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冰欣
20世紀40年代,美國大眾傳媒存在的一些問題日益加劇,有鑒于此,《時代》周刊創辦人亨利·盧斯于1942年邀請芝加哥大學校長羅伯特·哈欽斯領導一群大學教授對之進行探討。這個后來以新聞自由委員會聞名的研究班子先后九易其稿,于1947年發表了總報告《一個自由而負責的新聞界》。其后,該書成為大眾傳播“社會責任論”的淵藪。
七十余年過去,“互聯網+自媒體”甚囂塵上的年代,癡癡駐守新聞編輯室里的“局內人”們再怎么強調“負責”的自由,似乎也難抵擋時代車輪揚起的滾滾揚塵。在中國,我們親眼見證了2009年新浪微博的社交風潮、2012年微信公眾號的蓬勃發展、2017直播短視頻的爆發增長;門戶網站、資訊應用、音視頻領域等爭先恐后地搭建著自媒體平臺,由翻江倒海漸至潰堤失控。
新聞的“責任”何其重,是所有人都能承擔的么?今日自媒體井噴濺涌之亂象,究竟該如何來治理?
艾媒發布的《2017年自媒體從業人員生存狀況調查報告》顯示,2014年至2015年自媒體人數量增速達37%,2015年至2016年問自媒體人仍在增長當中,但增長速率大大放緩。經過前兩年的市場篩選與淘汰,自媒體行業中能夠長期堅持內容更新與運營推廣的自媒體人規模增速不高。
數據顯示,大部分自媒體人在30歲以下,而超過五成自媒體人年齡在26歲及以下。自媒體人有著相對自由的工作內容、工作時間等,不論兼職或是全職,都吸引著剛畢業的年輕人入行嘗試。不過,超過半數自媒體人所在行業領域與其專業背景不匹配,專業是否對口對自媒體人產出內容影響不大,行業準入門檻較低。
超過八成自媒體人從事自媒體年限低于兩年,其中剛入行一年以內的自媒體人占比四成以上。工作屬性分布上,接近五成自媒體為兼職運營,其中兩成自媒體人有轉為全職自媒體人的意向。
39.2%的自媒體人雖然暫無融資計劃,但不會拒絕融資機會,33.5%的自媒體人希望獲取融資。經過一定時間的粉絲積累和方向調整,大部分自媒體都愿意接受融資,借著資本注入加速媒體自身發展。但另一方面,暫無融資計劃和不考慮融資的受訪者占比接近七成,這與目前大量自媒體人的兼職屬性不無關系。
35.5%的自媒體主要通過流量主及其他流量分成進行盈利,30.7%的自媒體盈利主要來源為軟文廣告。其中近八成自媒體內容呈現形式為圖文。兩項主要收入來源都主要取決于內容質量和活躍粉絲數量,在產出優質內容的同時與粉絲良好互動是自媒體人提高收入的關鍵。
內蒙古自治區呼和浩特市區,大昭寺廣場上,夜幕中一男子在廣場上演“綠色”直播,在現場可以看到,男子是某平臺的主播,因為姓楊,他自稱楊家將直播團隊。
超過七成自媒體人月營收在5000元以下,僅一成自媒體人月營收超過1萬元。而80.9%自媒體人表示尋找素材、寫文章、排版等內容創作是自媒體每天主要工作內容。目前大部分自媒體人營收不高,僅可作為一項補充收入,而尋找變現模式與內容創作一樣重要,大部分時間花在內容上能夠通過優質內容吸引用戶,但運營粉絲用戶才是變現中的重要環節。
在自媒體工作中,46.1%的自媒體人認為最煩惱的是持續產出高質量內容,24.9%的自媒體人經常憂愁于如何收獲粉絲。內容是決定自媒體發展的基礎,在內容同質化的環境下,產出獨特內容對自媒體人的能力要求較高,而粉絲數量則能很大程度上影響自媒體的盈利情況,如何獲取并維持用戶流量需要自媒體人花費較大心力。
