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師的秘密

文清麗

納博科夫說好作家當是一位優秀的魔法師，我深以為然。上大學時，老師說要寫出好作品，須讀懂經典。當時年輕，暗覺此話可笑，只要識字，誰看不懂書。后來，有位作家老師說，好作家當是一位優秀的外科醫生，須把經典細細拆解，明晰一幢漂亮的大房子是如何蓋起來的。我聽得也似是而非。后來，隨著創作年頭越來越久，方明白這是當作家的至理名言。

好作家一定是位高明的魔法師，他創造出一個個虛無的人物，拉至你面前，讓你如見其人，如聞其聲，確信他們就生活在我們之中。我們為黛玉傷懷，為寶釵嘆息，為張生開懷，為鶯鶯賴簡發出會心的微笑。

那么這些人物是怎么從文字走進讀者內心的？我以《紅樓夢》為例，來看看大師曹雪芹是如何在紙上運籌帷幄、調兵遣將的。

人物的出場與離開

人常說投資要放長線釣大魚，這放在作家身上最為恰當。賈寶玉的愛情是怎么產生的？作者為此不厭其煩地從賈雨村一個不相關的人身上起筆。這個窮秀才靠鄉宦甄士隱資助當了官，因貪贓枉法被彈劾后，給一個女學生當老師。而這個女學生就是賈寶玉姑姑的女兒林黛玉。母親去世，年紀又小，外祖母就把她接到自己家中養育，這樣寶玉、黛玉得以相見。同吃同住，日久生情。若讓兩人長大順利結婚，就不是經典小說的做法了。是小說就要生事，這個事怎么生？只有從外面借人，曹雪芹借到了寶玉姨媽的女兒薛寶釵。如果薛寶釵是走親戚，那么就不可能深陷這個三角戀之中，必要長住。按薛家皇商的地位，不可能因經濟拮據投奔賈府。大師設置薛寶釵哥哥打死了人，為了避禍，帶著媽媽、妹妹到京城來投靠姨媽。為什么是哥哥？媽媽帶來也可以呀。因為三百年前，沒了父親，長兄便如父；且這個哥哥又是一個圓形人物，既可憎又可憐，會為后文增彩；他還是穿針引線之人，戲份相當重要，換不得。

要打敗才貌雙全的林黛玉，就要有一個跟她旗鼓相當的對手，薛寶釵品端貌美，比黛玉處事周全。兩個佳人實力相當，才易出彩。而脾性完全兩樣，才會生出旖旎文字。有黛玉葬花，必有寶釵撲蝶；有瀟湘妃子魁奪菊花詩，必有薛衡蕪諷和螃蟹詠。她們似對方的另一面，曹雪芹設計這對人物關系，絕了。林黛玉和薛寶釵因為是外來者，是親戚，她們眼中的賈府必定是新鮮的，又會引出更多親戚和社會關系，這樣小說的外延從賈府擴大到京外，從家庭牽涉到朝廷。如此，黛玉與賈雨村，賈雨村與恩人甄士隱，甄士隱的女兒香菱，香菱與薛寶釵的哥哥薛蟠，薛蟠與柳湘蓮，柳湘蓮與尤三姐……一個個動人的細節浮出水面，也如糖葫蘆似的密實地穿在一起，編織起世界名著《紅樓夢》。

好作家不是世俗人，用時才想起求人。他一定是位高明的魔法師，早早放了長線。我們看，香菱學詩，作者偏不從她始。如果讓薛蟠主動說香菱你到大觀園去跟姐妹們學寫詩吧，顯然這對一個已婚的小妾不合適，大家都知道那時大家族禮法是不容許的。由此，作者才把寡婦李紈調進了大觀園，給弟弟妹妹當管理者了。所以，香菱要進大觀園，只有讓薛蟠離家。急事緩寫，作者一點兒不急，他先設計了薛蟠生日時遇上柳湘蓮，暗生情愫。接著賴大家請客，柳湘蓮串了一出戲，薛蟠瞬間意亂情迷，死纏硬求，被柳一頓飽打。柳湘蓮打了人，理當大書特書他跑到了哪里，是不是被薛家抓住送了官。大作家顯然不按常規出牌，卻寫被打者薛蟠要離開家，去做生意。怪，也不怪，因為香菱要進大觀園。她本來出身書香門第，吟詩作畫很平常，卻從小被拐子賣了，命運從此困頓。作者憐愛她，為此以如此的方式順利地進入世外桃源大觀園，跟著黛玉學詩就水到渠成了。作者千里伏線，讓香菱學詩，體現對她不幸命運的同情是一筆，體現她愛美好學又一筆，還有一筆更重要的就是側面又體現了黛玉的才學好師。好小說的細節，絕不僅只為一個情節設計的，它以一當十，可能還更多。

