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刊詩選

車延高的詩

◆◇車延高

一樹光宗耀祖的花香

我常常想，月亮去世以后

還會有誰翻我家的院墻

還會有誰穿過玻璃進來，踮著腳

很輕很輕，把唐詩宋詞擱在前朝的枕邊

然后推門，坐在吱呀一響的嘆息上

等一個去唐朝探親的人帶著李白和酒

從長安古道的馬蹄里回來

只剩下想象了，坐在跨越千年的門檻上

我已經把《詩經》抄了一個世紀

王羲之研的墨，是燈光以外的每一個夜

我把星星從天邊摘下

鑲嵌在屋后的每一座山頂

月就在崖邊，是一輪驚心動魄的美

我把玉樹臨風的眼睛鋪滿回家的路

讓花間一壺酒走上沒有掌聲的星光大道

詩和詞在院子里釀出三月，詩人臥處

來世的泥，有一樹光宗耀祖的花香

從一首詞的院落里出來

剛誕生的冷落，把我擱在半坡村

風，掀開舊痛，應該叫桃花劫

粉紅色一搖，裝裱出點絳唇

從一首詞的院落里出來，先去燕山亭

又入南鄉子

虞美人恰好十八歲，漂亮的心

拋棄了唐、宋、元、明、清

蘇幕遮手持一剪梅

懷有企圖的眼睛像絕版的蝶戀花

誰的羅帶心結失戀，一縷相思

鳳凰臺上憶吹簫

此時，祝英臺近，小重山遠，西江月冷

玉樓春，年年躍馬長安市

只苦了念奴嬌，鵲踏花翻

攙扶那一抹孤芳自賞的閨怨

惜紅衣，長袖一回回拭淚

直到玉蝴蝶飛遠，望斷處，云收雨歇

推第一扇窗

風流子，一根海風吹玉骨

再推一扇窗

安公子，半邊斗笠收殘雨

等夜深，長安一片月出來了

萬戶搗衣聲驟歇

卜算子從失眠的夢里來，擊梧桐，夜游宮

大唐王朝圓寂，一根指骨蹲在那里

文化，叫它風骨

西安人，叫它大雁塔

在時間里洗手

不浣紗，不會把自己洗得這么白

瓷一樣的皮膚沒有青花

水痕，是慈眉善目的風景

浮在干干凈凈的釉面上

一幅永恒的窯變貼在美人的額頭

一只飛鳥跟著沒有翅膀的魚飛進太陽

微笑從淹沒村落的云彩里游回

笑水一樣的過客，笑情人一樣的時裝

雙臂是唐朝的藕節，在時間里洗手

人影是豐滿的標本，用腰肢說話

一塊青石臥于灞橋，如橫陳的玉體

水一動不動，怕碰醒三千佳麗

江湖

一棵樹，種在云彩上

拴一匹駿馬，讓路休息

心解開紐扣，坐在返老還童的地方

陪時間品茶，一把一把

替遠方的日子洗牌

等她眉清目秀從雙井站來

一團紫云坐下

窗外，好明亮的半月

榕樹、紫薇、丁香

她額前一排劉海，天的屋檐

比我高

我己老于江湖，披頭散發

吟風擺柳的手替鏡子梳頭

看她左眼

古渡口，一葉橫舟被昨天擱淺

看她右眼

老墻外，千頃蘆花替自己白頭

在適當的距離看你一眼

三十年后的一天

我會依約去那個小鎮見你

先去河邊，再找那塊石頭

那時我已經老了，坐在曾經坐過的地方

等風韻猶存的你走來

用陌生的眼神打量一位老人

我會在適當的距離認真看你一眼

埋頭，讓淚把自己和當年遮住

得隴望蜀的眼睛從此不再讀詩

今后的日子，不做太多的事情

學會在孤獨中懺悔

把你流過的淚

翻譯成一種徹底的微笑

（選自《舊時光詩苑》）

梁爾源的詩

◆◇梁爾源

單車舊事

那時都不趕急

穿過香樟樹，穿過紫堇花

穿過小巷，穿過青蔥歲月

無憂無慮的風

向上翻卷著裙擺

