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中國的搖滾樂迷看到這部俄羅斯的《盛夏》或許會產生別樣的情感,尤其是當看到那個細節的時候——樂手們登臺了,他們唱歌,舞動身體,搖滾樂強烈的節奏和感染力傳遞到舞臺下方,觀眾席上卻是正襟危坐的觀眾,像是在聆聽某種報告會。只有少數幾個異類試圖將自己的身體離開座位,配合著音樂起舞,但很快,就有面容冷酷的保安走上前來進行警告,要求他們重新坐回座位。這是本能與規訓的對抗,是個人自由與權力意志之間對抗。經歷過這些的人,會對《盛夏》中的很多細節會心一笑。《盛夏》講述的是蘇聯時期的故事,1980年代的列寧格勒,搖滾樂開始在年輕人間流行起來,年輕樂手維克多去拜訪偶像麥克,同時也認識了麥克的妻子娜塔莎,麥克對維克多的樂隊鼎力幫助,而同時,娜塔莎與維克多也慢慢變得曖昧,在那個盛夏里,音樂和愛情同時蒸騰起難以名狀的霧氣。
這是一部黑白影片,像甜美又哀愁的舊日記憶又如不那么真切的夢境,更有趣的是,影片中還穿插了四段超現實的動畫,白色的粉筆畫、MV式的處理,虛實結合的打破第四堵墻的運用,讓一切都變得靈動又充滿童趣。從某個角度去看,這其實是一種將人物內心有效外顯的處理手段,故事的時代背景充滿壓抑,權力無處不在,文化生活必須經過審查,物質生活匱乏,精神世界逼仄,而這些年輕人用音樂隨時建構起“腦內小劇場”,這本身是一種反抗,也是一種精神支撐,得以屏蔽外部的高壓和無聊,建構自己的內心豐盈。
《盛夏》或許會被歸類為一部愛情片,至少這部散文詩一般松散的故事中,最重要的、最緊湊的部分是關于三個人之間的感情。但其實它講述的是個人生活與權力、集體、宏大敘事之間的關系,個人主義的萌生與勃發,個人情感的私密絮語,對于自我生活困惑的表達。在那個時代中,“自我”本身就是一種禁忌。所以,這個看起來風輕云淡,充滿海洋、落日、篝火與聚會的故事,實際上是從非常私人化的視角敘述了一種烏托邦,一種在權力穹頂之下的美妙夢境。
《盛夏》完全可以寫得劍拔弩張,寫年輕人的不滿和戾氣。比如,維克多的樂隊想要尋找登臺演出的機會,必須經過審查,為了達成目的,他們把自己的歌詞進行了莫名其妙的解釋,將那些個人主義的、慵懶的、懈怠的、頹廢的、憤世嫉俗的情緒巧妙辯解為一種符合宣傳需求的語境。那樣的社會形態下,只能通過這樣屈辱的方式迂回地抵達目的。維克多登臺演出,唱出那些戲謔和諷刺的歌詞,臺下的俱樂部負責人對文化官員解釋,“這是一支幽默的樂隊。”麥克上臺給維克多助演,負責人又解釋,“這是退伍軍人幫助工人階級?!泵耖g社會不可遏制地產生自發的能量,權力也在殫精竭慮地進行遏制,二者在一個微妙的區間內心照不宣地拉鋸。其實,這是一部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電影,歷史中的那位真實的樂手一直努力為社會議題和權利吶喊,而導演故意切掉了那些直接的表態,轉而細膩地敘述起兒女情長。但政治議題并非退場,而是隱匿和退后,作為一種彌散性的背景,這是有效的以退為進的手法。這樣處理會讓人們明確地感覺到,有時你誤以為自己可以掌控自己的私人生活,但實際上,不知道在什么時刻,突然之間,權力的手就伸向你。在車廂里,這些留著長發,穿著機車夾克的年輕人,被走上前來的醉鬼騷擾,“你們唱我們敵人的歌?!边@遠比直接去書寫權力更有力量,這寫出了滲透至深的控制與操縱。
對于搖滾樂迷來說,《盛夏》中的一切都是親切的。那些俄羅斯的樂手們通過各種渠道弄到了西方的搖滾唱片,他們互相交換、交流,坐在房間里戴著同一個耳機,聆聽黑色安息日,披頭士、伊基·波普,他們評論這些音樂家,想成為這樣的音樂家。無論生活空間多么逼仄,破舊的房間,嚴苛的環境,也無法撲滅他們心中對自由向往的火焰。所以說,它寫愛情,更寫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