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愛
在古道溪,山里人羊客是個古怪的人,尤其讓人津津樂道的是他對路的抗拒和仇恨。他曾經在山下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因為總是跟一條路過不去,他又搬回了山里。他住在洞山石窟前的小木屋里,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有一段時間,古道溪人心血來潮,想要修一條山下通往洞山石窟的道路,以便于上山觀光或者采山貨。令他們沒想到的是,這件皆大歡喜造福于人的事情居然遭到了羊客的強烈阻止。羊客每天從早到晚,仰面躺在施工的地方,令那些挖掘山石的鋤頭停留在半空中,遲遲不敢落下。村里請灣灣太太前去當說客,羊客閉目不聽。他好歹知道灣灣太太是個德高望重之人,多少保持了基本的禮儀。別的說客,則遭到了他毫不留情的唾液襲擊。古道溪人威脅要把羊客關進派出所,其實那么多人要把一個固執愚昧的山里人弄走,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但他們最終沒有那樣干,不是懼怕或是憐憫羊客,而是一些別的麻煩事,令這場聲勢浩大的工程半途戛然而止。一條路的中斷阻止了所有人去山里的熱情和欲望,去洞山的人便寥寥無幾了,沒有人肯花費那么大的精力去爬一座又高又陡又沒有盡頭的山。從此,羊客把自己掩藏在林海荒蕪之中,逐漸從人們的視野里消失。
羊客憎恨那條路是有原因的。自從搬到山下之后,那些有腳的、沒腳的東西都順著路來了,一個都沒有遺漏,也從來不會像他那樣弄錯方向。這條路帶來沮喪、挫敗和恥辱,也帶來血腥的氣味、死亡的陰影和無可抵擋的絕望。這是一條適合人行走的路,光滑、寬敞、平直。不過,適合人走的路,也適合那些你明明知道,卻總是悄悄到達悄悄溜走的東西。它們在路上來來去去,奔騰不息,帶來的瞬息萬變令你措手不及。你始終看不見它們,但它們就是存在,并且一直影響著你的生活。羊客認為,這些稱之為命運的東西,都是門前那條路帶來的。
一切不幸都從那次遷徒開始。羊客意識到,把家從山里搬到山下路邊,是他一生中所犯下的最大錯誤。不管如何為自己開脫,這都是事實,就算一輩子睜著眼睛睡覺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他們一搬到這里來,就神奇地忘記了自己原先的語言。也許不是忘記,而是羊客的一次靈機一動,老老實實的他突然耍起了狡猾,這讓他的妻女未免有點吃驚和難以接受。羊客巧妙地藏匿起了自己的山里話,好像這種使用了半輩子的語言是他與生俱來的毛病,他正使出吃奶的力氣來糾正它。為了努力迎合山下那種成熟的、復雜多變的語言環境,羊客像牙牙學語的嬰兒,十分辛苦地馴化著自己的舌頭,力求它在口腔里的動作能夠變得迅速靈活。當他驅動著笨拙的舌頭,學著電視里的規矩,結結巴巴地跟人打招呼時,他古怪的發音仍然引起了一陣嘲笑。他說的是:閣下好,鄙人羊客剛來貴地,請多關照。他很想跟當地人處理好關系,并在最短的時間內以最快的速度融入進來。他所能想到的成本最小、收效最好的辦法就是跟他們說相同的語言,這就是羊客的靈機一動,或許是自作聰明。
