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上星期天,是母親的生日。午間,我和往常一樣,躲在書房里,要么上網瀏覽,要么看書,要么寫作。午后,親人們陸續來到:母親,妹妹和妹夫,弟弟和弟媳。我仍舊和往常一樣,走出來,打招呼,稍作問候,說些閑話,然后,把接待任務交給太太,又回到電腦前。我似乎從來都是這樣,并非和血緣最近的人們談不來,也不是闊人猛人要我趕寫旨在治國平天下的宏文,連不給稿費的本市報館也沒向我約稿,我本該和大家坐在客廳談天而不去,只是出于不愛群聚的習慣。
我即便獨處,也有一壞脾性,家里不靜就無法寫作,好在,可以干別的,比如此刻,我在敲鍵盤,回復電子郵件。書房的門打開,客廳的談笑聲一波波地傳來。親人們在討論、爭辯,主題是弟弟該不該回國買房子,在哪里買,花多少錢,多少個居室和陽臺,洗手間是坐式還是蹲式。“如今還看到有的新樓裝修,馬桶和淋浴間不分開,每次洗澡,都把馬桶板澆濕了。洗完澡連穿褲子的干地方也沒有,活見鬼!”誰在義憤填膺地指斥。笑聲,爭執,喝茶吃點心的聲響,窗外不時塞進日落大道上消防車和救傷車的鳴叫。
我兀自微笑,踏實地、從容地、幸福地打字。回電子郵件不比正經的寫作,盡可心猿意馬。這時刻,忽然想到,我的自在是有鋪墊的,那就是親人和平與健康的人生。如果他們不在客廳制造可愛的噪音,我能安坐在里面嗎?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位,如果因病或別的事故缺席,我也許要在路上奔波,到醫院去探望,買藥,找醫生、律師、移民官、會計師、保險經紀,以應付一場官司或意外。即便沒有顯而易見的問題,親人的事,哪樣不教你牽掛?
英語有一被人用濫的比喻是“冰山一角”,短暫的安寧,淺薄的文字,插在書架上的一排書,屬于我的正面的物事(或者叫事業)都被不可見的親情、愛情這巨大無比的山架承托著。我盡管不愿直截表白,但心里永遠洋溢著感恩。父親在世的時候,每次全家老少十多口,團聚在家,笑鬧成墟,我也只是偶爾出去插插話,捎帶從咖啡桌上抓一把炒花生。然而,我獨處時,總沉浸在巨大無比的完全感中,念著古人的“三大樂事”:父母俱在,兄弟無故;俯仰不愧;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眼淚潸然而下,是啊!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但此刻是全的,稍縱即逝的“全”!最后一樂和我無緣,但已占其二,何況,“俯仰不愧”這“樂”也部分地以父母兄弟安好為前提。如今,愛咋呼愛管閑事愛和孫兒孫女逗笑的父親已變為墻壁上的照片。最小的妹妹在父親辭世兩個多月后,也因中風變為植物人,我一廂情愿地假設是父親招走她。安慰母親說,父親最疼幺女,他們在泉下作伴。
沒有這些鋪墊,我能在案頭玩幽默嗎?能洋洋灑灑地寫世間的悲歡離合嗎?也許馬上有人教訓我:古來多少天才,飽受人世與內心的折磨,在最艱難的狀態下寫出不朽之篇,你干嗎這么嬌氣?我的回答是:即便這些巨人,也不曾熱烈地招請苦難登門;來了,是沒有辦法的事。我既然擁有幸福,當然珍惜。其實,這是多少年的習慣,兒女幼小時,在客廳玩耍,我在書桌前背英語單詞,妻子在踏縫紉機,似乎都不相干,然而,一家子都在感應著,照應著,互相成為心情的鋪墊。直到現在,妻子一到晚上就打沒完沒了的電話,聽著她咯咯的笑聲,我取笑她是剛剛下過蛋的母雞,她不惱。我胸有成竹地對自己說:“唔,我的運氣不賴,老婆不必列進‘受牽掛名單。”
禮贊所有為我的人生高度作的鋪墊。一似山崗上番薯最嫩的苗兒,戀蕊上一滴清露;一似熟睡中的寶寶,以長睫毛的拉鏈鎖住臨睡時爸爸在床前說的童話;一似踏上紅地毯的新娘,緊緊挽住父親的胳膊;一似枝椏間的黃葉在秋風中的堅持,我抓住短暫的圓滿。
我在書房里,機警地捕捉母親的話語,她很少說話。但我曉得,她坐在長沙發中,左邊是媳婦,右邊是女兒,她聽著,笑著,滿足著,一似我在書房里。
[怦然心動]
對于人生鋪墊這樣的大題目,作者卻是從生活瑣碎之處入手的——母親生日那天,客廳里的談笑聲、爭辯聲、吃喝聲充斥著房間。靜心寫作的作者卻把這些稱為“可愛的噪音”,并把親人和平與健康的生活狀態,視為自己人生的鋪墊,作者以為,自己所有正面的事業,都被不可見的親情、愛情這巨大無比的山架承托著,為此心里充滿著感恩之情。緊接著,作者用排比、比喻句式將生命中的“鋪墊”盡情展開,展示了四幅生動形象的畫面:苗兒對清露的依戀,寶寶對童話的依戀,女兒對父親的依戀,落葉對樹木的依戀,并深情禮贊了親情對于每個人的人生高度所作出的美好而堅實的鋪墊。人生因親情鋪墊而呈現高度,內心因感恩涌動而蘊藏幸福!
【文題延伸】你是我的人生鋪墊;感受幸福的滋味;親情屋檐;感恩之心……(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