網易人工智能事業部發布的《自媒體行業現狀研究與未來趨勢分析》調研報告同樣顯示,在自媒體創作過程中,超過65%的自媒體人表示素材收集是他們整個創作流程中最費時的環節,其中,75%的受訪用戶表示素材搜集時間在2個小時以上,其中17%搜集素材需要6個小時以上。超過70%的自媒體受訪者表示,在創作中會使用國內或國外的資訊作為素材進行二次深度創作,在他們搜集海外素材創作時,會遇到諸如專業度低、網絡規定、語言障礙、時效性差等困難。
而今,網絡上各路自媒體魚龍混雜、泥沙俱下,轉載、抄襲、洗稿之舉比比皆是,司空見慣。至于堂而皇之地“造假”,亦屬稀松平常——內容可能胡言亂語,閱讀點贊可能注水,粉絲量可能虛高,所謂“網紅”、“大V”可能捏造……企鵝智酷發布的《中國新媒體趨勢報告(2017)》顯示,56.1%的用戶對自媒體內容的質量表達了明確的擔憂,超過三分之二用戶關注的自媒體賬號數量不再增加,甚至下降,分享文章的欲望也在降低。另外,艾媒針對2017年營運類微信公眾號行業刷量行為進行調查,發現86.2%的微信公眾號運營者都存在“刷一刷,嗨一嗨”。分析師認為,虛假刷量已成為微信公眾號運營者普遍依賴的運營手段,即使刷量成本上漲也難以有效抑制刷量需求,這反映出當前微信公眾號貧乏的商業變現模式和對流量的過度倚重。
總之,作為“看客”的我們,目睹了這邊廂傳出——山東自媒體村農婦寫手月入過萬,團隊負責人“想將成功經驗推廣到全國各地”;咪蒙老司機寫寫“嫖娼簡史”開開“教你月薪五萬”的課程,分分鐘“飆車”無壓力;“情感教主”Ayawawa靠販賣三觀的生意起家,圍繞“女人怎樣變賤人”的“中心話題”母雞般團團轉;快手、斗魚等自媒體平臺上“龍哥”“凰姐”一類“十八線社會風格流明星”屢屢走紅,招搖過市;那邊廂冷眼——起朱樓,宴賓客,樓塌了。自媒體泡沫,不待他人戳破,自身也會爆破。事實證明,你們的門檻、收入、內容、流量基本無一不low——當然,我們承認確有精品,否則變成無視辯證法,但精品始終為“極少數的極少數”。自媒體陣營里力博“C位出道”者,多系東拼西湊、無病呻吟、甩賣節操、挑唆情緒、夾帶私貨、唯利是圖的九流(三流+三流+三流)之徒耳。
聞鼙鼓而思良將;聞國邦有要聞,而思專業媒體風骨。這股“士”的“氣”,難道還能指望那些無良自媒體突然浪子回頭、幡然悔悟?維斯康蒂在電影《豹》里借薩利納親王之口感嘆:“我們曾經是獅與豹,而取代我們的是豺狼與土狗”。固然,獅與豹利爪褪盡,丟盔棄甲,會難堪地自食苦果;可豺狼與土狗,畢竟永遠無法與獅與豹比肩。
“嗯,我的公眾號后臺經常收到是否需要購買刷量業務的詢問。有些公眾號本身閱讀量寥寥,卻刷出了高人氣,把自己裝點成大號。”記者認識的若干“號主”們如是坦言。
央媒調查發現,當前,數據造假形成一條黑色產業鏈,美其名曰“數據優化”。一份“報價單”中赫然寫道:“刷各類主流自媒體閱讀、粉絲、點贊、轉發、評論;刷各類主流視頻音頻媒體點擊量、播放量、點贊、評論”。僵尸粉、普通粉、仿真粉、精品真人粉等不同品類的粉絲被明碼標價,400元可買10萬僵尸粉,而10萬仿真粉則要花費近2000元。客服人員解釋,仿真粉“不屏蔽,永久不掉”,所以價格更高。
抄襲、洗稿等行為也有專業化團隊參與。在某個洗稿工具網站,把被“洗”的文字復制到網頁上,就能生成一篇“似是而非”的偽原創文章,前后只需幾秒鐘時間。
野獸叢林,物競天擇。受眾的注意力是最鮮美的血肉,必須撲上去狠狠撕咬住!自身規則意識游移不定,加之“侵權成本低,維權成本高”等難題致監管頗顯窘相,自媒體“造假”便愈發輕易,愈發“精細化、跨平臺、黑科技”。一些“大號”假借虛高流量或侵權優質內容提高自身議價能力,通過粉絲積累收獲粉絲紅利,從而帶來更多商業變現,實現滾雪球式的盈利。劣幣驅逐良幣,眼見刷量、抄襲、傳謠大行其道、大得其意,原本老老實實干活的人,心思怎么可能不跟著“活絡”起來?