羊客第一次發言就弄出了一個大笑話,由于缺乏見識,他理所當然就以為山下的人都像電視里那么說話,在他有生之年,他只有幾次去集市的有限經歷。那時候,他緊緊地閉住嘴巴,生怕一不小心,他土里土氣的聲音就會不受控制,從肚子里溜出來。他用手指著那些物品,只等賣家報出一個價格來,他就掏錢拿走它,反正不用說一句話。羊客覺得,讓人誤會成啞巴,也比讓人聽到他說話要體面得多。直到很久以后,羊客才發現,他搬來的這個地方,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完美。他們說的話簡直跟他沒有什么區別。相反,他別別扭扭學來的發音,才讓人們拿著他山里人的身份盡情取笑了他一場。他的女兒則要機智得多,她進了學校,很快就學會了標準發音,學會了平翹舌,知道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她沒有羊客那種沉重的包袱,她能在幾種發音中自如切換。
羊客被自己的語言弄得頭昏腦漲,也讓他的狗和羊群不明所以。它們遠不如主人聰慧,常常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他的狗總是茫然地看著羊客,對他嘴里發出的聲音迷惑不解,也就無法準確接收到他的指令。羊客的羊甚至連路也不會走了。
當那輛摩托車轟鳴著從遠處沖過來時,羊客才剛剛習慣這條路上出現的一切新事物。但他學會了如何躲避車輛,他的狗卻被這頭呼嘯而來的怪物嚇呆了,它傻傻地站在路邊,有點不知所措。羊客心急如焚,他一著急,就用剛領悟的語言喊他的狗。他本意是要讓狗往邊上避一避,不想狗誤解了他的意思,它掉過頭來朝羊客跑去。染著紫色頭發的年輕人驚得面孔雪白,以為隨之而來的便是本地人的敲詐.勒索和圍追堵截,緊張地想著脫身之策。他騎得過快了,假如慢一點,這條狗是能避開災禍的。但摩托車主一看羊客的動靜,他就明白了,這一切并不是事先精心設計好的,而是一場真正的事故。他一眼就看出來羊客是個老實懦弱的山里人,緊張、羞愧,總是習慣第一時間把錯誤攬在自己身上。摩托車主翻身上車,罵了句“晦氣”就趁機離開了。他的罵聲讓羊客滿臉漲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下去。羊客甚至不敢看那個肇事者,他低著頭跑向狗。他準備好好訓斥它一頓,好讓它以后不要這么慌慌張張,沒見識出洋相。當他看見狗,他心里就知道,他已經再也沒有機會訓斥它了。狗躺在幾米外的地方,身子不斷抽搐著,血把身下的一大堆沙石都染紅了。羊客把狗抬到屋檐下。他想表達歉意,卻不知如何開口,他撫摸著狗的被鮮血浸濕的毛發,悔意和眼淚一起涌了出來。
狗抬起頭虛弱地看著羊客,等著羊客跟它告別。它平靜、鎮定,似乎料到一切早該如此。狗的眼神告訴羊客,它一點兒也不怪他。它渾身顫抖,看起來十分難受。為了抵御這種痛苦,它不得不蜷縮起來,眼睛里的光芒逐漸暗下去。起先,狗還能叫喚,就像對這個世界多了一些傾訴的欲望。沒多久,叫聲變成了呻吟。兩天后,終于閉上了眼睛。羊客從此恨上了騎摩托車的人,他后悔自己那么輕易就放過了罪魁禍首。因為他忘不了狗那雙哀傷、絕望的眼睛,他覺得,就是因為狗不怪他,才會讓他如此難受。
下山后,羊客的羊群幾乎不會走路了,它們那善于攀巖的四蹄一旦走到這平直光滑的大路上,就忍不住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其實并非如此,羊群對這條路不感興趣不過是這條路看上去光禿禿的,沒有可供它們啃噬的鮮美食料。羊客折損了他的狗,暫時找不到理想的場所作為羊群的草場,他只好把他的羊群趕到了這條路上。羊客自己不喜歡這條路,恨不得周邊所有的人都同他一樣不喜歡,甚至連畜生,羊客也得拉來當作自己的同盟軍。這樣,他也許覺得好受些,也許能稍微減少下山后的孤獨。