細節的反常與留白

《紅樓夢》我讀了不下二十遍，年輕時讀的是愛情，眼睛跟著寶玉黛玉走，現在卻迷上了次要人物。司棋是個三等人物，戲不多，卻由于作家多渠道的信息傳遞，為讀者提供了大量的解碼與發現余地。她映照小丫頭蓮花兒不怕壓、襯托鴛鴦的寬厚善良，充當了榮府兩大權力中心斗爭的犧牲品，可謂牽前搖后，一支筆作千百支用，不僅大大提高了作品濃度，也以最經濟的筆墨表現豐富了人際關系，使人物由此獲得更大的活力。

興兒是個四等角色，賈璉的心腹之一，卻在全書形象體系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他用精彩的語言，一口氣講了一千五百字左右的話，介紹了九個人物，個個被他說得活靈活現。

除了注意小人物，主要人物的反常行為也值得我們閱讀時注意。比如，第三十六回，夏天午后，一向注意言行的大家閨秀寶釵忽然獨自來到怡紅院。不久，寶玉的貼身丫頭襲人有事出去了。她一個未嫁的大戶小姐，卻坐在只穿著銀紅紗衫子、四仰八叉睡著了的男子旁邊，給他做貼身穿的肚兜。此時，芭蕉樹下睡著的仙鶴，床上橫三豎四躺著的丫頭，夏日午后寶釵身上的某種欲望，借著手里繡的裹兜暗暗透露了出來。

而這一幕偏偏讓喜歡寶玉的林黛玉在窗外看到，想取笑，讓寶釵難堪。如此，寶釵如何在眾人面前維護自己的臉面？作者卻巧妙地讓旁邊的史湘云把林黛玉拉走了，因史湘云想著寶釵平常對她好。

如打分，已經八九十分了，作家還不滿足，又來了一筆，讓寶玉說夢話，表達自己對林黛玉的堅貞愛情，讓寶釵心痛到極點，作者卻只用寶釵“不覺怔了”，若寫寶釵具體言行，或者黛玉聽到，又不是大手筆了，點到為止，真是妙不可言。作者還不過癮，又讓襲人告訴寶釵，黛玉、湘云來過。大家想想，這對平時克己的寶釵來說，自己的魯莽行為被人看到，她咋辦？作家仍不寫寶釵的反應，留下空白讓讀者去想。

看看，一個細節，透露了寶玉、黛玉、寶釵、湘云、襲人等人的內心幽微，一石三鳥，怎可窮盡？

王熙鳳生日時無意發現丈夫與鮑二家的鬼混，無處發泄，打了平兒。平兒被李紈拉到大觀園去安慰，寫到此，也就罷了。曹雪芹不會讓自己的筆停到常規處，而讓寶玉叫平兒到他的怡紅院襲人處，又是替王熙鳳和她丈夫賈璉賠情，又讓她把衣服脫下來，換上襲人的，幫著熨衣服，晾手帕。這些倒也罷了，最出入意料的不是襲人給平兒理妝，是賈寶玉。作者寫得很細：宣窯瓷盒里的十根玉簪花棒，是紫茉莉花粉。白玉盒子里裝的是上好的胭脂擰出的汁配了花露蒸的。這是由賈寶玉嘴里說出的，他還教平兒如何擦粉、抹唇、打腮紅，把平兒打扮得鮮艷異常、甜香滿頰。他還不滿意，又將盆內開的一支并蒂秋蕙用竹剪擷下來，與她別在鬢上。

讀到這里，我曾想，把平兒換成香菱如何？她們身份差不多，都有一個不堪的丈夫，都漂亮嫵媚，都可讓寶玉撫慰她們受傷的心。后來看到作者安排香菱寫詩、金桂折磨香菱等，戲份足夠多；于是想只有平兒最為合適。因全書除了塑造她平易近人、處事周全，對其整體形象塑造還不夠圓。只有平兒，才能放手寫寶玉如何待女性的體貼之心，才能寫出平兒在王熙鳳、賈璉打壓下心中的委屈，也才能寫出襲人在賈府身份的尊貴，看看她精細的化妝品即知。果然，我的心思作者早有了，他后來又寫寶玉憐惜香菱一節，跟平兒差不多，香菱斗草，弄臟了裙子，寶玉讓她穿了襲人的石榴裙，設身處地地為她排憂解難。齡官在地上寫字，同在雨中的寶玉提醒她躲雨。借這個女孩擔罪，幫那個求情，確司護花使者之職。那么，寶玉一直就這么憐香惜玉嗎？柳湘蓮向寶玉打聽尤三姐人品，寶玉左一個絕色、右一個尤物，柳湘蓮聽后當即決定退婚。尤三姐之死，我謂寶玉脫不了干系。好小說的人物，不是一成不變的，它是流動的，是變化的。比如小說后半部分，林黛玉變得寬厚，禮待下人等，可謂都是妙筆。

