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的母親

李占梅

①

是的，我有一個和你們不一樣的母親。她的皮膚、眉毛、頭發、睫毛因為缺乏黑色素都是白色；她的眼睛視網膜無色素，虹膜和瞳孔是淡粉色，怕光，看東西時總是瞇著眼睛。沒錯，醫學上稱這種病為“羊白頭”，我農村老家叫“天老”，得病率僅為幾萬分之一。

記憶中，從我懂事起，母親就很少出門。八歲的那年母親送我去學校，她用圍巾裹住頭發，戴上口罩，可是她的眼睛和睫毛沒辦法遮住，在一大群孩子和家長中，母親的裝扮更加扎眼。不一會人們的注意力指向母親，他們撇著嘴，竊竊私語。

母親拉著我的手匆匆向教室走去，一個叫二國的男孩子快步跑到我前面攔住我：“憑啥你第一個報到？”說著他照著我的新書包吐了一口。母親的身體晃了一下，我緊盯著二國，猛地照著他的腳面狠狠踩了一下，二國殺豬般地號叫起來，他母親一個箭步躥到我面前，只一個手指頭就把我推了一個趔趄。

母親把我擋在身后，說：“是我不好，只求你們別欺負我閨女。”看熱鬧的人頃刻間圍了過來，沒人替我和母親說句公道話。那一刻，氣憤像一團火焰在我的心中燃燒，我恨母親的軟弱，恨那個彪悍的女人，恨那個鄉情濃郁而又極其勢利的村莊。

撥開人群，我跑回了家，眼淚一路狂飛，任母親在我身后追著喊我。我質問母親：“你為啥和別人不一樣？”母親淚如雨下：“我也這樣問過我媽……”

②

我不再去那個學校，任母親苦苦哀求就是不答應。沒辦法，母親把我送到離家八里地的外村學校。我拒絕母親接送我上學、放學，拒絕她往我書包里塞饅頭，拒絕她給我梳頭，拒絕她為我做的一切，甚至粗魯地打掉了她想塞給我的五毛錢。

我開始了漫長的跑校生活，要比別的孩子早起一個小時，晚睡一個小時，這兩個小時都用在了路上。那些年，無論春種秋收，無論刮風下雨，無論是否有野狗跟隨，我從沒回過頭，從沒害怕過。我知道每天的上學和放學路上，她都不遠不近地悄悄跟著我，我快她快，我慢她慢，她的腳步和目光一直追隨著我。冬天天黑得早，每次走出校門，她都在不遠處的樹后隱藏著，看見我出來趕緊縮一下頭，再不緊不慢地跟在我身后。

有一天，我不想讓她來接我，磨蹭到很晚才從教室里出來，校門口已經空無一人。我從窗玻璃往外看著，外面開始下雪了，她焦急地跺著腳向我的教室方向張望著，一雙手不停地搓著，眼睛和睫毛上掛滿了雪霜，腳上一雙棉鞋已經看不出顏色。眼淚瞬間模糊了我的雙眼，我不顧一切地跑出去，拉住她的手，迎著肆虐的雪和風往家走去。

強勁的風刮得我眼睛都睜不開，她蹲下身子，讓我趴在她的背上。那天我沒有拒絕，她好像有使不完的勁。我幾次要下來讓她歇歇，她都說不累。在一個拐彎處，她的腳下一滑，我從她的背上跌了下來，她惶恐地摸著我問：“疼嗎，疼嗎？”因為她的病，她的臉很少有紅的時候，但那天她的臉通紅通紅的，我一骨碌從雪地上爬起來，順手抓起一把雪，輕輕地揚在她的身上，一邊向前跑，一邊喊：“來呀，你追不到我！”

