,因此,各國各地區關于危害航空犯罪的法律規范也存在著差別。
與其他國家制定專門懲治危害航空安全犯罪不同的是,我國沒有制定專門懲治航空領域犯罪、保障航空安全的法律規范,而是采取刑事立法的模式實現了與前述一系列國際航空安保公約的接軌,即通過刑事立法來建構相關規制航空犯罪的規范體系。當前我國刑法關于危害航空犯罪的直接相關規定有:刑法第121條規定的“劫持航空器罪”,第123條規定的“暴力危及飛行安全罪”;第130條規定的“重大飛行事故罪”;第116條“破壞交通工具罪”;第117條“破壞交通設施罪”。
我國雖然設定了相關危害航空安全類犯罪的罪名,履行了相關的國際義務,為維護航空安全奠定了一定的制度基礎,但是目前我國刑法在與國際公約在相關銜接上仍存在一些問題。首先,我國現行刑法并未完全涵蓋《國際航空安保公約》中界定的罪名,這就導致了二者之間“真空”地帶的產生,使得我國不能有效懲治航空領域方面的相關犯罪。其次,在現有規定的相關犯罪行為的罪名定義上,我國現行刑法與公約的規定尚不是完全一致。一般來說,罪名是對罪狀的簡明概括,其體現了某一類犯罪行為的最為本質特征,結合刑法分則的具體內容,對犯罪行為所觸發法律法規實際具體狀態的規定和描述,從而進行推理、分析、歸納的最終結果。罪名不同,實則是對其要求的犯罪行為所應具備的特征是不同的。以“劫持航空器”的行為為例,公約中所規定的“空中劫持罪”對狀態的要求是“飛行中”,而我國刑法規定的“劫持航空器罪”只是規定了“以暴力、脅迫或者其他方法”的行為方式,對狀態并未作出明確規定,這就導致了在司法實踐中處理的棘手。在這種狀況下,如果一中國籍犯罪嫌疑人在國際公約的其他締約國劫持了停在機場的飛機,中國應以何種罪名要求引渡?如果以國內刑法規定的罪名要求引渡,由于罪名不一,被請求引渡國很容易就可以依不符合“雙重歸罪原則”予以拒絕,而如果以國際公約規定的罪名請求引渡,又無國內法依據,對罪犯的懲處將處于尷尬的境地。
基于我國現行刑法與國際公約之間存在的銜接矛盾,我國刑法學界在該類犯罪的研究方面也存在諸多爭議。如,鑒于我國《刑法》當前對危害航空安全類犯罪規定的不足,是否應當增加危害國際民用航空機場安全罪等犯罪;此外,以暴力危及飛行安全罪為例,該罪是我國1997年刑法新增的罪名之一,但是其對公約規定的非法干擾行為轉化的并不充分,有學者建議應當將《蒙特利爾公約》中規定的五種行為方式全部納入,并且從時空上擴大該罪的范圍,將“飛行中”延伸為“使用中”。但有些學者對該觀點持否定態度;其次,對于本罪的行為構造,有學者主張本罪應當是一種準抽象危險犯,即雖然要求暴力行為達到危及飛行安全的程度,但對該種危險的緊迫、現實化實現不是必須的,有學者認為,我國傳統刑法概念體系中對抽象危險犯并不重視,主張本罪應當是具體危險犯,即要求行為必須造成使航空器發生傾覆、墜落的現實、緊迫的具體危險。
筆者認為,上述問題的爭議焦點其實是法益保護的前置化與入罪化門檻的降低與刑法謙抑性之間的關系問題在我國航空刑法領域的反映,即在航空刑法領域,引入抽象危險犯或準抽象危險犯,從而對航空安全進行前置化保護和航空刑法相關罪名的增設是否與刑法謙抑性相違背的問題。
三、關于航空刑法領域爭議問題的學理分析
鑒于上述問題的提出,筆者認為當前形勢下,對航空安全類犯罪進行相關罪名的增設以及抽象危險犯或準抽象危險犯的引入與刑法謙抑性的要求并不相悖。理由如下:
(1)風險社會背景下風險防范的要求