羊群慢騰騰地走著,咩咩地叫著,覺得委屈極了。它們脖子上的鈴鐺照常響著,那聲音不如在山林里清脆。假如此時在山里,為了主人能隨時找到羊群,鈴鐺聲就像點綴在林野里的小花朵,鮮艷漂亮,無處不在,芬芳襲人。可在這條路上,鈴鐺聲就像羊群拉得滿地的羊糞,簡直聒噪極了,只會讓人厭煩。有時候,性急的司機會在羊群后面瘋狂地按喇叭,嘴里罵著“死羊子,瘟羊子”。性格好又重情趣的司機會趁機把車速誠緩下來,跟在后面慢慢走,方便車里的人用手機拍照。也有走路愛干凈的女人,就會詛咒不懂事的主人把羊群趕上了人走的路,哪怕她們萬分謹慎,也會踩上滿腳的羊糞,黑色豆粒一般,黏在鞋跟上,怎么也甩不掉。但這并沒有什么稀奇的,路上也常有牛糞、狗屎之類的東西出現。
路邊實在沒什么草可吃,只這樣游蕩了一周,那些羊就饑腸轆轆,餓得發瘋,恨不得把羊客為它們搭建的羊圈都拆下來咀嚼入腹。羊客思慮過三,決定帶著羊群重返山林。那是一條溯回的道路,前不久,他費了萬千心思才從那條山路舉家搬遷下來。
那不過是最平平常常的日子,他跟在一群羊后面上山。他的狗死了,羊群不需要狗護駕,也不需要他帶路,它們輕車熟路走在山梁上。那未被完全馴化的蹄子一踏上熟悉的道路,就找回了尚未丟失的熟悉的記憶。鈴鐺隨著節奏,搖曳出輕快的旋律。那真是再自然不過的走法了,他和它們至少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走過數百次,他相信就算閉著眼睛也不會出任何差錯。他怎么也沒想到,他的羊群會如他的妻子那樣,突然就會發起瘋來,讓人措手不及。
雖已到了暮春時節,澗邊的青草猶如茂盛的葳蕤,脆嫩爽口。山梁上就熱多了。一群羊走在前面,自覺地排成長隊,整齊有序地朝前慢慢移動,它們很乖巧,甚至都不用主人驅趕。路過這片崖石,很快就能到達它們的福地。他跟在后面,滿意極了,暫時忘記了失去狗的惆悵。羊群的毛發連接起來,潔白、柔軟、豐盛飽滿,像一片云朵輕盈地飄蕩在山梁上。對了,就是云朵。云朵翻越無盡山水,從遙遠的地方跋涉而來。從山上下來,從山下上來,即使沒有路,云朵也一樣能走,它們根本不需要靠路行走,它們靠的是風,羊客突然很羨慕云朵。云朵,沒有什么能分開云朵,除非故鄉和死亡。羊客心里一悸,不知道腦子里為什么要出現這么奇怪模糊的念頭。
突然,那只頭羊開始奔跑起來,它的樣子,就好像身后有惡鬼在追逐它。“你踩到鬼吐的口水了?”羊客罵那只頭羊。在這之前,它可靠本分,端莊沉穩,天生的雍容氣度里充滿了睿智,忠誠地履行著頭羊的職責,一絲不茍地維持著隊伍的秩序。他從未為此分過心。隊伍亂了起來,蹄子碰到了蹄子,頭上的角抵到了一起,有的羊擠出了隊伍,有的甚至在倒退。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羊客呆住了,一種可怕的恐懼占據了他的軀體。羊客還來不及多想,就見那只頭羊高抬著前腳,再徼微曲起,后腿在老山坎上用力一蹬一踢,整個身子朝前撲去,輕而易舉就跳下去了。它的動作利落極了,簡直不帶一絲猶豫一絲留戀,就這么輕而易舉奔赴了死亡。它龐大壯碩的身子撞向凸起的石壁,又迅速彈向一側,然后以更加快捷的速度墜落。頭羊的兩只前蹄磕在了尖銳的崖石上,發出刺耳的撞擊聲。這聲音讓羊客的心直往下沉,他眼睜睜地看著頭羊躍下了山崖。
頭羊跳下去的時候,身后幾只蠢笨的家伙居然沒看出它在自我毀滅,跟著這種錯誤的示范,接二連三地跟著跳了下去。或許它們看出來了,只是心甘情愿地追隨著頭羊的腳步,羊客不得而知。它們一定是在山下那條道上中了邪,才會這樣沒來由地集體發瘋。