空曠的雪地里飄著我和她的笑聲。

③

都說上帝對每個人是公平的，但我的母親就像是被上帝遺忘在角落的棄兒，好運從未青睞過她。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送到村里時，整個小村莊都沸騰了———這是一張北京某高校的錄取通知書。母親哆嗦著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那張紅紙，生怕把它弄皺，不住地回過頭去擦拭著無法控制的淚水。這是母親生平遇到的第一件大好事，可高昂的學費又重重地壓向母親的心頭。那個假期，我每天天不亮就去村外幾里地的河邊釣魚，然后賣給二國，二國騎著摩托運到縣里的集市上再賣個好價。好幾次母親要和我一起去，我都拒絕了，她的眼神不好，怕見光，去了我更分心。

開學的日子快到了，我和母親沉默著。我想好了，大不了不念了，村里像我這么大的女孩，孩子都滿地跑了。

那天我又去給二國送魚，二國支支吾吾地說：“我不收你的魚錢了，我幫你去縣里賣了，錢多少都是你的，以后你有錢了記得把油錢給我就行。”

我愣了一下，二國接著說：“你媽去縣里賣血了，人家不要，你媽那病人家哪能要？你媽跪那給人家磕頭，拉都拉不起來……”

④

在學校的幫助下，我辦了助學貸款。大學里我不停地兼職，無形中給自己創造了好多鍛煉的機會，畢業后很順利地找了一份薪水還不錯的工作，但這一切并沒有改變我的心情。

我去咨詢醫生，醫生說：“白化病是一種由于先天性缺乏酪氨酸酶，或酪氨酸酶功能減退而引起的皮膚及其附屬器官黑色素缺乏所導致的遺傳性白斑病。白化病屬于家族遺傳性疾病，也不排除隔輩遺傳的可能。”

我真的好恨，可是我不知道該恨誰？恨我自己不會投胎，恨我的母親生了我，恨我的母親的母親生了她？

站在十六樓住處的落地紗窗前，看城市的車水馬龍，我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我知道我不能欺瞞男友，我告訴他我有一個不一樣的母親，娶我就娶了一個不確定因素。然后我看著他吃驚的眼神，笑了笑把房門的鑰匙輕輕地放在桌子上。

那一刻，我感覺從未有過的輕松。

第二天他追我到車站，強硬地把我拽上他的車，說：“現在醫學這么發達，不會絕人之路的，何況還有那么多的丁克家庭，我們怎么不可以？”

⑤

我和男友帶著母親去做一個全面的體檢，還好母親除了風濕沒什么大病。可是拿到血樣化驗報告單時，我像被雷擊了一般愣在走廊里，母親的血型是A型，我的是B型，而我分明記得父親的血型是O型，難道……見我半天不說話，母親問我：“閨女，是不是我得了啥病，嚇著你了，你還是把媽送回老家吧，要不媽死了你會害怕……”

我趕緊把化驗單藏在包里，淚水瞬間模糊了我的雙眼，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是的，我有一個和別人不一樣的母親，因為不一樣，從她把我抱在懷里那一刻起，就決定了她對我的愛是卑微的；因為不一樣，她對我的愛又是那樣的清亮而純粹；因為不一樣，世俗加重了她的委屈和艱辛，但她從不改變對我的愛。

我現在知道了，從小到大，村里關于我身世的傳聞從沒有斷過，它們都是真的：我并不是她親生的。我的父親長年在外打工，親生母親忍耐不了家貧，拋下年幼的我就離開了。就在這時，她收養了我。我有了著落，父親回來得更少了，偶爾寄些錢回家（其實就是聽聞我上了大學，寄回來的一點心意），她完全憑著一己之力將我養大……

經歷過人世艱難，如今可以獨立生活的我，并不怨恨親生母親的選擇，貧窮并不是一件容易忍耐的事，也體諒了父親的能力不足。我認為更重要的是，我生而有幸，遇到這位不一樣的母親，我品嘗到了人世間不一樣的愛。我決心，從今往后，我要學習做一個不一樣的女兒，給她不一樣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