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為裳

我記得清清楚楚,8月9日那天傍晚下班時,暴雨如注,路上的積水沒過膝蓋。我站在單位門口,焦急萬分。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快一個小時了,雨卻絲毫沒有小下來的意思。我不能再等下去了,給家里打了幾次電話都沒人接,我擔心田田出事,一咬牙,索性把外衣蒙在頭上,沖進了暴雨里,回家去了。
我像落湯雞一樣打開家里的門,喊了幾聲田田,都沒人應,我的心慌得不行。廚房、廁所、臥室,每個房間都空空蕩蕩。我在樓道里上上下
下找了幾趟,也都沒有看到田田。我沖到小區的門衛房那兒,問看沒看到田田,一個小保安說:“大概五點左右,田田穿著雨衣,拿著傘,說要接你下班。我把他留下了,可一轉眼,人就沒了。我也沒在意。”
何田田啊,何田田,你好好呆在家里,不讓我操心不比什么強啊,還接我?恨得我直咬牙根。我沖保安發脾氣:“你沒在意?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他雖然18歲,可是他只有5歲孩子的智商,我拜托你們留意過他的。怎么能這樣不管不顧呢?”保安有些不知所措,低眉順眼地說:“大姐,我不是故意的!”
雨還在不停地下著。好天氣,田田都會迷路,這樣的大雨天,他會去哪兒啊?
媽臨死前把田田托付給我,我是他唯一的親人。為了照顧田田,在女兒很小的時候,我就送她去住校,為了田田,老公也受了很多委屈……沒辦法,誰叫我是他姐,是這世上他唯一的依靠呢?
想到這些,我擦了一把眼淚,心想總不能就這樣等。我開始從家往單位走,一路上,使勁兒地看,希望可以看到縮在某一個角落避雨的田田。可是,街上除了偶爾轟隆隆開過去的車濺我一身泥水外,再就是孤零零在雨中漸漸亮起來的路燈了。街道像落光了葉子的樹干,空空蕩蕩。
田田,你在哪兒啊?
我把田田丟了。那一陣子,我瘋了一樣地走街串巷找田田,報警、貼小廣告,跟老公吵,可還是沒有田田的消息。老公說:“我們盡心找就行了,你也要好好保重,沒有田田,我們的日子也還要過下去啊”。我眼里噴火,聲嘶力竭地沖老公喊:“你早就嫌田田是個拖累了,是不是?你巴不得找不回來他,是不是?”老公不理我。女兒說:“媽,你不能這么沒良心說爸爸,小舅舅走丟了,爸爸也很難過的。”
我的眼睛又干又澀,對女兒說:“你小舅舅丟了,我怎么對得起你九泉之下的姥姥啊?”
母親彌留之際,緊緊拉住田田的手,對我說:“無論怎么樣,都別扔下他!”我跪在地上,跟母親發誓:“媽,你放心,我不會,決不會扔下弟弟。”
可是,我現在把他弄丟了。他是去給我送傘……
最近,老公有些神出鬼沒,每晚吃過晚飯,都說公司要加班,就匆匆忙忙地出去,很晚才回來。我沒心思管他,就沒有在意。那天我卻在他的襯衫上發現了紅色的唇印。我想,如果他真的不想跟我過下去,就不過了吧!這天,我又跟他吵,他什么話都不說,吃過飯依舊穿衣出去。我跟在他后面,走出小區,我看到他轉進了街口的小賣店,出來時,手里拎著小桶和一沓厚厚的紅色的紙單。我一下子明白過來,跑上去,抱住他。
每天晚上我都睡不著覺,想著:田田會睡在哪兒呢?他出門時穿得很少,會不會凍著呢?會不會遇到了車禍,或者是壞人?我不敢往下想。老公說:“你要相信,這世界上還是好人多。咱們田田是個有福的孩子,一定會遇到好人的。”
這天,我拿起聽筒時,聽到一個女孩子清脆的聲音,她說:“大姐,我這兒有個男孩,跟你尋人啟事上寫的很像,你到同福街18號‘一米陽光小店來吧,我跟他在這兒等你,你來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聽到這個消息,我顧不上跟老公說一聲,就急著趕往同福街18號。當我進了“一米陽光”小店時,幾乎以為那個男孩兒就是田田。一樣的大高個子,一樣的干干凈凈,一樣的天真無邪。可他轉過臉,我卻大失所望,他不是田田。我失望地要走時,看到了他旁邊的女孩。她塞給男孩一個游戲手柄,說:“乖,自己玩,姐姐跟這個姐姐說幾句話。”男孩笑著點點頭,埋頭玩游戲機去了。