風帆似的衣袂裹著春的氣息

隨一聲口哨遠去

朝霞的秀發

輕拂掛著余溫的嘴角

月亮的臉蛋

緊貼上炙熱的背膀

夢在行進中一直不醒

那是兩腳上下翻動

始終踩著兩朵輕飄的云

故事總是發生在一前一后

話題在左顧右盼中擁抱

遠了，就使勁追上你

近了，握一下情的剎車

那時心中的王子

都不騎白馬

并排停放在柳樹下時

花叢中就飛進了一對蝴蝶

墻角那里老空著

肯定樓上懸有一顆心

當院子里響起熟悉的鈴聲

一個主婦端著的晚霞

終于落山了

春日的天空

要歷練多久

才有一張成熟的臉

傾訴到幾時

才能化解如壑的積怨

眼神眨得太快

人間沒來得及抵達逃亡的縫隙

秋天剩下的那枚藥丸

久違了，海洛因

溢出的心事都很渾濁

看那宇宙滿身都是抓痕

風的刀口已經卷刃

切不去曬谷場的鼾聲

放燕子回家吧

天空中的那道筆鋒

真想在青山和碧水之間

重新刷出一道飛白

月亮像個糍粑

今晚月亮真圓

把傳了多少代的老石臼洗凈了

將盈盈的月色倒進去

你一錘，我一砸

越打越稠

越砸越黏

把散落的心

緊緊粘在歲末里

春天來了

再黏的糍粑也粘不住

那南飛的翅膀

把一個個心愿

印在雜木模子里

壓出來的

個個都是圓潤結實的山里娃

打出來的是

那種咬不動扯不發的漢子勁

臨行前

母親在背包里

悄悄塞滿了月亮

那是烘干了的牽掛

烤熱了

粘著我的嘴

吃下去

黏著我思鄉的心

那晚的紅月亮

封存了許久的情竇

就像開了壇的女兒紅

用鼻子，用舌頭，用驚悚

都無法舔食它的羞澀

將地球的影子撕去

露出的不再是天真和稚嫩，它己用

一生的白堆積出的心事

制造無數緋紅的夜色

心思仍將它那樣懸著

讓天下的夏娃

永遠也吃不到的紅蘋果

夜色就這樣揣著

空巢的男人們

何時才能等來的紅繡球

老鐵匠

爐火中濺出的星星

己回到天空

無法仰視

躺在棺木中

眼睛似熄了火的爐門

凹陷的兩頰

干枯瘦長的手腳

像淬了火的鐵棍

再也不能燒紅自己

那些削鐵如泥的時光

都嵌入了你的體內

打造的那些犁鏵

再也翻不開那個春天

被宰殺的牲靈

想贖回你制造的鋒利

只有贈出的剪刀

一直無法

剪去那段癡情

海盜船

她迷上海盜船了

和拿著望遠鏡的獨眼龍

舉著彎刀的船長站在一起

用風浪伴奏尖叫

海水將船蕩得快要傾覆

她毫無懼色

今天終于從虛幻的加勒比電游中

找到了真實的感受

我站在船下張望

為她幼小的心靈捏著一把汗

今下午她已經是第四輪登船了

下船時，我撫摸她潮紅的臉頰輕輕問：

害怕嗎？她說

嗲嗲，難道你不想刺激嗎？

天門洞

今天萬里無云

陽光的折射

好像給天門洞

安裝一面晶瑩的鏡子

洞旁的那塊巨石

似正在梳妝的狐仙

砍柴的少年

開始和神仙打啞語

蝙蝠俠想冒更大的險

表演高空穿鏡的神仙術

夕陽下，我的靈魂卻很沮喪

因為下山還有路

上天卻無門了

岳麓山墓碑

敲擊鍵盤的纖纖之手

點擊一下山脈的七十二骨節

坡坳上便有星光在閃爍

那些刺破山嵐的利劍

是懸在豆蔻心靈上的寒光

扛著一座山的囑托

江水倒映出豪邁和鏗鏘

青春的標點在晨曦中奔跑

夢幻中有一片紅葉飄落

那是一個幽靈在輕輕寄語

