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那是一個夏日黃昏,天氣并不算熱。
他走出小區的門,等待穿過馬路,打算到燒烤攤那里喝上一瓶啤酒,但一個闖入眼簾的場景,讓他靜止在原地:十字路口靠近西北角的攝像頭下,停著一輛車。
一輛現在看來價格很是低廉的白色轎車,七八成新。發動機沒有熄火,車頭燈打開了,綠燈亮了,但司機沒有開走的意思,似乎也不怕被攝像頭拍下違章。司機仿佛在等什么人,也可能不是在等人,只為搖下車窗,享受一下這夏日黃昏難得舒服的空氣。
從車窗里傳來一陣音樂。好聽的、節奏感很強的、叫不出名字的音樂,經過空氣的傳遞、加工,以及汽車喇叭本身帶有的細微震顫雜音,忽遠忽近地滾滾而來。

他感到了一種美,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美。一切元素在瞬間組成一幅畫面:街頭、路燈、紅綠燈、車流、汽車、音樂,這畫面像電影鏡頭一樣,重擊了一下他的心靈,讓他覺得:活著真好,生命真好。
路過那輛車的時候,他看了一眼開車的人,那是一個比他大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穿著看上去很隨意但實際上很整潔的半袖上衣,眼睛注視著前方,不是目中無人,而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心想:我也要成為這樣的人,擁有這樣的生活方式。
十年后,同樣的一個街頭。不同的是,路面修整得更平坦寬闊了,人行道上的行人更多了,馬路后面新建的樓房更高了……他把車停在十年前那輛白色汽車停過的位置上,可能不是百分百原址,但前后不會有一米的差距。
他的車不錯,價格也不錯。車身顏色是白色的,車內顏色是讓他感覺很安全的黑色。攝像頭默默地拍攝著這輛停在它眼皮底下的車,如果攝像頭會思考的話,一定在疑慮:綠燈亮了,它為什么不開走?
他擰了一下車內CD機亮晶晶的黑色旋鈕,車內的音樂聲大了起來,車外是夏日黃昏,同樣的,風不冷不熱,很舒適;同樣的,十字路口四個方向的路燈依次亮了起來……
他以為自己會感覺很幸福,但其實并沒有。一切都很平淡,眼前的景象看上去很平淡,他內心的情緒也是很平淡。
不應該是這樣啊。他想。
究竟是哪兒出了岔子?深夜失眠的時候,他翻來覆去地想。
天快亮的時候,一個靈感躍進了腦海:是音樂不對。
一切都對,就是音樂放得不對。可他也不知道,十年前那個坐在車里的人,放的是什么音樂,就算他隱約記得旋律,也永遠不可能找到那首音樂了。
就算找到那首音樂,也不可能體會到十年前他所感受到的那種震撼感與幸福感了。貌似沒有變化,其實變化還是挺大的,除了音樂不一樣,燒烤攤也沒了。更重要的,他不是那個人,那個人也不是他。
有時候我們能覺察到別人的幸福與開心,但卻沒法去復制。想到這里,他釋然了。但在后來漫長的日子里,他始終忘不了那種失落感。
一晃又是數年。
他在一家公司平平凡凡地上班,中午和幾個同事去街邊餐館輪番請客吃午飯,下了班回到家里,打開電視,有時吃點晚飯,有時干脆不吃,熬到了凌晨,倒頭就睡。他慢慢遺忘了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失落。
某個周末,公司要去兩百公里外的深山度假,搞團建,公司的車不夠用,向員工征集車輛,他報了名。出發的時候,車里坐了四名同事,兩男兩女,都是平時交往還算多的午飯飯友。車下高速,進入山區,道路彎彎曲曲,偶爾艷陽高照,偶然樹蔭遮蔽,他覺得有些開心,于是加了點速度,車子快了起來。四名同事在車里“哇哇”叫著,增添了不少旅途的歡快。
“來點音樂吧!”坐在副駕駛上的女同事說。她有著不長不短的頭發,相貌偏恬靜,平時不太愛說話。
他取消了音樂播放器的靜音鍵,隨機播放的音樂迅疾灌滿了整個車廂,“聲音再大點!”后座的男同事興奮地說。
他把音量鍵往大的方向旋轉,但控制在一定的度上,音樂的聲音太大,就成噪音了。
四扇車窗都搖了下來,涼颼颼的山風吹了進來,被壓抑在車廂里的音樂釋放了出去。五個人坐的車,感覺不像是車了,像是一艘通往未知地的飛船。
“太好了!”副駕駛上的女孩說。
“你說什么?”他沒聽清。
女孩像喊一樣面對著他,喜笑顏開地說:“太好了,這樣的山路,度假的心情,和這音樂是絕配,一切都恰到好處,你真會挑音樂。”
他突然安靜了下來,然后一種甜蜜感從心底往外蔓延。他看了一眼那個女孩,覺得她在這一刻美極了,平時在公司做同事的時候,沒覺得她有這么好看。
一切都恰到好處。
等到你期待的一切,在某個時刻,碰巧湊齊了的時候,一切就恰到好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