現在,羊客有理由恨那條路了。風順著路,把濃重的血腥味傳遞了出去,那些嗅覺靈敏的人很快就順著路找來了。山腳下,面對著一堆熱乎乎散了骨架的肉身,鎮上賣肉的屠夫張三激動得直搓雙手。羊客試圖跟圍觀的人講述發生在這幾只羊身上的可怕事件。然而,他嘗試了幾次,可還是開不了口。他只是覺得受到了嚴重的背叛和傷害。強調一只羊的自殺,無疑是在聳人聽聞,不但不會讓人相信,多半還會讓他這個主人背上虐待畜生的罵名。沒有人相信羊會自殺。羊客說不出話來,他望著屠夫的嘴臉,覺得那真是世上最可惡的一副嘴臉。屠夫興高采烈,完全沒法顧及羊客那種微妙的情緒,此時他考慮的是那雙油膩的胖手能借此掙回來多少票子,而不是他這個放羊人的損失。天熱氣溫高,屠夫趁機壓價,這口肥羊肉他吃定了。他料定羊客權衡之后,只能讓他拉走這堆優質的碎羊肉。
羊客卻偏偏在此時犯起了倔勁。他心里想的是,要是他的妻子還沒離開他,他一定不會跟屠夫過不去,也不會跟自己過不去。羊客只這樣模模糊糊地想著,就覺得萬箭穿心,憤怒的火焰在騰騰燃起。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妻子的離開讓他如此計較這幾只羊。就好像他妻子不要他,才讓這幾只羊也不要他,寧愿出走,寧愿自殺也不跟他在一起。羊客想不出自己究竟哪里做錯了。這種自責讓他痛苦萬分,從而使他把怒火轉移到屠夫身上去了。屠夫臉上泛出的油膩的汗水讓羊客胃里一陣翻騰,羊客感到惡心極了,幾乎是咆哮著趕走了屠夫。
羊客的妻子在山里活了那么多年,所見到的陌生人加起來也沒現在見到的多。她本來就有點瘋瘋的,時而糊涂時而清醒。這一嚇,她就變得更傻了。搬下山后,她不做飯也不洗衣,突然間什么也不會做了。羊客的妻子在面對人群時,遠遠不如在面對山林時那樣自在輕松。她緊張、拘束,整日里沉默不語,甚至還有一絲惶恐和愧意,好像他們搬下山,是她拿的主意,而不是她丈夫做的決定。她的手沒處放,腳也沒處放,她目光躲閃地看著丈夫,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尤其被丈夫那種古怪的言語嚇住了,她暗中嘗試多次,也無法跟他步調一致。這讓她沮喪、內疚,只好任由不祥的預感在緊閉的嘴巴里滋生漫延。生怕一開口,從她嘴里溜出來的不是那種得體的語言,而是惡毒的詛咒。她總是滿懷歉意地看著她的丈夫和女兒,這種過度的自責極大地損害了她的健康,導致她神思恍惚。她把山下的世界當作夢境,甚至當作是噩夢。羊客的妻子在一次次夢境中,清晰地看到災難在步步緊逼。為了從夢境中醒來,她一次次朝山里跑去。她一到了山里就好像魚到了水里,獲得了極大的快樂和自由。
羊客的妻子躲在山里搖搖欲墜的木房里,即使到了晚上也不愿意回到山下。羊客不得不每天送飯給她,但是很快,他就厭倦了。他明明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他的妻子不體諒他倒也罷了,還要給他添麻煩。妻子比羊客更固執,她總是趁丈夫不注意,又偷偷溜回去。為了不被丈夫找到,她恰到好處地利用了她那少得可憐的聰明才智。她在山里十分靈活,差不多能想出一百種辦法來藏匿自己。羊客往往只來得及看見她的一截身影或是拽住一處衣角,然后她就逃走了。她以為她在跟丈夫捉迷藏,她對這個游戲樂此不疲。她總是十分輕易就藏得十分隱蔽,羊客卻要費很大的工夫才能找到她。羊客對妻子有了怨言,后來進山,他帶的不再是飯菜,而是繩索。他板著臉,捆住妻子的雙手,將她從山里牽了回來。
雨季來臨,年久失修的木房子隨時都有坍塌的危險。羊客下了決心,他將妻子捉回來后關了起來。關了很久,直到清除掉她腦子里殘留的山野自由之夢。這一次羊客心安理得,表面看起來,他對家人的疼惜和愧疚之情還不如他對狗和羊群的多。當你看見羊客時,你就會明白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他極精瘦,臉上線條剛毅,生來古板嚴厲,不善說笑。對自己比對別人要苛刻得多,他從不將妻子看作是別人,與其說他對妻子苛刻,還不如說他把妻子看作是自己。他把妻子關在家里,不過是在變相地懲罰自己。妻子的行為讓他看清了自己心底的愿望——當他下山說的第一句話惹來嘲笑時,他就有了想搬回去的沖動。但有他這種長相的人絕不會是那種三心二意舉棋不定的人,羊客也知道,自己騎虎難下,已經不能回頭了。他表面上是將妻子關閉在家,其實是為了壓制內心的真實渴望。