科技的發展在給人類帶來福音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一些損害,烏爾里?!へ惪擞纱颂岢隽酥摹帮L險社會”觀點并衍生出風險社會理論。所謂風險理論,從狹義上來理解是指對所謂風險犯予以規制的刑法,也有學者稱之為“象征刑法”、“功能刑法”。一般來說,風險刑法規制的對象是風險犯,目的在于控制風險。“風險刑法”將風險犯作為規制對象的目的主要不在于直接保護法益,而在于控制有可能對法益造成損害的風險。在風險刑法理論下,由于傳統刑法在當前社會背景下存在結果本位的偏頗性、歸責原則的狹隘性、法典萬能的片面性等困境,刑法介入早期化作為風險刑法的一種標簽性主張就因此具有正當性。當前,航空運輸業在科技的助力下抓住了良好的發展機遇,但是潛在的威脅也日益增加,航空犯罪伴隨社會行進而未曾停歇性地演化與動態發展,非法干擾航空安全的行為一旦發生,不僅會導致航空器無法正常運行,甚至可能造成機毀人亡等惡性事件,因此,依賴刑罰被動性地處罰已經無法從根本上解決這一現實問題,防范航空風險,加強航空安全已成為航空領域永恒的主題。而基于反向性視角,突破傳統性方式賦予刑罰一定的主動性就成為思維的必然結果,例如在《刑法修正案(九)》就增加了不少抽象危險犯,如將校車、客車超載超速、違法運輸危險化學品等行為納入了危險駕駛罪的處罰范圍;同樣地,航空領域刑罰處置的前置化也應當進入視野之中,通過將危險控制原則引入航空刑法,刑法手段的提前介入,以此來對航空飛行安全以及人類生命、健康財產安全等法益進行更嚴密有效的保護,從而彌補傳統刑法在責任追究上的障礙和漏洞,及時處理航空領域風險犯罪問題。
(2)刑法謙抑性的理論探討
作為刑法現代化重要底蘊的刑法謙抑性,社會發展的需要是其發展的基礎,刑法學界關于刑法謙抑的一些基本原理和理念界定主要是來源于日本學者的著作,如日本學者宮本英修在《刑法學綱要》中將謙抑一詞運用于刑法領域,引發了刑法謙抑的討論;西原春夫曾談到,“刑法是高懸頭頂的達摩克斯之劍,是國家在運用道德、民事規范、行政規范都無法使社會秩序恢復到正常的范圍之內,不得不使用的一種“惡”,因此刑法是社會的最后一道防線?!逼揭褒堃魂P于刑法謙抑內涵和本質的界定一直以來被學者們所引用,他指出刑法謙抑主義有三個方面的含義,即刑法的補充性,不完整性,寬容性。
而在我國最早的刑法謙抑性的提出者是甘雨沛、何鵬,他們認為“謙抑就意味著縮減”。張明楷教授主張,刑法所具有的謙抑性,其實指的就是,刑法在實際的運用過程中,應當依據一定的規則,來對處罰范圍和處罰程度進行嚴格的控制,也就是說,所有的通過運用其他法律就能夠得到有效控制的行為,并且能夠對合法權益進行充分保護時,就不要把它規定成犯罪。梁根林教授主張,所謂的刑法謙抑性,指的就是應當將刑法當做社會抗制違法行為的最終防線;黎宏教授認為:“刑法的謙抑性是指,在使用民事救濟或者行政制裁等其他手段能夠解決問題的時候,就應當使用其他制裁手段。只有在具有不得不使用刑罰進行處罰的法益侵害或者威脅的時候,才可以將該行為作為犯罪。在謙抑思想之下,刑法具有補充性、不完全性、寬容性的特征”。
筆者認為,根據上述學者們的看法總結來看,刑法的謙抑性是將刑法有效的控制在一定范圍之內,并作為最后一道防線來對其他規制手段進行補充。同樣,對于刑罰的限制應當在于處罰范圍的限制,而不是要求對于刑罰的減少或是不處罰。
(3)風險刑法與刑法謙抑性并不抵觸