時光山道上攀登的腳步

無意踩翻的那塊青石

定能收藏絕筆中一個念想

那座亭子遮擋住了

滿山的倜儻風流

半部史書卻墊高了

一座山巒的視野

從北京乘高鐵出發

飛箭駕馭著春風

軌枕成無聲的琴鍵

車輪上那些飛翔的事物

都從軸心輻射

子彈頭用曲線滑翔出

風的速度

行走的低調與平穩

略顯底氣與城府

穿梭的身影揣著追求

往返于人間與夢境

抵達與出發的心聲

與軌道重合

目光始終嵌著

那幅永恒的背景

飛馳的腹腔中窺視到

一個璀璨的星空在延伸

神靈從光影中擦身

古老的巨人

試圖穿越那道輪回

（選自《湘江文藝》2018年1期）

修正案

◆◇魯子

癩蛤蟆修正案

癩蛤蟆姓癩

這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此時，癩蛤蟆蹲在黑暗的井底

墻壁上的水珠，滴答滴答

在數落著它的殘年

回想起年輕時，它對丑小鴨

那一場絢爛的單相思

如同一場紙包火

不曾想，這一個純粹私人的情欲

的燃燒，迅速燎原成一場全球性

的文化火災，幾乎把它燒成

死皮賴臉，而那只姓丑的鴨子卻在

浴火中重生為姓白且富且美的天鵝

世襲天使的翅膀和面龐

多少年了，癩蛤蟆的腸子都

悔青了，它把那些令其心碎的

記憶的碎片，都縫成了鎧甲

以至于我剛才，在藍天出版社

的一首白天鵝的自傳詩里

將癩蛤蟆讀成了穿山甲

在此，我向權力機構提請

賜其復姓永襲：卡西莫多

希望它有一雙同情的耳朵

更是祈求上天能賦其異稟

進化出毒舌一枚

醒目一對

杏花修正案

長久以來，人們認為是紅杏出墻

陷落了婚姻的圍城

而怪罪于法律的熟視無睹

其實是那水性亂花的人欲

不修邊幅，和陽痿不舉

我，作為我的人代表

在此提出杏花修正案

請求葉紹翁、楊萬里、陸游等

各朝各代的代表

撤回相看的另眼

不要關住那滿園的春色

讓杏花的白是真的白，沽是真的潔

讓它的天真不帶淫邪

讓新鴛鴦和蝴蝶的夢，溫柔同眠

禾雀花修正案

權力是致幻劑

螞蟻位高權重了

就會奴役大象

大象如果建成了通天塔

天上飄過一根雞毛

拿到手了，就是令箭

下發了，就是通牒

話說這禾雀花

據查，也曾貴為雀鳥

高高在天上飛

按理，凡有天啟

有最高指示

都該聽它的

只因人類掌握了

命名的巫術

篡改了造物法

將禾雀貶成了花朵

鳥說，人類帶筆的

罪惡，遠勝于帶刀

嗚呼，我之不幸

或有幸為人

愿聘自己為首席訃告師

在此提前詔告天下

讓禾雀重返鳥時代吧

為此修正案

我愿天空把我一頭撞死

只要能給我在天空

安個墓地

墻頭草修正案

墻頭草站在墻頭上

披頭散發，唱著薤歌

草尖上的露水，又歷一世

走漏了的風聲，依新約

重聚首于墻根。空氣中

彌漫著馬耳的竊聽

有良禽，無枝地哀鳴

田野中，那束稻草

挺直了腰桿，在強做人

墻墩朝南坐定

其余的方向，便依序排列

一股歪風吹來

墻頭草和它的草影子

一會兒南約一會兒北約

世界，真的就如是我聞

分為墻內和墻外

兩大陣營

烏江魚烹飪指南修正案

首先，要像屠夫一樣

親手活捉一條活魚

在殺魚兒之前，

瞄幾眼墻上的白度母

再瞪大雙眼，魚眼珠一樣圓

然后，與它面面相覷