當羊客的妻子重獲自由時,她安靜乖巧了許多。也許她明白,山里已經成為她丈夫的禁地了,他不可能再讓她回山里去了。她不再哭叫、反抗,每天坐在屋檐下看著眼前的公路發呆。有一天,當她終于忍不住嘗試著踏上眼前這條路時,一種前所未有的狂喜涌上了她的心頭。這條路寬敞、明亮、平坦,暢通無阻。沒有茅草割她的手,也沒有荊棘抓破她的腳,前面沒有毒蟲毒蛇,也不會有奇怪的叫聲來驚嚇她。她不需要用力,不需要攀爬,只要輕輕一抬腳,就能輕松地走出一大段路來。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丈夫顯然對這種山下的生活早已妥協容忍,對她的這種嘗試持鼓勵、贊許的態度。在他教會她如何避讓車輛后,羊客幾乎是慫恿著她上路了。
羊客的妻子在這條路上花費的時間越來越多,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她一天比一天走得更遠。直到有一天,她再也沒有回來過。有人認為她可能迷路了,不知道怎么回來;也有人覺得她可能遭遇了不測;還有人認為她是逃走的,她其實是有心機的,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么傻。不管別人怎么臆斷猜疑,羊客都不為所動。他竭力維持著表面的鎮定,堅信他的妻子不會離開他,離開這個新家。就算是離開,也不會選擇這條路,這條路通向未知的遠方。不管怎么樣,都怪這條路。這條路充滿了迷惑,羊客甚至分辨不出他妻子出走的方向。
羊客對旁人的告誡充耳不聞,他不愿意相信妻子是通過眼前這條路出走的。他一廂情愿地認為她只是躲起來了,她只不過是在跟他捉迷藏,就像她在山里做的那樣。不……不,也許這會兒她恰巧耍了心機,她根本就沒認真踏上過這條路,她也許就躲在山里的某個角落。這一次,她一定認為自己躲在了一個無人找到的地方,說不定正在為自己的高明而洋洋得意。她在等羊客找到她的那一天。可是這一次,兩人都有點冒險了。他在山里足足找了一百天,翻遍了每一個山洞和石縫,羊客沒有發現妻子的蹤影。羊客一想到是妻子將自己拖入這種危險的境地時,就火冒三丈。她太天真了,這條路是一片他們兩人都未涉足的陌生區域,尤其是羊客,他對這條路又敬又怕,他從不敢走得太遠,每一條岔道都嚇得他駐足不前。他的妻子也許只比他稍微了解這條路。它又寬又長,沒有止境,誰知道它會通向何處。他的妻子真的比他要大膽勇敢多了,假如她左等右等,等不來羊客,卻等來了陌生人,她是不是就真的不再回來了。羊客對此焦灼不安,憂心忡忡。
羊客常年赤腳行走,山路上總有沙礫、凸起的石塊和新長出的茅草根,致使他的腳底布滿累累傷痕。當他下決心順著這條適合人走的道路,前去尋找他的妻子時,他穿上了一雙新鞋子。但這雙并不合腳的鞋子讓羊客走起路來十分辛苦,他走一段路就要停下來,脫掉鞋子,挑破腳上的血泡。傍晚時分,那條路仍然看不到盡頭。羊客一無所獲,他終于想起了家里還有一個女兒,于是便順理成章打道回府。回到家里的羊客躺在路邊大口喘氣,一種類似于暈車暈船的眩暈感猛地侵襲上來。羊客翻身趴下,大口嘔吐起來。