我指了指男孩,問:“他是誰啊?”女孩拉過一個凳子,讓我坐下,她也坐到了我旁邊。陽光里,我聽到了他們的故事。
女孩叫白潔,大學畢業后,開了這家小店。半年前,春寒料峭,她打完烊,想快點回家喝媽媽的一碗熱湯,卻在街角看到了縮成一團的男孩。男孩躺在地上,不停地抖,一開始,白潔以為他喝多了酒,沒怎么在意,就直接走了。可是,走了沒幾步,她又有點不放心,便轉回身,喊了兩聲,有幾個路人圍了過來。男孩說話語無倫次,有人報了警,白潔跟警察把男孩送到醫院。醫生說男孩是重感冒,而且,他是弱智。
事情到這兒,白潔本可以丟下這個男孩,繼續過自己安靜的生活,可是,不知怎么,她總是放不下那信賴她的眼神。她要走時,男孩突然叫:“姐姐,我想喝水。”
從那天起,白潔就收留了這個男孩,他說自己叫福寶,白潔也就叫他福寶。我和白潔說話時,福寶不停地轉頭看我們,遇到我的眼睛時,他會輕輕地笑一下。我的眼睛有些濕潤了,白潔像我一樣,是個好姐姐。不,她比我還好,因為,她面對的是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
在尋找田田的日子里,白潔的“一米陽光”成了我的落腳點。進了小店,看到福寶,我就會安心。天漸漸地冷了,田田應該穿毛衣了,我就買了橘黃色的毛衣送給福寶。福寶樂顛顛地穿上,沖我笑。然后跟在我身后問些小孩子的問題。我多說一句,他就會再問一個“然后呢”?恍然間,我會以為跟我說話的是田田。
下第一場雪時,我去了白潔那兒。一進門,白潔從爐子旁邊站了起來,眼睛紅紅的,福寶躺在床上,沒有像之前看到我來時那樣歡呼雀躍。
我問白潔怎么了,白潔指著福寶說:“他感冒了,卻死活不肯去打吊針!我這是圖什么啊?我明天就把他送到孤兒院去。”
福寶的身子一抽一抽的,看得出是在哭。我坐到他身邊,跟他說:“告訴大姐,為什么不肯打針啊?”
福寶說:“姐姐沒錢!”
白潔說:“有錢沒錢不用你管,你少讓我操點心就行了。”這話跟我說田田時一模一樣。
我從兜里掏出準備好的2000塊錢遞給白潔,白潔死活不肯接。我說:“這錢也不是給你的,而是為了我家田田,我這樣對福寶好,希望也會有人像你我對福寶這樣對田田好啊!”
春天來時,田田走失整整10個月了。我把白潔和福寶當成了家里人,他們也把我當成了依靠。我堅信,我的弟弟田田正在某一處,被好心人照顧著,然后等我找到他。
我沒找到田田,福寶卻找到了他的父母。白潔的故事被電視臺一個記者發現了,拍了個片子,播了出去,很快,福寶的父母找了來。福寶被領回去那天,我和白潔都哭得稀里嘩啦的。福寶一步三回頭,喊姐姐。白潔說:“姐會去看你的,你要乖,別總想著玩游戲。”
福寶點了點頭。走了很遠,又跑回來,拉住白潔的手,把手里的幾毛錢塞給她,說:“姐姐,這是我給你買蛋糕的……”
白潔把福寶摟在懷里,我想起那些天,福寶總是叨咕著姐姐要過生日的話。雖然他們是被上帝咬過的蘋果,有了缺陷,但是他們也同樣是心地純白的天使,或者,在他們的世界里,愛和恨都更簡單直接些,你對他好,他就會對你好。
我悄悄擦去腮邊的淚水,想起田田,也會有人像親人一樣愛他嗎?
我跟白潔去孤兒院做義工,我努力把對田田的愛播撒出去,希望能夠為身在某一處的田田換取同樣的愛。
夏天來時,女兒和老公都加入到義工的大軍中來。那段日子,我們仍舊總是說起田田。我不再歇斯底里認為他遇到壞人了。女兒說:“媽,你的世界里的善良是不是多了很多?”我仔細想了想女兒的話,認識白潔這段時間,我真的少了很多抱怨,可以用溫暖的目光看這個世界了。
我開始學著經營一個和田田有相同情況的孩子的家屬的網絡社群,等田田回來,我再不把他藏在家里了,我要帶他多交幾個朋友。我的未來一定是和田田在一起的。
偶爾還會收到有關田田的線索,我從不放棄哪怕一點點希望。那天清晨,我接到白潔的電話,她顫著聲音說:“大姐,福寶的媽媽說,離他們村40里的集賢鎮邊上的一個村子里,有戶人家收留了一個叫田田的孩子,她去看了,跟你尋人啟事上的照片一樣……”
我的淚順著臉無拘無束地淌了下來,我知道,那些善良的種子,終于開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