與它沆瀣一氣

想著它即將被開膛破肚

被抽筋刮鱗、被下油鍋

然后，松開你的劊子手

用強力洗潔精洗凈你的爪牙

再流下你的淚，不要去擦拭

雖然淚水不能沖刷罪惡

但淚水順著食道、腸道

能一直流到你的心里去

這樣，讓心軟化，軟化

再軟化成一片烏江水

待夜幕降臨，切忌開燈

要讓烏江寂靜，寂靜得像命運

命運里流淌著命不該絕的

魚水之歡

（選自《澳門月刊》2018年1期）

青藏高原，動物的群雕

◆◇羅鹿鳴

藏野驢的具象

在山脊上，你是藏野驢的具象

高大，膘肥體壯，孔武有力

天空的背景，被秋雨洗得湛藍

山脊線將你指向神的殿堂

頭顱高昂，與塵世保持著距離

恰是一座草原與欲望的尺度

帳房是人間長錯了地方的蘑菇

你對炊煙致敬，卻始終眸含警惕

你的黃披風，光澤柔美，讓人心軟

你的白肚兜，卻止不住豺狼的垂涎

你靜立于大野，蒼穹也屏住了呼吸

你奔馳于高原，大地甩響一串驚雷

獨處，葆有獨立之稟賦自由之精神

群居，縱橫起伏，是超凡脫俗的團隊

沒有刀槍、羈絆與處心積慮的陷阱

供奉一枚冷月，尊享圓滿也包容缺憾

黑頸鶴

在見到岡仁波齊之前，先見到

一只黑頸鶴，停車駐足

用一個個鏡頭向它致意

這草灘的女王，不慌不忙

閑庭勝步于我們的倉促之中

羽翼臟兮兮的，高傲而自信

是不是尼泊爾流亡過來的王親國戚

它不嗔不怒，也不展翅一飛

我們走了好遠好遠它還在原地

幾天后，在班公湖上游再遇

是一對情侶在草叢里秀著恩愛

不知它們是印度還是巴基斯坦的親戚

此刻，它們是阿里的寵兒

是候鳥，居無定所

是大型涉禽，向往凈土清水

仰臥起坐的地方，即使

水草不豐美，也是你的家

腳下的大地，哪怕是

灘涂，也是你的國

早獺

一場鼠疫在草原漫延

牧區被死神扼住了脖子

一個傳說讓人們驚悚不己

連戈壁灘上的太陽都是黑的

而你——旱獺

成了唯一的背鍋俠

逃跑的羊

沿著生命的邊緣奔跑

一只淘氣的羊

怎么就不肯入圈呢

伙伴們不是蝸居得蠻愜意嗎

放棄眾羊的幸福

究竟想得到什么樣的幸福

沿著生命的邊緣奔跑

身下就是懸崖峭壁

前方，也許有垂涎欲滴的餓狼

正在躍躍欲試

停止那些冒險的奔跑

停止那些無謂的夢想

收攏無望的幸福

做一只眾羊之羊吧

沿著生命的邊緣奔跑

停不下的腳步

懸崖又如何

餓狼又如何

不過是粉身碎骨

即使那樣

“我有過自己的奔跑”！

“我有過自己的幸福”！

白馬的幻影

一匹白馬，虛與實的幻影

動感的頭楔入草地

花草開始暈眩

動物與植物一場對話

是強暴？抑或是奉獻？

花為凋謝而芬芳

草為枯萎而浪漫

白馬啊！我是花草自呢喃

只因你一次不經意的幸臨

我的肉體便得到了新生

一只羊.緊抵大地

近三十年前，天地混沌未開

一只羊，抵緊大地

用頭，頂撞厚厚的宇宙

祁連山嘎吱嘎吱作響

犄角，如同血氣方剛的鋤頭

不自量力地翻耕著

綠洲，農場

詩句滴落，戈壁灘

起了一串一串的回聲

那時，雪山的肚腩處

流出一條巴音河

生氣勃勃的白哈達

披在我的早晨與黃昏

德令哈，好廣闊的地方

一只年輕的羊

咀嚼過那里的太陽和月亮

棕頭鷗的野心

天空的眉額很低

低得與一只棕頭鷗

舉案齊眉