獨自行走的人,總會被一生中所走過的路弄得特別疲憊,有時候怒氣沖沖,有時候心灰意懶。這時候的羊客確信,哪怕是樹上隨意掉落的一片枯葉,也能將他壓死。但羊客也知道,一個人只要上路了,就不大可能中途停下來。那條路越長,他就越想征服它。但他一直走、一直走,還是沒有走到盡頭。這世上沒有一條路會有盡頭,那是永遠也到不了的遠方。
沒有辦法,羊客去山里杜婆婆那里求來了一張符紙。上面畫著一堆奇怪的圖案,在羊客的女兒看來,那不過是早已盲眼的老人家信手亂涂而已。羊客不準女兒胡說,他認為那堆神秘且復雜難懂的畫面里,一定藏著他妻子失蹤的秘密。他按照約定,準時在路口燒了符紙,那裊裊上升的青煙給了羊客極大的安慰。他堅信符紙能代替他尋回妻子,而他自己是再也不可能踏上那條令人生畏的險途了。
第一張符紙收效甚微,路口上總是有風,風也特別大。薄薄的灰燼被吹散,很快就跟青煙一起化作無形,了無痕跡。羊客滿懷信心,也很執著。他每天在固定地點、固定時間,固定做一件事。七七四十九天很快就過去了,羊客跟杜婆婆約定的時候到了。但是這一天,風平浪靜,甚至可以說是死氣沉沉。妻子并沒有準時出現,羊客的希望轉眼成空。符紙并不是那么好求來的,除了花時間花力氣,也會花費一點點金錢。而且羊客知道,杜婆婆對他的承諾沒有如期而至,他們之間的氣氛將是尷尬而微妙的。再去求符,不僅僅是杜婆婆會難堪,羊客自己大約是再也不想見到杜婆婆了。
不管怎么說,這是一個尋找妻子的辦法,羊客無法說服自己輕易放棄它,就像他無法對妻子的失蹤視而不見。羊客開始偷偷撕女兒的課本,他不識字,他從來不知道女兒的課本上寫了什么。對于他來說,課本上的內容跟符紙上的圖案一樣,因未可知而顯得神秘,甚至是神圣,都跟他妻子的蹤跡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神秘的事物之間必定有著普通人無法厘清的關聯。撕女兒的課本,羊客倒是理直氣壯。當初,女兒上學是一件天大的事情,迫使他們一家人從山里搬來此地。現如今,一家人接二連三遭遇的厄運,尤其是妻子的失蹤,要比女兒上學這件事重要得多。
羊客的女兒知道,她的課本在不斷變薄,但是她假裝不知道。她也不生氣,哪怕因她殘缺的課本,老師將她趕出了教室。“其實那根本沒有用”,羊客的女兒說,“我摘一片樹葉,當作錢去買冰棍,人家會收下嗎?我阿爸只是糊涂,課本和符紙,神怎么會分不清?神當然不肯收下。誰收下樹葉,誰就是傻瓜。”羊客的女兒咬牙切齒起來,不知道她究竟認為收下的是傻瓜,還是不收的才是傻瓜。再說,課本天天被撕都不生氣,干嗎要對這件事生氣呢。羊客的女兒很快就釋懷了。其實她的成績不盡如人意,所以老師只好每天抱怨她指甲不洗、不剪;抱怨她頭發有餿味;抱怨她衣服不整潔。
幾年過去了,羊客女兒的課本早就被撕光了,妻子仍舊毫無音訊。不知道羊客是以一種什么樣的心態在做這件事,這明明就是一件無用功。女兒的課本沒有了,他開始尋找妻子留下來的舊物。每天放工回來,他都要拿出妻子的一件衣物,放在路邊上燒。他固執地認為,如果妻子等不到他來找她,她的魂魄總歸認得這熟悉的氣息,知道他在家里等她,知道他耗盡本事還是找不到她。她總也應該回來了。他的行為讓過路的人頗有怨言。他那套曠日持久的神秘動作弄得人心惶惶。對此,羊客并不在意。他發現,小心謹慎并非良策。
然而,杜婆婆的話并沒有說錯。吹向這個路口的風太密集了,光靠符咒是遠遠壓制不住這股邪氣的。羊客很久以后才知道,他恨騎摩托車的年輕人不是沒有依據的,這不僅跟他的狗有關,也跟他的女兒有關。羊客把女兒的課本撕光之后,也就意味著妻子的失蹤對這個家庭而言是重大的打擊,他們都沒將上學再當回事。