很多觀點在提到風險刑法背景下對法益進行前置化保護,或者說增加罪名就人為是一種人為地擴大犯罪圈,違背刑法謙抑性的行為。還有學者提出謙抑性的內容概括來說就是“非犯罪化”、“非刑罰化”、“輕刑化”,他們認為刑法應當進行縮減,不要輕易發動刑法,即便在需要采用刑罰手段的時候也應當輕刑化。在這里,必須要指出的是,我們對于刑法謙抑性的解讀,應當在一定的彈性和理性范圍之內,不能根據一些罪名的增加或者說法定刑的提升來判定其必然導致違背刑法謙抑性原則,謙抑性對于立法行為是主張“合理選擇真正需要處罰的行為”的要求,立法上進行一定程度的犯罪化未必會違背刑法謙抑性,因此,我們必須走出刑法的謙抑性就是意味著刑法的規范范圍必須是縮小的誤區,既不能摒棄刑法的謙抑主義原則,但也不能排除刑法規范的運用,只有這樣我們才能促進當今社會刑事法治的進步。德國著名學者羅克辛曾認為,從刑法教義學的角度看,過于重視客觀的、自然科學意義上的結果以及因果關系的傳統刑法觀,將處罰局限于不法特征明確的實害犯,對不作為犯、未遂犯、抽象危險犯盡量不予處罰的立法方案,是一個 "失敗的方案"。隨著科學技術的進步,中國高速的社會轉型決定了現代社會里存在的價值朝多元化方向發展,人們的價值取向、行為方式也逐漸發生變化,行為的潛在危險以及危險個體通過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侵害行為造成損害的風險也在增加,由此出現新的利益以及保護呼吁使得社會原有的對行動的控制能力降低,因而社會比以前更加依賴刑罰,所以新時代的刑事立法應當對此作出回應,回歸到航空安全領域亦是同樣的法理。
余論
筆者認為,若要回應對刑法謙抑性和風險刑法下法益前置化保護二者之間關系的誤讀,就需要立法者在制定法律時投入更多的智慧,對過去的立法以及收到的不同聲音進行反思和總結,將活性化的立法行為與刑法謙抑性科學地結合起來。對此,回歸到航空刑法領域,本文有如下建議:首先,從宏觀上來看,關于航空安全的刑事立法要與社會發展和民眾安全需求相適應,法律作為不斷變化發展的實踐理性,應當在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指引下進行“輕輕重重”的結構安排;其次,刑法的謙抑性要求航空刑事立法必須杜絕情緒化的干擾,刑事法律的嚴厲性要求刑事立法必須基于充分的法理依據,追求刑事立法的合理性;再次,在修改《刑法典》時要善于做好“加減法”,因為法律的制定都是時代的產物,與具體的社會狀況息息相關,我們應該認真審視現行的法典,將已經不符合時代要求的少數犯罪予以合理地刪除,對社會當前所需的處罰予以適當地增加,從而保證刑法典的合理處罰范圍;并且,在其后為新罪設置法定刑時,要防止刑罰的一味趨于重刑化的設置,力求做到刑事立法的罪刑均衡。最后,我們都知道,刑法謙抑性的本質還是在于刑法在法律體系中的補充性,所以要實現刑法的謙抑性,最重要的還是使刑法回歸到應有的法律地位??v觀我國實踐經驗,之所以刑法的法益保護作用地位升高,是由于我國民事、行政法律制度的不健全所導致,因此,必須要充分發揮其他部門法律制度的規范效能和社會防線的作用,完善民事、行政等法律制裁措施,使刑法回歸在法律體系中應當的位置,做好補充性的本職工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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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中南財經政法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