棕頭鷗也很謙卑

將紅嘴褐頭藏進水里

兩只紅腳槳，劃開

瓷一樣的湖水

沖天而起的時刻

水珠濺放出滿天星星

對遠方的野心

表露無遺

至于鳥島

需要廣角透鏡才能裝下

鳥類的大團結

一種雄壯的力量

鏡頭流下淚水

快門的歌聲

淹沒了藍色的潮聲

沖天而起的翅膀

卷起漫天長云

相機里裝滿

烏七八黑的美麗

（選自《老司城》2018年春季號）

不時之需（外二首）

◆◇老彥娟

寺廟是無根的，它在高處空落

游到低處，也許就懷抱踏實了

最少有一個老婦準備邁過它的門檻

在那里，佛與老婦都不說話

但彼此都深知對方的不時之需

所以，它準備天亮以后，才去云游

下一個等待扶起的地方。這一刻

它要扶起長跪不起的老婦，并在她

右手的空竹籃里，放下半片腹語

反向仄聲

我知落葉的善意，瀕臨死亡之前

執意掩蓋那根高高翹起的老樹根

我己反向，去了無鳥聲吵鬧的漠北

那里的石頭有別于南方看不見的白骨

我深信，我不是那只愚蠢的兔子

可憐的獵人啊，你還在那根枯樹根旁守候著什么

在漠北，我遭遇了販運私鹽的馬賊

他們的囂張，填補了不咸不淡的落日之缺

巧遇

假若此刻你能站在道口

你就不是那枚遭人唾罵的月亮了

事情就是這樣，時而斷裂得無法縫補

時而又在一塊補丁上，開出戲劇色彩的花朵

我想起昨晚，斜臥公園一角的老乞丐

此時，他的破碗也許早已盛滿黎明的曙光

周圍也許站滿，看他以獨腿表演閃轉騰挪的

好喜劇的游人。當然，鎳幣投下時的金屬聲

要好過他隨時準備擠出的苦笑

（選自《六十七度》2017年上半年刊）

曬太陽記（外二首）

◆◇洪峰

這塊曬臺是最高的

即便讓自己與油茶籽一樣坐低

也是離太陽最近的

身旁這只家狗，慵懶趴著

像遇見熟識的老友

甚至，連腦袋也不愿抬轉一下

影子在恣意伸擺

那只肥臃的母雞，用尖嘴

頻繁點啄地面，一群小雞嘰嘰喳喳

撿拾著嗑落的花生和瓜子

毫不生分

底下的村莊鑼鼓喧天

有人在朋友圈里飛快傳上一張新娘照

坐在花轎上，明媚地笑

我們繼續坐穿午后

就像遍野可見的干草垛，越來越離不開陽光

我承認，這是虛度時光的

最佳方式

草垛之色

就像現在所看到的：

人字尖上呈現的金黃，側面的鵝黃

下半部的橙黃，和在田野上斜拉出的草黃陰影

在這個暖陽撲面的冬日，在署網

這群高矮不一的干草垛

像父親一樣挺直腰桿，也像父親一樣沉默寡言

它們筆挺地站在田野和阡陌上

對日照毫不設防

從晨曦到黃昏，色彩不斷地變化

醒來的炊煙，在上空裊娜散開

老人們，背靠著草垛聊著家常

一群鄉村的土狗，在底下鉆出鉆入

這種安寧和祥和，讓我迅速陷入一種懷念

對糧食、田野、鄉村，以及過去

“太陽下得那么快，我追不上它”

只有這樣的草垛之色，才會讓十九世紀的莫奈

從那年的秋天，一直畫到翌年的初春

一棵冬天的樹，注定是孤獨的

不介意葉柄繼續剝落

不介意鳥語與利爪一起飛離

根須在凍結的泥土深處

探聽虛實

倔強與孤獨，像是一對孿生兄弟

樹下見不到人類和蟻族

這些曾被庇護過的，開始心照不宣

滿腹的想法或著理由

風，也只是路過

在這幅刀法凌厲的版畫上

每枝瘦枝都暗藏生機

佗寂在天地間，自言自語

“孤獨是一座花園，但其中只有一棵樹”