那個騎手是什么時候鉆進家里來的,羊客一無所知。起初,騎手主動在路口停下來,大約是因為天氣太熱,想進屋討口水喝。水是羊客的女兒端上來的,十幾歲的少女有一朵宛如花開的臉,這張臉因長期容忍和體諒羊客的任性和荒唐,而似沉塘睡蓮,有一種天然而不自知的美好。騎手被誘惑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這是他的命運也是羊客女兒的命運,是一場命中注定的邂逅。騎手開始頻繁路過,頻繁口渴,恰巧每次都在羊客外出的時間里。羊客的女兒毫無防備地接待了騎手,接著就被他身上的酷勁吸引了。在騎手用花言巧語描摹的那個外面世界里,有羊客女兒一直追尋而不得的東西,那是靠想象力沒法解決的問題。羊客靠著對一條路的拒絕支撐著他的恐懼,他的女兒卻恨不得腋下長出一雙翅膀來,好讓她不費吹灰之力遠離大山,去跟隨外部的潮流。這是羊客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事情,不過就是討口水喝。討口水喝,怎么把人也討了去,怎么就牽扯出這么多是是非非來。騎手順著路來,再順著路走,把天真單純卻想出門見識見識的好孩子拐騙走了。
羊客的女兒還是留了一張紙條給羊客:爸,我出門找媽去了,你好好照顧自己。雖是簡單的一句話,羊客卻從中看出了訣別。女兒走了這件事,或許是落在羊客肩上的最后一片樹葉。羊客知道,女兒一直在怪他,雖然從她的言行中他看不到一點責怪他的意思。一家三口人中,對于下山生活,如果他和妻子還有一絲畏懼,還會出一些差錯的話,女兒算是適應最快也適應最好的那個,女兒對山上生活的摒棄和對山下生活的熱情擁抱,有時候甚至讓他悵然若失。他沒想到,女兒不聲不響,會選擇這種方式離開他。
雖說一條大道就擺在羊客的家門口,羊客只要輕輕一抬腳就可以上路,但羊客卻覺得自己已無路可走。那條路那么長,那么長,就算他一直走,一直走,但還是走不完。
羊客做得最幼稚的一件事就是開始跟這條路過不去。他先是在公路上堆石頭,按照他的說法,他不是在阻止那些呼嘯而過的車輛,雖然他對他們懷有無端的仇恨。羊客一直隱約覺得,妻子的失蹤一定跟這些速度極快的汽車有關,一定是它們中的某一輛車載走了妻子。羊客對妻子還是很有把握的,他不相信妻子能憑著自己的本事走出這條路。但這些車輛并不是罪魁禍首。罪魁禍首是門前這條路,沒有這條方便快捷的路,這一切就不會發生,女兒更不會步妻子后塵。羊客堆那些石頭,意圖阻止暗中通過的東西,那些誰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只是這一切都是徒勞,路過的司機不得不在此做短暫停留,他們下車后,罵罵咧咧搬走石頭,再一溜煙地開走。幾乎沒有人打探這些石頭是怎么來的,更沒有人多看一眼在此徘徊不去的羊客。連車輛都攔不住,還能攔住什么?看著這條路平平坦坦的,羊客就生氣,他開始在路面上挖坑。
路過的人終于吃驚起來,問羊客在做什么,公路中央是不可能有寶貝的。
“挖墓坑。”羊客不看來人,好久才扔出一句話。
“挖墓坑?天啊,挖墓坑干什么?怎么在這里挖?”
“這路上肯定有東西。”羊客沒有直接回答對方。
“有什么東西,我怎么看不見?”來人害怕了,以為碰見了瘋子,便喊來了村長。
大家七手八腳奪走了羊客的工具,那條路已被挖出了一個大坑,一個能把羊客完整裝進去的大坑。村長知道一切內情,他氣得頭頂冒火:“你這個蠢貨啊,都跟你說了,你女兒是出門打工去了,不是丟失了。你怎么還干這種蠢事?”
“她要不是被這路上的鬼摸了腦殼,她就應該跟我商量一下再走。”
屠夫還對羊客不賣給他羊肉懷恨在心,趁機喊道:“哎,他這是破壞公共設施.擾亂秩序,得先把人拘留起來。”村長轉頭呵斥了屠夫,要他閉嘴,接著數落羊客:“你整天發神經,好好的孩子書也不讓她讀了。她要是跟你商量,你還讓她走嗎?”