除了自媒體人正當競爭意識和版權意識薄弱,平臺和廣告主也難辭其咎,在一定程度上助紂為虐。業內人士指出,平臺對造假的心態很矛盾,一方面心知造假帶來的繁榮不可久長,另一方面又暗暗享受造假虛構出的“烈火烹油,鮮花著錦”,故此,部分廣告主雖對造假行為有所察覺,但為了自身業務考量,仍默許投放廣告的自媒體搞小動作、耍花腔。
2016年9月底,微信公眾號刷量現象被大規模曝光;時至今日,多數自媒體沉疴不愈,積重難返,整個行業陷入造假怪圈不可自拔,如同被惡性循環所詛咒。
記者猶記360創始人周鴻祎曾毫不避諱地直言,“好產品要滿足人性的七宗罪:淫欲、懶惰、貪婪、饕餮、傲慢、暴怒和妒忌。”是啊,琢磨透哺乳動物的原始本能,才能設計出讓失樂園里的人類一針上癮的精神毒品——沒有情色,沒有暴力,沒有低級趣味的刺激,誰耐煩給你哪怕一秒的凝視?誰耐煩為你掏錢付費打賞?資本的“溫柔”是沾染瘟疫的鉤子,當疲于思考、不愿反省的用戶們在自媒體上不斷獲取填補人性黑洞的“能量補給”時,這把鉤子閃著寒光,終于鉤出了無窮的惡。
大眾傳播的技術革命持續為新聞界帶來新的挑戰。20世紀20年代初,一場關于民主與媒體的辯論戰發生在美國著名報人沃爾特·李普曼與哲學家約翰·杜威之間。當時,李普曼認為,“在人們對民主的期待和人的現實之間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民主理論要求公民對身處的世界有清晰的認知,但事實是,絕大部分公民并不了解也不關心這個世界發生了什么。在一個國家里,一個普通公民只是身處一個他看不見、不能理解也不能主導的世界里。一件很復雜或者微妙的事件,必須被歸結為某種類似情節劇的沖突或簡單的故事,才能引起他們的興趣。因此,不如直接將了解世界的任務交給一群社會精英,讓他們接觸所有的信息,代替大眾來判斷和監督政府的行為。”
時移世易,李普曼的精英領導論現今再難掌管全局;新聞的本質改變了;新聞由少數編輯把握的日子一去不返了。傳統媒體日漸流失對內容的控制權,尤其是對“頭版”的控制權,而這恰是其權威性和社會價值的基礎。沒有讀者會再像接受上帝福音一樣聽你告訴他“這個世界怎么了”。今天的讀者按需索取新聞,按自己的標準重組新聞,根據自己的喜好和態度重新設置“頭版”,他們要在一個更廣闊的語境里使用新聞——談論、辯論、質疑,與那些不同意見或相同意見者直接交鋒。
基于此,起先,對自媒體,本是“我們或許不同意你們的觀點,但尊重多樣性,捍衛你們說話的權利”。然而,即使身為新時代產物的自媒體擁有自由的權利,包括犯錯誤的權利,對濫用表達自由的寬容也是有限度的,蓄意或不負責任地犯錯仍舊要受到法律的追懲。回到本文開頭提及的《一個自由而負責的新聞界》,哈欽斯委員會早早即確定,新聞界(傳媒界)的含義越是多樣,范圍越是廣闊,就越應該承擔起應負的社會責任,發揮其正面效應。簡言之,“自由”的前提是“負責”——實際上,不負責的自由從來不是真正受推崇的自由!一旦“自由”二字被曲解,那么自由也就失去了意義。
請泥足深陷的自媒體們,切勿忘記:“These violent delights have violent ends.(一切殘暴的歡愉,終將被殘暴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