一棵冬天的樹，注定是孤獨的

（選自《詩群落》2017年12期）

弦音

◆◇梅燕

遠方有雪

沒有什么比迎接一場雪白更有感染力

蒼茫站成悠遠模式，把本真和自我光大

該物色的想象力中，能與風并列的

應該是剛勁的山體和層層疊高的云梯

夾在中間的呼喚，就像大寫的人生

它能在愈來愈濃的料峭里，血脈賁張

落葉正準備在一場廣袤中自然成趣

哪怕低進塵埃，也在暗示：沉默與豁達

連接遠方的鏡頭里，人聲貼切

映像，恰到好處

膨脹

骨子里的色彩被厚厚的理念遏制

太陽不出來

黑暗就膨脹

時間被隔在界外

很多事情無法申訴

跨不出來也回不去

秘密，走在地上，走在房頂

它的腳印越聚越多

足以讓靈魂

無法翻身

冬至

冬至。我沒有提前離席的資格

聽一些鳥鳴撐開天空，指認

一條河流途經的界域

白天比不過黑夜的翅膀

很多秘密漫過岸堤

荒涼就像一具伸展的卷席

等著收攏流星凋落的尊嚴

浮萍和老樹總有解不開的癥結

它們面面相覷，就是弄不懂

怎么就月光的沉睡

是思念最大的悲哀呢

冬天

還是不肯放松

愛情縮在袖里，很多熱量無法激發

湖面的寒冷不減當初

枯枝的眼睛占滿了冷落和空寂

下一個季節，腳步匆匆

喜鵲隨風而去

我很不解

哪位空想家又會沿著老路走進來？

這個季節最不能玩味的

就是正在經歷的

原罪的火焰

目前，還沒有一場雪加快步伐

來驗證事物的真理性

原罪的歡騰像燃燒的火焰

在一些山頭搖旗吶喊

它彎成月牙的假象，足以讓羔羊信以為真

走近它，生命的陣線越來越短

像有好多毒蘑菇的針，花一樣綻放

我不得不相信，一些事實正在接近尾聲

冬天越涼，越無處藏身

其實，活著的快樂

無外乎：誰，笑在最后

我總是對它，比對自己

更了如指掌

命運

當日子露出笑臉

很多真相亮出最后的底牌

人們側身而過，追趕著自己的時間

磨盤的目光一圈一圈打轉

被光鮮的理由擋住

關于驢，關于命運

如何安身？

除了掩飾

還能做什么？

冬天，這可憐的荒涼

比雪還白，比黑還暗的主宰啊

婚姻

對于一場盛大的包圍

背景總是被虛化

來不及逃跑的兩個主體倚在一起

看不到遠方

水襯托著彼此

影子有時候真實，有時候不真實

為了看清對方，和時間短兵相接

常常是圍觀的還沒走近，天就黑了

一些猜測讓看客瞪大了眼睛

和歲月捆在一起的答案

終有被松綁的一天

（選自《中國好詩》2018年2期）

夏唇（外二首）

◆◇孫雙立

驕陽漸歸又是一年石榴花開

院內那棵老樹，看似無動于衷

仍和往常一樣稍醉，慢慢伸展腰身

當一朝春盡，等你，只等你

才微微翹起薄薄紅唇

吹香嚼蕊，要將你全都凝成

一粒粒透亮的心

一花一蜜蜂，千山萬縷香

蝸牛吐秀，施展她最溫柔的魔法

花蝶寧可在禪風中凌亂

在青山綠水之間，淡淡守望

也不在槐花飄雪的季節，與我牽手

在汗水與淚水打濕的地方停留

這一切都在汩汩流淌

可我還能是曾經的那個我嗎？

在你來的那夜，在老地方

金銀忍冬也偷偷笑了

笑得那么酸，那么甜

仰頭，撫摸雨，我接住了云

又俯下身用雙手試圖捧起霧

卻拾起了一掬芬芳記憶

一枚夢中迷失的彎月，那一顆星

淡淡的不需要太多光彩

柔和是最好的時光，最美的夜色

紫色幽香

夏天剛有夏天的模樣

可我還捂著那件褪色的冬裝

不知從何而來的蜜蜂

也穿了件秋衣，在禪風中散步

各種香都不及沉積的春香敏感

各種誘惑，汗蒸后都排不出那種酸

各種理由和借口，都不應怪風

更不應怪紫色花海幽香平山

怪就怪我太遲鈍

躲在裙擺下，花傘下乘涼

毛毛雨

思念有雨，何時乘風

去看你空泛的背影

心中滴落的傷，聽風的歌

雨總能和思念聯系在一起

那毛毛雨就不只是思念

一定還有別的

（選自《齊魯文學》2018年夏之卷）

扶犁的人（外二首）

◆◇徐明友

扶犁的人徑直走向水田

二月，是腳踝上濺起的

星星泥點

扶犁的人腳步輕快

有時，耕牛也被他甩在身后

犁跡歪歪斜斜

多像是女人出走后，留給他的

歪歪斜斜的生活

他偶爾也會坐在田埂上抽煙

吧嗒吧嗒的旱煙

像從山腳升起的霧氣，幾聲山雀子

鉆出云霧，它收攏的翅膀

掠過一地陽光

扶犁的人，在水田里

徑自地走，手中的竹鞭

抽打出一個個寂寥的日子

他把水田一垅垅翻開，就像把自己

也一垅垅翻開，卻不知道往里面

播種些什么……

楊梅樹下

楊梅的葉子真綠真長

那年，你發如柳絲

楊梅的葉子像剪在眼睛上

一彎長長的睫毛

楊梅的果子真酸真甜，在五月

在上一輩傳下的一首歌謠里

像要把我們的青春都酸透甜透

誰在說梅雨天是相約的季節？

一畦剛插的稻苗，一塘蛙聲

讓我在楊梅樹下空等一晚又一晚

今天，走在楊梅樹下

我好像還是二十歲的樣子……

初雪

不斷有雪落下來

這條深得

不能再深的巷子

仿佛是一場愛的結局

你不來

這青石路上的足音嘶啞……

我的油紙傘上

雪，已積得夠厚

但我還在等——

等墻角一朵梅開

等一聲輕笑，墜落凡塵

等你墜落的一瞬間

有盛開或飄零的痛……

我所有的等待，只為這場初雪

有春天的鋒芒……

（選自《武夷》2018年3期）