王熙鳳生日，寶玉早早跑到外面去私祭一個人，誰？作者不言。回來后發現玉釧偷偷流淚，也不說原因。等讀者忘記此事后，又輕輕補明，今天是因自己的挑逗被母親責罵自殺的金釧的生日。一向賢明得體的寡婦李紈為什么有一天跟平兒拉拉扯扯，動手動腳，還哭著說，你珠大哥在世時，我也有兩個左臂右膀？不細心讀書，這幾百字的描述可能一掃就過，然而理想的讀者，必當在這短短的描述中，去思索作者的言外之意。所以納博科夫在他著名的長篇小說《洛麗塔》中，僅一百五十字，寫了一個無關緊要的理發師講述他死去兒子的事，卻用時兩個月。

作品的煙火氣與畫面感

小說真正的美學是通過對生活的描寫完成的，它非常具體，要讓讀者從視覺、聽覺、嗅覺、觸覺里感受到美，就須貼著人物、貼著生活，寫出人物的體溫、氣息，當然還有他或她置身其中的塵世煙火。

寶玉頑皮、淘氣，讓奶奶哭，讓媽媽發愁，讓爸爸打。可也有親情迸發時。妹妹探春病了，他讓人送去荔枝，作者專門強調那個纏絲白瑪瑙碟子，裝荔枝好看。園里桂花盛開，本來要自己留著插花的，卻拿出一對聯珠瓶，親自灌水插好，叫人送一瓶給奶奶賈母，一瓶給媽媽王夫人。賈母喜得見人就說到底是寶玉孝順我，連一枝花也都想得到。別人還只抱怨我疼他。送到王夫人那兒，王夫人正和幾個二奶奶姨太太在一起找衣服，一看到花兒，衣服也不看了，只管看花。這事直接寫，太瑣碎，由丫鬟秋紋與晴雯說賈母和王夫人給她賞東西時提到，被晴雯說她沒見過世面。既顯隨意，又無意中給我們展現了寶玉孝順的一面，側面也寫出了晴雯的心高氣傲。

吃喝拉撤，我們總謂登不上大雅之堂，可好小說不是寫什么，而是怎么寫，才能寫出生活的肌理，把人物的言行落到實處。五十四回寶玉小解一段，寫得細密而生動。晚上，吃過宴，寶玉走過山背后去小解，麝月、秋紋站住背過臉，讓他蹲下再解內衣，怕風吹了肚子。被遠處走來的兩個媳婦看到問是誰，麝月怕嚇著了寶玉，讓她們小聲說話。原來這兩人是來給留在家里的襲人送果品菜饌。寶玉一行人來至花亭后廊上，看到兩個小丫頭，一個捧著小沐盆，一個搭著手巾，又拿著漚子小壺在那里久等。漚子是過去上層社會女性用的香蜜，即現在的擦手油。至于壺，當像鼻煙壺的那種小瓶子。她們當然已得到信，等著來伺候寶玉了。秋紋先伸手向盆內試了試，說水冰。小丫頭說自己倒的是滾水，天太冷了。這時有個老婆子一手端著茶杯，一手提著一壺滾水走過來。小丫頭讓給自己盆里倒些熱水，那婆子說此水是賈母泡茶用的，不給。秋紋一開口，那婆子馬上認出是寶玉屋里的秋紋，解釋自己眼花沒認出來，忙端壺倒水。寶玉洗完手，那小丫頭從瓶子里倒出擦手油，給他抹了。家常得好似就是我們尋常的生活，和尋常的你我，可為什么我那么愛看？因為作者通過這個小事，寫活了形形色色的人。窮小子賈蕓為找工作，認寶玉為干爹、求賈璉，均無果后，又去找舅舅借錢給王熙鳳送禮。舅舅舅媽無情冷漠的嘴臉、借錢給他的倪二的俠義、拿到禮物后王熙鳳的機心，行文纖毫分明，一絲不亂。

作者一開場，就言功名利祿一切都是空的，隨后卻不厭其煩地細述茄子的做法、冷香丸的配方、宴席的座次、盤子點心的花紋等，我想作者大概想告訴讀者人生重要的不是結局，而是點點滴滴的過往。

確如老師言，細細讀，不放過每一個字，讀懂了書，方知經典之妙。讀書吧，做個理想的讀者，你就離優秀的作家不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