“跟她媽一樣可憐。”旁邊的人七嘴八舌道。
“你說說,你把她媽關了多久?你個蠢貨!”村長真是痛心疾首,一看見羊客那副樣子就來氣。 羊客終于嗚咽起來:“她不會回來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古道溪人不知道羊客說的是他的妻子還是女兒。
“她們都不會回來了。”
嗚咽聲變成了號啕聲,羊客又對著這條路嘔吐起來。吐出來的污穢物順著羊客的前襟流進了前面的洞坑,馬上就引來了蒼蠅蚊子。眾人趕忙嫌惡地跑到一邊。
大好的中午,風云在頭頂盤旋,天逐漸陰暗下來。轟隆聲在耳邊炸響,上空很快扔下來一個雷。公路邊的草木吃了一驚,纖細的身姿便不斷戰栗起來。我們一直站在路邊,不敢轉移視線。羊客已從大哭變成默默流淚,他坐在一塊粗糲的石頭上,雙眼通紅,茫然地看著前方。天底下,什么樣的痛苦才能讓一個漢子在路邊不管不顧地哭泣?
在這個惡劣的天氣里,一群人在跟一個絕望的人對峙。大家都覺得煩躁,當然內心也十分不安。幾次開口勸阻無效,有些人就暗自打算,要是天氣再這樣壞下去,就不能留下來陪羊客了。管他是死是活呢!一個男人坐在路邊哭泣,經過他身邊而不聞不問,那就得硬起心腸,也會覺得自己有罪。這使古道溪人耿耿于懷,哪怕雷聲滾滾,我們在羊客附近徘徊了五分鐘,還是挪不動雙腳趕路。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但羊客根本不看任何人。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羊客在一心求死。他真的不想活了,他的神情表明了這一切。羊客叉開五指,伸手在臉上抓了一把淚,他將那些悲傷的液體利落地彈進了古道溪。他也許被人下了詛咒,軀體還留在這里,魂魄卻隨著眼淚被古道溪帶去了遠方。他的房子就在旁邊,可他好像看不見它。更早的時候,他從灶屋里摸了一把柴刀,捏在手里。大家認為,有危害的是那把刀,而不是他的眼淚。它閃著雪亮的光芒,起卷的刃口散發出冷寂陰郁的氣味。現在,這把刀不見了,古道溪水輕輕淺淺,清澈見底,不可能藏匿它。路邊的雜花野草被無數焦灼的目光和手指來回梳理了數遍,沒有刀的蹤影。但我們一看見羊客,就知道,這把刀跑進了他的身軀,又從他的心里長了出來。他滿身的寒氣,讓人直打哆嗦。
羊客根本不在意天氣,也不想理會任何人。他朝公路下的古道溪垂著頭,眼淚大滴大滴地滾落。古道溪安然無波,徐徐流淌。沒有足夠深邃的地方能吞沒他,也沒有足夠湍急的地方能迅速帶走他。我們嘆了一口氣。有時候,不相干的傷痛更能觸動人心,因為你永遠無法知道真相,永遠無法知道,究竟是什么導致了羊客如此不幸。
多年過去,假如你厭倦了山下的生活,想偶爾進山去找點山野樂趣,或許你會看見林中那棟孤零零的小木屋。它屹立在此,歷盡風雨滄桑。在它的周圍,荒草掩映之下,荊棘叢生,林木遍布。一切山里生存的東西將它團團圍住,與外界隔絕,使它變成了一座孤島。你只能遠遠地看著這座孤島,卻找不到任何一條可以靠近它的道路。古道溪人會告訴你,此間的主人仇恨世間的一切道路,他是一位下山失敗的可憐人。他再次上山后,就無法容忍他的周邊出現任何道路,他毀滅了一切可以稱之為路的小徑,也便親手阻斷了任何可能會通往他心靈的途徑。而他當初搬下山后引起的那場軒然大波,多少使古道溪人受到了一點教訓和啟迪。他們都知道,為了下山,他并不是沒有做出犧牲,他的狗死了,他的羊也死了,他甚至在一開始就毫不猶豫地丟掉了自己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